下值後,在回府的路上,薛瑞把去兵部做讚畫的事跟父親說了一遍。
薛元皓大為驚訝,忙問緣由,薛瑞一五一十答了,說於謙是給他立功的機會。
得知於謙已猜到真相,薛元皓十分後悔。
作為欽天監官,以時事附會天象絕對是大忌,還好他們做的事都很正面,於謙才沒追究他們的責任,要不然,被關進大牢都是輕的。
經此一事,薛元皓也認為日後要慎重行事。
……
自從全城動員後,京城內的交通要道再次擁堵起來。
相比土木堡大敗發生時百姓爭相出城逃命的情況,現在的情形卻完全相反。
如今出城之人極少,入城的人反而排起了長隊。
從這個細節就能看出,百姓對大明朝廷信任程度有了極大提升。
究其原因,恐怕就是在新君朱祁鈺的帶領下,朝廷做出了背水一戰的姿態,才讓百姓們安心下來,將賭注壓在朝廷這邊。
此時大街上往來皆是逃難的百姓,乘坐馬車反而比走路還慢,薛瑞父子索性下車,抄小路回府。
路過一家糧店時,排隊買糧的人從店門排到了大街上。
見此情景,薛元皓道:“大戰來臨,百姓都要屯糧,你外公家的糧食不愁銷路了。”
“還好先前也先沒打京城注意,外公家的三千多石糧食才安然運到京中糧倉,看現在這樣子,那點糧食恐怕還不夠十日賣的。”薛瑞笑著道。
回到府中,父子剛繞過影壁,就見五六個大房奴仆正探頭朝偏院內張望。
偏院內,隱隱傳出一陣女人的哭聲。
父子倆對視一眼,意識到肯定出了什麽事,也顧不得呵斥這些奴仆,著急忙慌的跑了進去。
讓父子倆意外的是,這院中哭喊的並不是柳氏主仆,而是薛瑞大伯母趙氏。
此時,趙氏正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柳氏苦苦哀求什麽。
柳氏脫不了身,隻好道:“這事我哪裡管得了,你還是去報官吧,讓官老爺們去管吧!”
“不能報官,報官就壞了規矩,琰兒性命不保!”
趙氏連連表示反對。
“那我也沒辦法了,你讓大哥想想辦法吧,他不是認識順天府府尹嗎,難道連這點小事都做辦不成?”
“他認識個屁,剛才我也問過他了,他說和那府尹只有一面之緣,攏共隻說了三句話……他認識的那些同窗好友,也多是狗肉朋友,濟不得什麽事!”
趙氏悲憤交加,說話時咬牙切齒,感覺要把薛元柏生吃了一樣。
“那我也沒辦法啊,你找我有啥用!”
柳氏用力掙脫,氣惱的看著妯娌。
“你不行,不是還有元皓嘛,他現在做了大官,幫這點小忙豈不是輕而易舉?”
“你真是高看瑞兒他爹了,這三千多兩銀子,就是把我二房都賣了也填不上啊!”柳氏生氣道。
趙氏是個很現實的人,先前薛元皓做官,她一直陰陽怪氣,諷刺他是個芝麻綠豆官兒,而且還在清水衙門任職,一點油水都沒有。
現在有用到薛元皓的地方,就一反常態恭維起來,讓柳氏都不知道用什麽詞來罵她了。
“三千兩銀子?”
父子倆一聽,就知道薛琰肯定闖出了什麽大禍,忙上前去詢問情況。
“他叔,快救救琰兒吧,他被人給扣下了,要三千兩銀子才能放回來!”
見到薛元皓,趙氏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滿臉著急的請求道。
薛元皓皺眉道:“他為何被扣下了,莫非是被什麽強梁擄了去?”
“這倒不是,是琰兒去賭坊賭錢,輸了三千兩銀子,現在賭坊老板要我們拿銀子去贖人!”
“輸了這麽多!”
薛瑞差點被驚呆了,這薛家加起來也值不了三千兩,堂兄這才半天時間就輸了這麽多,他到底賭的多大?
趙氏眼淚汪汪道:“琰兒肯定是被人做了局,要不然他不會輸這麽多,他以前輸最多也就一二十兩銀子……”
“一二十兩還不多?”
薛元皓沉下臉,他在欽天監當差十多年,才攢下了不到百兩銀子,而薛琰進賭坊輸一次,就抵他一兩年攢下的積蓄。
尤其是,薛琰輸得銀子中還有二房的一部分,這讓薛元皓氣的直咬牙。
趙氏才不管他怎麽想,面色倉惶道:
“他叔,你現在是官身,肯定能救出琰兒,那賭坊老板說了,若是日落前見不到銀子,琰兒就會被砍斷手腳……”
“我這欽天監官濟得什麽事!”
薛元皓一甩袖子,氣惱道。
要是欽天監官說話這麽好使,我不會被趙氏說是清水衙門了。
“他叔他嬸,算我求你們了,以前的事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都隨你們,隻
要能救回琰兒,我給你們跪下。”
說著,趙氏當場就跪了下去。
這一幕,驚呆了二房幾人和圍觀的奴仆。
趙氏可是最要面子的人,平日裡哪肯向別人低頭,現在竟然毫不猶豫跪在不對付的二房面前,可見她這次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皓兒,這次你一定要幫幫你侄兒啊!”
正在猶豫時,院門口響起一道聲音。
“娘,您怎麽來了?”
薛元皓回頭一看,就見大哥薛元柏攙扶著母親李氏,正顫顫巍巍走了進來。
李氏進院,推開要來攙扶自己的薛元皓,看向跪在地上的趙氏,問道:
“趙氏,這些年你苛待二房,可知道錯了?”
“兒媳以前被豬油蒙了心,現在知道錯了。”跪在地上的趙氏忙道。
“先前分家的方式,你可服氣?”
李氏又問。
“這次分家實是二房吃了虧,我們這邊佔了大便宜,兒媳沒有半點怨言。”趙氏再次點頭。
“那我問你,先前瑞兒和他母親離府,留下的那些東西還能不能物歸原主?”
趙氏猶豫片刻,才道:“兒媳馬上去找,絕不會短了一分一毫。”
李氏點點頭,看向薛元皓,歎道:
“皓兒,你嫂子知道錯了,你那侄兒輸了三千兩銀子,就是連我這把老骨頭賣了也給不起,你現在出息了,幫忙想個轍,能少給些就少給些,再不濟,能用這宅子抵了,把你侄兒贖回來,也算是好事,否則娘死了也不甘心。”
“娘,這可不行,抵了宅子咱們住哪啊?”
