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薛瑞來說,石亨之名那可真是如雷貫耳。
先前老者說他是敗軍之將,指的應該是也先領兵入寇大同之戰。
當時,西寧侯宋瑛、武進伯朱冕率軍主動出擊,因監軍郭敬阻撓,在陽和口對陣瓦剌時全軍覆沒,時任都督同知的石亨運氣好,最終單騎逃回大同。
主將戰死,身為偏將的石亨逃回去,自然要受到朝廷處罰,不但降他為事官,還命其募兵戴罪立功。
薛瑞猜測,石亨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京城,恐怕是因為朝廷現在缺兵少將,只能將邊關還算能打的石亨召回京城領兵。
到了欽天監,打聽了消息後,薛瑞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就在剛才,石亨已被統領京師防務的於謙任命為右都督,掌後軍都督府事,兼京軍大營操練事。
從敗軍之將升為右都督,掌京營十萬大軍操練,這待遇可謂一步登天,難怪出城時,他擺出那麽大排場,感情是在炫耀呢。
當然,於謙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石亨在即將到來的京城保衛戰中獲得的戰績,也對得起他現在獲得的身份和地位。
對於此事,薛瑞沒有過多關注,就將精力放到了手頭的事上。
昨天許惇就讓人告知他,今天將會開啟新一科世業生擇選,讓他輔助監官門考核。
中午吃過堂食,薛瑞見離考核開始還有點時間,先去了一趟師公值房。
胡中見到他,招手道:“來來來,正好有事找你,進來把門關上。”
“師公有什麽事?”
這大白天的關上門密談,薛瑞頗為好奇。
胡中將一本奏疏遞給薛瑞,道:“這是許大人遞上去的本監待補缺官職名單,朝廷給壓下來了。”
這上面都是本監空缺的官職,除了監正及五官正,其他暫缺官員的官職上,都推舉了合適人選。
其中,五官保章正一欄寫著,現任保章正胡中,年已七十有四,病多體弱,欲上書乞骸骨,天文生薛元皓已九年考滿,藝業精通,又有忠君愛國之心,可補官缺。
從奏疏看來,監官們確實履行了諾言。
對欽天監官職任免,一般只要皇帝點頭,不需吏部銓選,禮部提交名單的時候,也會尊重監官們的選擇。
畢竟監中誰有能力,監官們一清二楚,名單到皇帝那裡,基本就是走各程序,就會順利通過。
只是不知出了什麽事,朝廷卻突然變卦,把補缺一事給壓了下來。
對於徒孫這個疑問,胡中同樣也很不解,搖頭道:“不清楚,據說其他衙門的也一樣被壓了下來,估計朝廷是有什麽考量,倒不是針對咱們欽天監。”
薛瑞略微有些失望,老爹不能盡快獲得官身,就不能風風光光的回家,現在石頭胡同沒法住,只能去胡中府上暫住幾日。
“師公,今晨我家租住的巷子外,剛發生了一起命案,凶手現在還沒抓到,我擔心爹娘安危,本打算在城裡找一處宅院暫居,可倉促間還沒找好地方,能不能先在您府上借住幾日?”