薛元柏頓時急了,這宅子可是大房最值錢的東西,要是抵給賭坊,他們一家人可就無家可歸了。
薛元皓也點頭道:“不錯,沒了這宅子,母親您住哪去?”
李氏顫著手,從袖中取出房契,遞給薛元皓:
“拿去吧,一行有一行的規矩,琰兒賭錢親手寫下的欠條,就算告到官府去也無濟於事,能用這宅子換回你侄兒,已是萬幸了!”
“那…兒子就走一趟看看吧,能救則救,不能救我再想想辦法。”
薛元皓到底不忍母親傷神,接過房契小心翼翼放入懷中。
既然父親都答應了,薛瑞也不好再反對,叫上伯父並幾個奴仆,一群人去了賭坊救人。
扣押薛琰的賭坊叫“富貴賭坊”,在京城不算什麽有名氣的賭坊,賭注通常不大,像薛琰連輸三千兩的情況,還從來沒有出現過。
薛瑞幾人到時,賭坊內人聲鼎沸,賭大賭小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十分熱鬧。
薛元皓找到一個夥計,詢問掌櫃在何處,夥計聽說他們為薛琰而來,忙將人帶到二樓。
某間房內,掌櫃陳文龍坐在桌前,手持匕首朝桌上放的一隻手狠狠扎下。
“啊!”
房中傳來一陣慘叫聲。
陳文龍拔出匕首,一巴掌抽在對面一個五花大綁的胖子臉上,喝道:
“薛大少爺,老子又沒扎到你手,怎麽叫的跟殺豬一樣?”
原來剛才那一下,只是扎在了薛琰手指縫裡。
薛琰聞言睜開眼,見手掌完好無損,“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陳文龍鼻子嗅了嗅,聞到一股尿騷味,朝桌下一看,頓時拍案怒道:
“你他娘把我這當成茅房了,竟然尿了出來,是覺得老子不敢閹了你?”
薛琰被嚇的忙止住哭聲,哭喪著臉道:
“陳爺,您高抬貴手,把我當個屁放了吧,以後我再也不來貴坊賭錢了。”
“放了你也不是不行,而且還必須全部送回去,這樣才顯得有誠意些。”陳文龍玩味笑道。
“真的?”
薛琰大喜,可隨即又覺得有點不妥,忙問道:“全部送回去是什麽意思?”
“哈哈哈。”
房間內四周站著的賭坊打手聞言大笑起來。
陳文龍見他不明白,拿起桌上一張十兩的借條,用匕首劃成十多片。
薛琰雖然不學無術,可他卻不笨,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再說把自己分屍再送回去嗎?
“陳爺,你千萬別生氣,我爹娘肯定在想辦法湊錢,相必馬上就到了。”
薛琰嚇得涕淚橫流,哭的像個二百斤的孩子。
陳文龍不耐煩道:“這話都他娘說了多少遍了,我看你爹娘根本不想救你,我看還是不要等了,先送隻手回去看看,要是他們再不送來,那就休怪陳爺我心狠手辣!”
說罷,就命人按住薛琰,拿起匕首就要動手。
“住手!”
這時,房門被一腳踢開,薛家三人出現在門口。
三人佔位很有意思,最前面是薛元皓,剛才踢門的就是他。
薛元皓身
後,就是眉頭緊皺的薛瑞,正好奇朝屋內張望。
令人窒息的是,薛琰今天被賭坊扣留,作為親生父親的薛元柏,卻表現的非常差。
在府中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怎麽跟二房開口相求,便指使趙氏去求情,他則按照妻子交代,去請母親李氏前來壓陣。
到了賭坊,薛元柏被這陣勢嚇到了,忙躲薛瑞父子身後,生怕做了出頭鳥。
門被踹開,屋內眾打手立馬拿出棍棒,上前要對付薛元皓三人。
“且慢!”
陳文龍叫住幾人,看向門口,問道:“你們是來贖人的?”
看到侄兒完好無損,薛元皓松了一口氣。
邁步走進房內,薛元皓指著侄兒,道:“我們是為他而來。”
“二叔!”
薛琰被綁著回不了頭,卻聽出了說話的人是誰,驚喜道:
“姓陳的,我二叔乃是朝廷命官,你們識相的就放了我,不然讓二叔把你們都抓起來!”
屋內眾人一聽,立馬緊張起來,自古民不跟官鬥,雖說富貴賭坊跟官府也有些交集,可誰也不想跟一個當官的打擂台。
“是嘛?”
陳文龍站起身,拱手道:“在下富貴賭坊東家,陳文龍,不知是哪位大人當面?”
“在下薛元皓,此來是為接侄兒回府,陳老板不妨劃下道來,咱們可以商量商量。”
大明朝禁止官員狎妓,也禁止官員賭博,薛元皓乃是朝廷命官,自然不好在這裡透露自己官職。
“薛元皓?”
陳文龍聞言,感覺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屋中一打手湊過去,對其耳語道:
“莫非是那個預料到瓦剌人要再次侵犯大明的欽天監官?”
“是他!”
陳文龍上下打量著薛元皓,也拱手道:“原來是薛大人當面,久仰大名。”
轉眼就被識破了身份,薛元皓也無可奈何,隻好道:
“今日在下前來隻為私事,其他事一概不知,陳老板扣下了我侄兒,要什麽條件才肯放他走?”
“薛大人,一行有一行的規矩,這賭坊裡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令侄在本坊輸了三千兩銀子,隻消還上,陳某立馬放人!”
“二叔,別聽他胡說,是賭坊有人出老千,刻意給我下套,賭坊誘我寫下的這些欠條,絕對不能作數!”薛琰急道。
他不得不急,府中的財政狀況他很清楚,別說三千兩銀子,就是三百兩銀子一時半會也難湊夠,若是真要還三千兩,他就不用回去了,是以連忙提醒薛元皓。
陳文龍從桌下拿出一疊欠條,展示給薛元皓三人看。
“薛大人請看,這都是令侄這半天親手所寫借據,每張大概十兩銀子,數量眾多,見令侄當時並不覺得有問題,想翻本贏回去,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在本坊借錢。
而且,賭錢過程中他也贏了不少回,這是有目共睹之事,只是運氣最終沒站在他這邊罷了,現在令侄說別人出千,您不妨問問他能拿出真憑實據嗎?”
薛琰頓時沉默了。
他先前賭錢的時候運氣非常好,半個時辰就贏了幾百兩,這比他這輩子贏得錢加起來還多。
結果到中途時,一不小心連本帶利又給輸了回去,為了翻本,他隻好跟賭坊借錢,還是按九出十三歸的高利貸。
只可惜,他運氣實在太差,連戰連輸,連對手都不敢繼續跟他賭,收拾銀子就離開了賭坊。
輸光了最後一筆借的銀子,薛琰現在賭坊門口,被冷風一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輸了三千兩,本想趁人不備逃跑,哪知賭坊打手早就盯上了他,還沒跑出幾步就被抓了回去。
於是,才有了現在這一幕……
“陳老板,且不論賭坊如何下套坑害我侄兒,就憑你私自拘禁他這條,也是大明律法不允許之事,這三千兩銀子肯定是還不上了,不如咱們打個商量,還三百兩如何?”
薛元皓沉聲道。
“三百兩?”
陳老板和手下對視一眼,忽然大笑起來:
“薛大人真是好大氣魄,一句話就要少還九成銀子,要是我答應,別人還以為我是開善堂的,至於私自拘禁這事,陳某當然不敢做,就算貴府不還錢,令侄也會安然返回,不過,日後他會不會出什麽意外,那就是貴府的事了。”
薛家三人聽的明白,這分明就是在語言威脅。
薛元皓又問:“那陳老板以為如何?”
“陳某為人最好結交朋友,如今能結識薛大人這般人物,是陳某的榮幸,這樣吧,我給薛大人個面子,就按令侄實際借走的銀子算……一共是兩千二百兩,如果低於這個數,陳某就要虧本。”
陳文龍算了算,給出了個數字。
“能否容我們商量一下?”薛元皓問道。
“請便。”
陳文龍道。
三人到樓梯拐角處,薛元皓問兄長:
“大哥,看這樣子,不還錢是不行了,如今咱們最值錢的就是這宅子,實在不行就只有抵給賭坊了。”
“這……唉!”
薛元柏痛心疾首,他這人雖然附庸風雅,喜歡擺排場,可也就是小打小鬧而已,誰知生了這麽個敗家子,竟然把家底都要敗光了,實在讓他難以接受。
可到底是親兒子,不能不救,薛元柏最終擺手道:
“就拿宅子抵吧,就是不知道那姓陳的會不會答應。”
“行,我去問問。”
薛元皓也頗有些失落,這祖宅是父親苦心經營多年修建的,如今還沒傳兩代就要落入他人之手,實在讓他唏噓。
回到房中,薛元皓說了用宅子抵債的事。
陳文龍對京城了如指掌,明時坊地段雖不如大小時雍坊,不過離文思院和貢院都挺近。
每到大比之年,會有不少外地來的應試舉子選擇在此處購買宅邸或者租賃暫住,算是這個時期的學區房,很容易脫手,有很高的溢價空間。
別看那宅子現在隻值一千五百兩,要是等到春闈,遇到那些外地豪門子弟,賣到兩千多兩輕而易舉,用宅子抵債,完全不虧。
“也罷,這事陳某就答應了,也算給薛大人一個面子。”陳文龍很爽快的點頭道。
薛元皓伸到懷裡摸了摸,最終還是取出房契,跟陳文龍換回了那一疊借據。
陳文龍收好借據,笑道:“薛大人,不如請入後堂喝杯清茶再走?”
“不必,薛某還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辭了。”
扶著被嚇到腿軟的薛琰,薛元皓只是看了陳文龍一眼,就轉身離開。
等大伯和父親扶著堂兄出門,走在後面的薛瑞腳下一頓,突然回頭道:
“陳老板,麻煩轉告你背後主使之人,這事辦的太糙了些,以後要注意點。”
陳文龍臉色微變,拂袖道:“陳某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呵呵。”
薛瑞只是笑了笑,快步跟上了薛元皓幾人的步伐。
陳文龍站在窗前,目送薛家一行人乘馬車離去,才進入後堂。
後堂裡,正坐著一個華服公子,端著茶盞微微出神。
陳文龍躬著身上前,誠惶誠恐道:“公……小姐,那薛家二少爺似乎看出了什麽破綻,屬下有罪。”
“這不關你的事,確實是我太急躁了些,被他看出破綻也是正常,他可不是一般人。”
被驚醒的公子開口,卻是個清麗的女子聲音。
“那現在怎麽辦?”
陳文龍低著頭,完全不敢抬頭。
“房契給我吧,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主張。”
接過房契,女扮男裝的公子離去,自始至終,陳文龍都沒敢抬頭多看一眼。
……
回到家中,見薛琰全須全尾回來,趙氏放聲大哭,既有救回兒子的喜悅,又有失去安身之所的悲憤,以至於哭的直接暈厥了過去。
送趙氏回了屋子,薛元柏手持竹鞭,連拖帶拽把薛琰弄回了房間。
不多時,房中就傳出一陣慘叫聲,就像是在殺豬一般。
這一次,連一向寵溺長孫的李氏都沒阻止,只是一個勁的歎氣道:“子不教父之過,玉不琢不成器。”
……
經過賭坊事件後,薛家長房這邊態度端正不少,趙氏答應給二房的東西也一並歸還,就連帳上的銀子也盡數交接,甚至對柳氏也是諂媚討好的姿態,看樣子,她是真的意識到二房的強大,不敢再得罪。
唯一讓薛家人不解的是,這賭坊收了房契卻一直沒來交接
,就像是忘了這事一樣。
薛家長房住在宅子裡,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哪天就有人上門攆人,所以平日裡十分低調,能不出門就盡量不出門,免得引起賭坊的人注意。
過了幾日,薛瑞父子下值回家,突然被李氏叫到了房中。
兩人正要問發生了什麽事,就見李氏拿出一頁文書來。
薛元皓接過來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這竟然是先前被賭坊收走的房契!
細問才知道,今日有人以故人名義來給李氏送信,她拆開一看,信中除了這張房契,空無一字。
房契失而復得,李氏自然高興,只是怕其中有什麽問題,這才找薛瑞父子來商量。
看到房契,薛瑞心中的猜測就肯定了大半,先前賭坊事件肯定是趙瑾瑜布的局,為了給自己和薛家二房出氣,才坑了薛琰一次。
誰知,這事卻被薛瑞看出了端倪,讓趙瑾瑜接下來的計劃無從實施,最後只能以這種形式物歸原主。
這其中的事情,薛瑞沒有點破,讓祖母仔細收好房契,不要讓大伯一家知道,免得宅子保住,他們又會故態萌發。
隨著戰爭臨近,京師的房價地價再次暴跌。
先前分家時,二房拿到的田地早被薛瑞以市價賣了出去,再加上分得的銀子和趙氏歸還的私房銀子,二房這邊打底也有小一千兩銀子的家當,趁著京城房價便宜,薛瑞已經托牙行幫忙打聽,看有沒有合適的宅邸入手。
除此之外,經過十多天的反覆驗算,薛瑞跟郭恆合作改編的《日食通軌》也即將完成。
得知兒子竟跟薛瑞一起廝混,郭貴氣不打一處來,甚至特意從觀象台跑回來罵了兒子一頓,說他在做無用功,浪費時間。
新收的小弟任勞任怨,幫了薛瑞大忙,見小弟被罵,薛瑞挺身而出,攔住了郭恆的言語攻擊,並表示馬上要到十月朔日,剛好新《日食通軌》要編成,不如就用來驗算下月朔日的日食時刻,看究竟誰的更準確些。
這個方法得到了郭貴的支持,說到底,這些通軌要用來計算各種天象數據,究竟準不準確還要根據實際驗算。
既然薛瑞覺得自己精簡的《日食通軌》沒問題,那就讓事實來證明他的對錯。
按照職能,日食盈虧由欽天監天文科計算,如今天文科是監副高冕主掌。
聽說薛瑞和郭貴的賭局後,高冕認為這是一場笑話,薛瑞才入監兩個月,竟然敢大言不慚精簡通軌,還要以日食證明自己對錯。
高冕對薛元皓不滿,雖說薛瑞沒有得罪他的地方,但能給薛元皓兒子一個教訓,也算是變相出了口氣。
因此,在得知雙方賭局後,高冕就下了封口令,嚴禁天文科任何人向外透露計算出的十月朔日日食時刻,違者嚴懲。
經過連日計算,天文科計算出十月朔日的日食情況。
因天文科用的是舊通軌計算出的結果,郭貴自然不用親自驗算,直接用了天文科的結果。
薛瑞和郭恆兩人經過反覆驗算後,也得到了日食有關的數據,並將其寫在紙上,封存於信封中,提交給監正許惇,讓他做個公正人。
從這一刻起,以高冕和郭貴為代表的守舊派,和以薛瑞和郭恆為首的革新派正式交鋒,而觀望的其他官生,都在等待著十月朔日的到來。
……
算出十月朔日有日食後,監正許惇就上報朝廷,禮部一面呈報於皇帝,一面派快馬通傳兩京十三省,命其準備救護。
自古以來,日食都被視為不祥之兆。
久而久之,無論是在官方還是民間,只要發生日食,都會舉行規模浩大的救護儀式。
十月朔日這天,皇帝曉喻朝廷各部,命百官前往禮部參加救護儀式。
早在欽天監上報後,禮部就開始準備救護儀式。
百官到時,禮部已在儀門處結彩,並面向太陽設置香案於露台上,在儀門兩側,還設有金鼓,並教坊司樂人數十名。
按照規矩,百官需要穿朝服參加儀式。
欽天監會派出報時官,在日食初虧時高聲提醒。
屆時,禮部尚書至露台前上香,並行跪拜之禮。
而後,讚禮官唱班,禮部尚書擊鼓三聲,教坊司樂工奏樂,鍾鼓齊鳴,百官隨之行三跪九叩之禮,直至欽天監官報日食複圓,讚禮官唱鞠躬,官員再次下拜,而後平身,自此救護儀式完畢。
因為瓦剌即將到來,這次日食朝廷非常重視,朱祁鈺在宮中也準備了相應的救護儀式。
按照欽天監官推算,十月朔日日食初虧為未時初刻,複圓為未正二刻,當食三分。
也就是說,這次日食將於13:30分開始,大約在14:00結束,被食程度達到整個太陽的三分之一。
初次主持救護儀式,欽天監監正許惇站在禮部設置的露台下,緊張的看著日晷。
待時間已到,許惇高
聲道:“日食初虧!”
禮部尚書胡瀅焚香,百官跟隨行跪拜之禮。
許惇預報完畢,便看向旁邊桌上的銅盆。
這個銅盆中裝滿了清水,正好映照出太陽的倒影,這樣不用直視太陽,就可以觀察出食日發生程度。
當許惇目光落到銅盆中時,表情卻微微有些凝滯,因為預料之中的日食並沒有到來。
這個發現,讓許惇冷汗直流。
“或許是有一點誤差,稍等片刻就會來了。”
許惇自我安慰起來,現在的日食計算方式並不完全準確,有時候會出現些許誤差,這也是司空見慣的是,只要日食到來,晚一些也沒關系。
這時,百官正被讚禮官領著行跪拜大禮。
許惇眼睛眨也不眨盯著銅盆,可百官們已經三跪九叩了好幾輪,天上的太陽卻沒有任何變化。
漸漸的,百官們也發現了這一事實。
直視太陽雖然很刺眼,可日食發生時缺少部分十分明顯,只需要晃眼一看就知道,可是這都過了好一會了,太陽卻沒有任何變化,這讓百官們的動作遲疑起來。
露台下,領著百官行禮的胡瀅邊行跪拜禮,邊問不遠處的許惇:
“許大人,這究竟怎麽回事,日食為何還沒出現?”
許惇絞盡腦汁,半天才想好說辭,假裝驚喜道:
“大宗伯,日食當食不食,實乃因今上德動於天,才有此現象,這是吉兆啊!”
“吉兆?”
胡瀅微微側目,對許惇的話深表懷疑。
今日百官興師動眾,來禮部參加救護儀式,這都跪拜了大半天,弄得灰頭土臉,這日食竟然沒發生,十有八九是欽天監官沒推算準確,才找了這麽一個借口。
“不錯,昔日唐玄宗封禪泰山歸途中,就遇到了一次當食不食的情況,被視為大吉之象,陛下登基不久就遇到這種吉兆,說明上天也庇佑我大明啊!”許惇激動道。
“那……儀式就停了吧。”
既然認定日食當食未食,繼續跪拜下去也沒什麽意義。
在胡瀅授意下,讚禮官高唱道:“日食當食未食,禮畢!”
百官們站起身來,議論紛紛,看向許惇的表情頗有些不善。
很多人都在說,既然當食不食,那欽天監官為什麽沒算出來,搞得官員們白跪了幾十次,要是不給個說法,定要參欽天監監官一本。
許惇聞言,只能一個勁的解釋,說當食不食是偶然事件,並非能提前算出來,這都是天意!
好不容易安撫好官員,許惇再次頭疼起來。
據說,皇帝朱祁鈺這次要親自參加宮中的救護儀式,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心情……
新君繼位後的第一次日食,以“當食不食”的結局告終。
為了朝廷體面,為了安撫臣民之心,欽天監官不得不廣征博引,將這次推算失誤解釋成“因新君德行感動上天,故免去了這次災異天象。”
朱祁鈺被擺了一道,自然對欽天監很不滿,但這次剛好能為他樹立形象,是以也只能認可了這個說辭。
許惇為了跪舔皇帝,還很不要臉的上書,請準許官員上賀表慶祝這次吉兆。
好在朱祁鈺要臉,這種喪事喜辦的事情他也做不出來,下旨各部官員不得上表祝賀,將此事壓了下去。
解決了這個麻煩,許惇才有心思關起門,追究這次推算失誤的罪責。
天文科由監副高冕掌管,在他的監督下,天文生們花費了大半個月時間,才推算出了日食具體時刻,結果卻完全不準,此事他要負全部責任。
可高冕卻覺得冤枉,這次推算日食他嚴格把關,所有容易出現失誤的細節都經過他的確認,並沒有可能疏漏的地方。
在救護儀式結束後,高冕就和幾個擅於推算日食的監官緊急驗算了相關結果,就連郭貴也特意從觀象台趕回來,尋找推算失誤的原因。
然而,經監官們分析後,並沒有發現任何有錯誤的地方,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天文科使用的相關應數產生了誤差,以至於在推算日食時刻時,失之毫厘謬以千裡。
按原有通軌計算日食出現問題,郭貴也不得不承認,有些地方確實如兒子說的那樣,需要進行修正。
但是,也不必像薛瑞那樣激進的推倒重來,只需通過一些實際測量修正相應參數即可,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至於跟薛瑞的賭約,郭貴並沒有放在心上,這全監上下幾十號人耗費半月都沒算準,他跟郭恆瞎折騰了十多天,能有什麽結果?
不過,許惇卻將賭約的事記在了心裡。
這次舊通軌計算日食出現重大失誤,還好有吉兆的先例可以解釋,這才勉強蒙混過關。
可下次就不一定會這麽幸運,萬一出現推算日食失期的紕漏,導致沒能來得及救護,這可就沒有任何理由來搪塞朝廷了,他們這些監官難辭其咎。
想起薛瑞也計算了日食推算時刻,許惇忙回值房取出桌下壓著的信封,拆開查看其上內容。
這一看,頓時讓許惇驚訝不已,因為上面清楚寫著:十月朔日日食,京畿地區不可見!
“莫非這小子真做成了?”
許惇想到這裡,震驚的無以複加。
全監上下幾百人,除了薛瑞自己,恐怕沒有一個人覺得他能成功。
當時許惇聽說,也將其視為笑談,要不是郭貴要跟薛瑞打賭,他都懶得關注此事。
可從結果看,薛瑞的結果竟是準確的,這究竟是他誤打誤撞,還是他果真算出了正確結果?
為了確認這點,許惇讓人去找薛瑞,要親自過問此事。
此時,薛瑞卻有些頭疼。
先前,薛瑞算出了日食不可見,郭恆對這個結果將信將疑,因為他從父親口中得知,天文科已經算出了朔日有日食。
雖然沒有告知他具體時間,但可見和不可見,卻完全是兩個答案,在他內心裡,還是偏向於天文科的結果。
舊通軌雖然只是死板的套用數據,可這麽多人算了半個月,總比薛瑞算了幾天要更可靠一些。
然而,事實還真是出人意料,薛瑞以最精簡的方式,計算出了最準確結果,這讓郭恆佩服的五體投地。
為了學到這個本事,郭恆放下天文世家子弟的架子,打算拜薛瑞為師。
看著眼前端著茶盞,跪地拜師的郭恆,薛瑞一個頭兩個大。
要是別人這麽真心求教,薛瑞說不定還真會考慮收下。
可郭恆是誰?
這可是郭敬明的玄孫,要是他拜薛元皓為師倒還說得過去,畢竟薛元皓有真才實學,可以教他一些東西。
雖說薛瑞名聲鵲起,但到底也只是入監兩個月的新人,若是收下郭恆做了徒弟,怕不是要被人罵死,說不定郭貴還得找自己拚命。
這徒弟,絕對不能收!
正當薛瑞發愁該怎麽拒絕時,檔房進來一個天文生,說監正要找他問話。
“嗨,監正找我肯定有要事,我必須得去一趟!”
薛瑞大喜,扔下郭恆就一溜煙跑出了值房。
到了監正值房,許惇見到他,熱情的招呼道:“來來來,快坐下。”
“監正找我有何事?”
薛瑞已有猜測,卻還是假裝不知。
許惇開門見山,晃著手中紙張問道:
“你推算出的日食結果,用的可是你所說精簡過的通軌計算出的?”
“正是。”
薛瑞點頭確認。
“那往後的日食,都能用此方法
精確推算?”許惇略有些激動的問道。
薛瑞為難道:“這個嘛,我也不敢肯定,恐怕還需要時間驗證,畢竟修改的很倉促,有些地方還沒有完善,說不定也會出現誤差。”
這話他不敢說的太滿,畢竟這時代的天文數據都不是很準確,自己雖然在盡力完善,但總有些地方會出現誤差,要是不準豈不是打自己臉?
許惇卻不在意,笑道:“這個無妨,你且將精簡過的通軌拿給本官,有缺漏的部分,本官定舉全監之力,幫你補充完整。”
“這老小子想搶我功勞?”
許惇的心思薛瑞一清二楚,說是幫自己完善,恐怕是覺得這精簡過的通軌大有可為,才想著將其拿到手,到時候真被他完善了,這功勞怕是大部分都要被搶走。
不過,薛瑞卻毫不擔心,反而高興道:“有監正這話,學生就放心多了,監正且稍等,學生這就取來。”
“好好好,本官拭目以待!”
許惇高興極了,沒想到薛瑞還真是上道,他剛才還擔心薛瑞會跟自己翻臉,沒想到答應的這麽爽快。
看來,以前自己做的順水人情,現在終於有了作用。
很快,薛瑞就將一疊稿紙取來。
許惇接過看了一眼,上面內容確實和舊通軌不同,這便是薛瑞所說的精簡版本!
“不錯,都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雖入監不久,就弄出了這麽大名堂,可見這天文歷算的本事不低。
也就是你年紀太小,資歷不高,要不然僅憑此功勞,本官就能保舉你個從九品還是沒問題的。”
許惇翻閱著內容,這些費而不惠的話也是脫口而出。
“監正,千萬別,學生可不是做官的料!”
薛瑞不知許惇究竟有幾分真心,可他卻從來沒有當官的想法。
他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要是給他升職加薪,鹹魚生活就會離他遠去,以後還怎麽躺平?
許惇卻以為他在謙虛,放下稿紙道:
“欽天監官不同於其他衙門的官員,只要有真本事就能勝任,你放心吧,待過個三五年,就衝你積下的功勞,做個五官司晨還是沒問題的,本官看好你。”
“額,那多謝監正抬愛,學生不勝感激。”
面對許惇許下的空頭支票,薛瑞也隻好做出感動模樣。
“行了,你且去吧,本官先看看這些底稿,看要怎麽完善才好。”
許惇拿到精簡版通軌,也沒心思繼續敷衍薛瑞,找借口將他打發了。
待薛瑞離開,許惇忙坐到書案後,開始細看其中內容,他要是學會了這個方法,就能照貓畫虎,將其他幾部通軌精簡。
到時候,功勞薛瑞佔小頭,而大頭卻在他這邊,有這顛覆性的功勞在手,就算本監升無可升,但掛個太常寺卿,鴻臚寺卿,甚至禮部侍郎銜,也是有機會的!
可惜的是,許惇算盤打的震天響。
當他真正開始研究這部精簡版通軌時,卻發現很多地方看不懂,甚至他都搞不明白有些結果是怎麽算出來的。
作為欽天監監正,許惇自認為在天文歷算本事上不輸於監中任何人。
甚至連舊通軌的計算過程,他都在早些年間研究透徹,跟那些只知道代入數值計算結果的天文生不同,他是真正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人。
但是,薛瑞這精簡版的通軌,卻真正難到他了。
“一個毛頭小子都能算出來的東西,本官豈能算不出來?”
許惇不信這個邪,提筆寫畫起來,可惜直到下值,也沒任何進展。
為了早點參透其中奧秘,許惇在下值後將底稿帶回了家,打算抓緊時間研究。
次日,許惇很晚才到欽天監。
讓官生驚訝的是,許惇面色憔悴,還有很重的黑眼圈,好像十分的疲憊。
剛到監中,許惇就陰著臉讓人把薛瑞叫來,說有事要找他談話。
見到頂著熊貓眼的許惇,薛瑞好奇道:“監正,您找學生有什麽吩咐?”
“啪!”
許惇將稿紙摔在桌上,臉色鐵青道:“你這寫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莫非是在糊弄本官?”
“監正,學生冤枉,這就是精簡過的通軌啊!”
薛瑞叫屈道。
許惇一臉不信,問道:“那你這裡面精簡的計算方法,為何與本官以前見到的都不同?”
“嗷,監正說的是這個啊!”
薛瑞恍然大悟,解釋道:
“不瞞監正,這其中一些不同地方,是學生自創的計算方法,可能有些晦澀難懂,不過要是弄清原理,就能觸類旁通,再也不會被難住了。”
“你自創的方法?”
許惇微微一怔,中國古代數學流傳至今,已經有了極大發展,而欽天監是用到數學最多的地方,可以說,這監中大部分官生
都是深造過的數學人才。
可是,這一兩百號人中,還從來沒出過能自創計算方法的人才,現在薛瑞說出來,讓許惇都覺得他是在吹牛。
不過,薛瑞說的這麽信誓旦旦,讓許惇又有些動搖。
他對薛瑞還是有些了解的,這小子可不是信口開河之人,他這次高調和郭貴打擂,肯定有一定把握。
再加上前次日食推算無誤,說明這新通軌有可取之處。
說不定,這其中還真有他自創的計算方法?
許惇很想問問那些自創方法究竟是怎麽來的,可讓他放下身段求教一個半大小子,這事還真有些抹不開面子。
思來想去,許惇決定先將薛瑞打發了,再花點時間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得到有用結果,於是道:
“難怪本官覺得有點奇怪,原來是換了計算方式,既然這樣,那本官也隻得換個方式看了,你先回檔房去吧,本官要好好研究一下這其中有沒有重大疏漏。”
“那學生告退了。”
薛瑞退出值房,臉上卻露出一絲竊笑。
其實,有地方是他故意省略的,就是為了防止監官來摘果子,郭恆就是因為想學這部分東西,才甘願拜他為師,以弟子之禮侍奉茶水。
打發走薛瑞,許惇放下手頭工作,認真研究起薛瑞自創的計算方法,可算了一上午,連宣紙都用了幾十張,卻還是一無所獲。
沒辦法,許惇隻好召集幾個監官,來共同參詳這本精簡版通軌。
既然自己沒能耐獨吞,那就只有把功勞分潤出去,集合眾人之力,將其突破。
到了許惇值房,高冕拿起桌上一張手稿,不禁皺眉道:
“監正,這似乎有點像日食通軌的內容,只是,上面卻有很多錯漏之處,該不會是抄錯了吧?”
“這並不是咱們用的日食通軌,而是薛瑞交給本官的精簡版通軌!”
許惇目光在眾人臉色掠過,發現他們極為驚訝。
高冕聞言,將稿紙往桌上一拍,怒道:
“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要跟靈台郎打賭,我看他是怕輸了,這才胡亂寫了一通,想蒙混過關。”
許惇苦笑道:“本官何嘗不是這麽認為,然而,他卻用這精簡版通軌,算出了前日的日食正確時刻!”
“果真?”
幾個監官大驚,忙拿起桌上稿紙細看起來,這精簡版通軌要是真能計算出日食正確結果,他們這些官員就能省下不少時間。
可惜的是,他們也跟許惇一樣,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這其中部分計算方式,他們別說看懂了,就是見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薛瑞是怎麽弄出來的。
研究半天,眾官員依舊一籌莫展。
正當此時,郭貴匆匆趕到。
許惇高興道:“郭大人來的正好,我等正等你呢。”
“監正,聽說薛家小子精簡的通軌算出了日食正確結果?”
郭貴都沒心思行禮,焦急的問道。
“事實就是如此,郭大人乃天文世家子弟,想必對算學一道十分精通,且看看這其中有些地方是怎麽算出來的吧,我等都看不出個名堂。”許惇苦笑道。
在元明時期,郭家一共出了兩位有名的數學家,一個是郭守敬,另一個是其孫郭伯玉。
作為郭家子孫,郭貴在數學一道上,自認為十分精通,可當他仔細研究精簡版通軌時,卻有諸多不解之處。
以他的學識來看,這些地方並不像高冕等人認為是薛瑞在胡謅,而是有一定的數理,之所以看不懂,只不過是因他們學識有限罷了。
良久,郭貴才歎口氣,對眾人道:
“各位大人,看來我等要放下身段,虛心向薛瑞請教了……”
“郭大人,沒這必要吧,這通軌中有很多錯漏之處,問題極大,萬萬不可信啊!”
高冕聞言連忙勸阻。
薛瑞寫的這些東西前後不連貫,看著有點像是胡亂拚湊的,可信度極低,要是郭貴沒注意到這個問題,反而去向薛瑞請教,那可就丟臉了。
然而,郭貴卻搖頭道:
“當日我以為薛瑞是在信口開河,一直未曾將他精簡通軌之事放在心上,直到看過這些底稿後,我才知道薛瑞還真弄出了一點名堂。
以我觀之,這其中有些過程被他刻意簡化,想完全了解其中奧秘,恐怕還得去向他請教。”
“這……”
幾個監官面面相覷,讓他們去請教一個剛入監兩月的天文生,這要是傳出去,豈不被監中其他人笑死?
郭貴看出了他們的猶豫,提議道:
“既然諸位不方便出馬,那讓下官先去探探他的虛實吧,若是他真自創了更加簡略的算法,那可是了不起的成就,咱們學學也無妨。”
“便依郭大人所言,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只要能提升天文歷算水平,我等縱然是丟些面子,也無傷大雅。”許惇點頭道。
事不宜遲,郭貴從許惇值房出來,就直奔檔房去找薛瑞。
此時,薛瑞正在奮筆疾書,見郭貴進來,他下意識將鎮紙握在手中,滿臉的警惕。
“學生見過郭大人。”
見郭貴面色平靜,沒有興師問罪的打算,薛瑞這才松了口氣,站在書案後行了一禮。
郭貴沒在意薛瑞的防備,直奔主題道:
“你那些精簡過的通軌本官已經看過,其中有頗多語焉不詳之處,本官此來就是向你請教這些問題,不知你現在可得空?”
有求於人,郭貴不好擺官架子,而是用心平氣和的態度跟薛瑞商量。
他料想自己都放下身段相求,薛瑞有了台階,自然就該將先前的不愉快放到一邊去。
哪隻,薛瑞卻搖搖頭:“郭大人恕罪,學生現在有要事做,暫時沒功夫給大人答疑解惑。”
“你……”
郭貴臉上頓時漲紅,他實在沒想到薛瑞拒絕的這麽乾脆,隻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吐不出來。
盯著薛瑞看了半天,郭貴壓下怒火,沉聲道:“那你何時有空,本官可以隨叫隨到。”
這姿態已經放的夠低,薛瑞只要不想往死裡得罪他,就一定會給這個面子。
可惜,薛瑞還是搖頭:“大人恕罪,最近幾天,學生都沒時間……”
“好,好得很。”
郭貴哪裡還不明白,這薛瑞分明是在羞辱他。
正要轉身離去,卻聽薛瑞道:“大人且慢,先前的賭約已經結束,學生自認略勝一籌,大人認可這個結果?”
不管如何,薛瑞算出的結果都是對的,郭貴就是臉皮再厚,也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停下腳步,郭貴看向薛瑞:“本官願賭服輸,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本官能做到的絕不推辭。”
“郭大人果然是信守承諾之人。”
薛瑞高興道:“明日學生將在檔房給世業生們講一堂課,內容就是在通軌中所用的新算法,郭大人既然信守承諾,就幫學生請監中各位大人來旁聽這節課,可否?”
郭貴微微一愣,疑惑道:“既然是講授新算法,這可是好事,你直接去請就是了,為何要讓本官出面?”
“學生是怕各位大人不肯賞光。”
薛瑞苦笑不已,這個時代的官員都愛面子,薛瑞這個半大小子在檔房授課,他們這些監官要是來旁聽,豈不就變相成了薛瑞的弟子?
這對監官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薛瑞這次授課,經過了深思熟慮。
郭恆求知若渴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所學知識,應該在這個時代發揮其原有的作用。
他在精簡通軌的過程中,運用了很多現代數學知識,這些知識對天文學來說,有相當大的促進作用。
在欽天監裡,還是監官們說了算,薛瑞想要在監中推行西方數學體系,就必須得到監官們的支持。
明日檔房講的這堂課,便是為了引監官們入甕,他們不來聽,這課講了意義也不大。
郭貴這次謹慎了許多,半天才點頭:“本官只能盡量試試,若有的大人不肯來,也怪不得本官。”
“這是自然。”薛瑞忙點頭。
瞟了眼他桌上那疊寫滿字的紙張,郭貴幽幽道:“希望你不要讓本官失望!”
“請大人拭目以待。”
薛瑞自信笑道。
送走郭恆,薛瑞開始繼續寫教案。
這紙上寫的東西,都是憑著自己記憶,寫的《幾何原本》開篇內容。
《幾何原本》是古希臘數學家歐幾裡得創作的一部數學著作,成書於公
元前300年左右,對後世數學發展影響極大。
在原本歷史上,這本著作被引入中國是在明末時期,由當時著名科學家徐光啟和傳教士利瑪竇共同翻譯。
薛瑞的本意,是要全面引進西方數學,但思考了幾天,他覺得中國古代數學已經自成體系,貿然引進可能會水土不服,於是便想到了和天文學關系密切的幾何學,由此入手,更容易普及。
要引進幾何學,自然繞不過《幾何原本》這本著作,薛瑞雖然無法記起全部內容,但以他的數學造詣,將點、線、面、圓、三角等內容講清楚完全沒問題,光是這些東西就夠欽天監官生們學習了。
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數學人才大半都在欽天監中,推行幾何學有良好的基礎。
只要這些幾何學基礎內容在欽天監扎根,日後必將擴散到大明各個角落,這對社會發展有著深遠意義。
次日。
薛瑞到欽天監時,還帶了一塊兩米長,一米寬的黑板。
這玩意是他前些天專門找木匠定做的,上面刷上了黑漆,並去藥店買來白善土,做了幾支粉筆。
做這兩樣東西,自然是為了方便講課。
早在剛成為檔房掌事時,他就發現這個時代教學模式很刻板,監官們在教授知識時也比較抽象,以至於很多學生聽的雲裡霧裡,一節課下來完全不知所雲。
為了改變這個現狀,提升教學質量,薛瑞便想到了黑板和粉筆,若是能將要講的東西寫在黑板上,化抽象為形象,這更有助於學生們理解。
將黑板搬入檔房,世業生們十分好奇,薛瑞讓人搬來桌子,把黑板放到講台上,這才拿出教案複習起來。
世業生們昨日就得知薛瑞要講課,今日來的都比較早,等薛瑞將今天的內容複習了一遍,郭貴和郭恆先後進入檔房。
檔房後排,早已準備了幾套桌椅,這是專門留個監官們的座位。
薛瑞親自上前,把郭貴引到座位上。
對於安排到最後,郭恆倒沒有什麽意見,不過後面來的冬官正谷濱和夏官正卜刺,連連抱怨薛瑞不知體統,怎的不給他們安排個前面的座位。
薛瑞也隻好連連告罪,說是自己考慮不周,下次一定改進。
好在谷濱和卜刺很好說話,勉強接受了這個安排。
而後兩刻鍾時間,除了監副高冕,監中其他官員都先後到來,甚至連許惇也以視察名義來看個究竟。
見時間差不多了,薛瑞站在講台上,高聲道:
“今日有幸能請各位大人前來,學生榮幸之至,想必各位大人都知道,學生精簡了通軌,其中有許多過程被省略,這倒不是學生故意為之,而是其涉及到一門複雜的學問,學生稱其為《幾何》,要想弄明白通軌中被省略的過程,就必須弄懂《幾何》學中最基礎的知識,下面,學生便由點到面,講述一下該如何入門……”
接下來,薛瑞拿著粉筆,邊講邊在黑板上寫寫畫畫,這種新穎的授課方式,讓學生們能直觀的了解學習內容,就連坐在後面的監官們有聽得津津有味。
這一節課,足足講了一個時辰,世業生們倒是沒什麽感覺,可監官們越聽表情越是凝重。
《幾何學》中的一些概念,在中國古代數學中也有講述,但都比較零散,片面。
就連郭貴這樣博覽各種數學著作的人,也從沒看過任何一本能像薛瑞所講內容那樣透徹、具體,並擁有完整邏輯體系的書籍。
薛瑞今日所講內容都很簡單,但對監官們來說,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大門,讓他們沉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咣咣咣——
巳時正的鍾聲響起,薛瑞恰好講完最後一點內容,將手中粉筆放下,宣布今日的課程到此結束。
郭貴聞言,不由急道:“薛瑞,這時辰還早著呢,為何不多講些,本官還想聽聽你所說的三角形邊和角的大小關系。”
薛瑞苦笑道:“大人,剛才那節課是世業生們自習的時間,被學生佔用倒是無妨,可下面這堂課得由監副來上,學生不好越俎代庖。”
郭貴才想起,現在檔房的世業生,都是由監官們輪流授課,現在該高冕來授課了。
“也罷,下次講課,記得通知本官一聲,萬萬不可錯過了。”郭貴意猶未盡的起身,對薛瑞叮囑道。
他剛才聽了薛瑞講的幾何內容,就像是被醍醐灌頂,在腦海裡衍生出了許多新的想法,要是能多聽薛瑞講幾節課,說不定能得到更大的啟發。
“不錯,你這幾何學讓本官也開眼界,說不得日後此學問能大放異彩,就是不知這些東西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
卜刺年歲頗大,可這智力卻沒有下降,光是薛瑞這一個時辰講的東西,就讓他意識到其巨大的學術價值,若這是薛瑞自創的體系,那可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對於這個問題,薛瑞早已想好了答案。
要說幾何學內容是自己原創,打死薛瑞都乾不出這麽不要臉的事情。
不過,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只能含糊答道:
“其實這些知識大都是學生從別的書看來的,然後加以總結,才化為己用。”
“那這書叫什麽名字?”
旁邊的許惇忙追問,若是能找一本這樣的書研究,就不必拉下臉來聽薛瑞的課,這種有損監正威望的事,能不乾就不乾。
“那本書是學生在街上偶然拾得的,上面封皮已經被人撕去,學生看完後就將其當做草紙用掉了……”
“什麽?!”
幾位監官驚叫一聲,目光中帶著火焰,恨不得將薛瑞燒死。
這麽重要的書籍竟然被他當成草紙用了,簡直人神共憤!
薛瑞苦笑道:“都怪學生年幼無知,才毀了這本著作,不過好點的是,那本書中的內容,學生倒還記得大半,若是有充足的時間,我會把記得的部分寫出來,有大人們一起查漏補缺,想必還其原本面貌並不難。”
“唉,那你一定要盡快寫出來,免得時間太長忘記。”
許惇無奈搖搖頭,帶著幾個監官先後離去。
等人一走,范岩等人就圍上來,拿著手中的筆記,七嘴八舌請教不懂的地方。
這麽高漲的學習熱情,讓薛瑞非常欣慰,他不求名利傳播幾何學知識,還不是為了讓更多人掌握。
而這些世業生,就是知識最好的載體,有他們負重前行,自己也能輕松不少。
……
在欽天監掀起《幾何學》學習熱潮的時候,連日行軍的瓦剌大軍再次抵達大同城下。
這次到大同,也先並沒有讓朱祁鎮去叫門,而是派出知院阿刺,帶明奸喜寧和被俘虜的明朝通事指揮嶽謙到城下去喊話。
大同總兵官郭登早已得知也先會來,已在城頭等候多時。
見知院阿刺等人過來, 郭登高聲喊話:“此乃大明疆域城池,爾等不得靠近!”
知院阿刺幾人站定,讓嶽謙翻譯自己的話。
“郭將軍,太師也先有言,說瓦剌此來是為送大明正統皇帝回京,京中偽帝得位不正,必將人神共棄,若郭將軍自認是忠臣,不如和瓦剌一起將偽帝趕下台,扶立正統皇帝複位,如若不然,瓦剌就是用十年時間,也必將誅殺搶奪皇位的偽帝朱祁鈺!”
城頭士兵聞言,頓時大吃一驚,這此瓦剌人卷土重來,竟然是為了驅逐大明新君朱祁鈺,還妄想擁立朱祁鎮複辟,還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聽了嶽謙的話,郭登暗道不妙,瓦剌人還真是賊心不死,竟然想用送回皇帝這個辦法離間朱家兄弟倆,要是朱祁鈺真被瓦剌人挑動,朝廷中怕是要生出不小風波。
城頭上,士兵們已經開始討論朱祁鎮被送回去,兩個皇帝究竟誰來掌權的問題,甚至還有人為此爭論起來。
郭登認為自己不能再無動於衷,便命親兵取來八石強弓,彎弓搭箭,用力朝知院阿刺等人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