聽說城外又發生了命案,胡中忙問緣由,聽後拍桌道:“還租什麽宅院,就在我府上住下便是,又不缺那幾間屋子。”
“那就打擾師公了,我下值回去就搬到您府上。”薛瑞感激道。
“跟我還客氣什麽。”
胡中斥了薛瑞一句,也沒有讓他多留,道:行了,“世業生考核即將開始,你先去門外等著吧,若是去晚了,難免會讓許大人他們覺得你狂悖,
至於剩下的事,我來安排就是。”“那就有勞師公了。”
薛瑞沒有多說,開門離去。
考核地點就在欽天監外的空地,薛瑞在門外等了片刻,許惇等幾位歷官陸續前來。
此刻,欽天監大門外已經擺了數張桌案,案前黑壓壓聚集了百十號人。
見時間差不早,許惇等監官就坐案前,開始對準世業生們進行考核。
考核的方式很簡單,監官們會隨機出一些有關天文歷算的基礎問題,讓這些考生當場作答,判斷是否合格。
如今監中缺少人手,這次收充世業生條件松了不少,除了年齡放寬到十二歲外,對學識要求也低了很多,但識文斷字和算學基礎是必備技能,若是連這都沒有,那基本就沒有通過的可能性。
監外站著的百十號人,其中有一半都是送考世業生的親眷,算下來大概有五十多個考生。
別看人不多,但這已經是京城在籍陰陽戶所有適齡考生,由此可見,如今的天文人才匱乏到了何等地步。
按照許惇等人錄取的比例,薛瑞大致估算了下,應該在二十人左右,是今年年初收充世業生人數的兩倍。
薛瑞的工作也很簡單,這些通過考核的考生,就由他負責引導去主簿廳辦理文籍。
這場考核看似簡單,卻很耗費時間,全部考核完畢,恐怕得等到下值。
在欽天監世業生考核徐徐展開時,朝堂又掀起一場足以改變大明命運的風暴。
就在昨日,一封大同的軍報送至兵部。
這軍報是由兵科給事中孫祥所寫,稟明了皇帝朱祁鎮領瓦剌叫門之事,以及大同守將密謀營救皇帝的計劃。
群臣們看到這封軍報,反應出奇的一致,不但將劉安等一乾守將痛罵了一通,就連皇帝朱祁鎮也受到了史無前例的抨擊。
在皇帝朱祁鎮首次提瓦剌人叫門後,朝廷就以皇太后孫氏的名義下旨,嚴禁邊關諸鎮將領私開城門,但凡有關皇帝朱祁鎮的消息,都要及時上報朝廷,請監國郕王和群臣定奪。
劉安身為大同總兵官,不但開啟城門私自外出,竟然還下令讓一眾副將也隨他出城叩被拜俘虜的皇帝,簡直是膽大包天。
眾官員憤怒的是,朝廷下令讓邊關各鎮伺機營救皇帝不假,但也沒說要讓他這個總兵以身犯險,親自去瓦剌人營地拜見皇帝吧?
萬一瓦剌人將一乾將領全部扣留,大同守軍群龍無首,那不是很容易就被瓦剌攻破?
還好此時瓦剌人隻想做綁匪勒索贖金,再加上副將郭登臨出城時一番周密安排,讓大同城無懈可擊,斷了瓦剌人攻城的念想,要不然,他們這些將領恐怕也要淪為肉票。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官員們如何不怒?
當然,劉安的行為還不是最讓人生氣的,最讓人生氣的是大明皇帝朱祁鎮。
身為大明億兆百姓的君父,在戰敗時不以死謝罪,還從容不迫的做了瓦剌人俘虜,在面對瓦剌人威逼時,不僅想盡辦法幫其討要贖金,還千方百計幫著去詐城,生怕瓦剌人對加害他。
這次到大同城下,身為俘虜的朱祁鎮還擺起皇帝架子,下旨讓大同將領挪用軍餉討好瓦剌太師也先,還搜羅戰死勳貴武將家中財物賞賜瓦剌頭領,甚至還下令宰豬宰羊設宴款待瓦剌將士,在宴席上談笑風生,毫無愧色,實在是無恥至極。
光著兩條,就足夠他遺臭萬年。
更讓人無語的是,不管是出於諂媚皇帝也好,還是在認真貫徹朝廷下達營救皇帝的指令,劉安為救出皇帝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甚至不惜以身犯險。
但劉安派人跟朱祁鎮密謀時,這俘虜皇帝竟然不敢冒一絲風險,使得劉安等人成功率極高的營救計劃被迫擱置,不得不選擇劫營的方式救出皇帝,以至於最後功虧一簣。
面對這種極品皇帝,群臣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廢物東西真是不能要了!
在這種情況下,朝中有關擁立新君的傳言開始進一步發酵醞釀,讓於謙等人也不得不重視起來。
慈寧宮中,得知兒子所為的孫太后再次被氣暈,而且還是起不來的那種。
在她入宮幾十年來,經歷過無數風雨。
對付先帝皇后胡善祥時,她略施手段就使其被打入冷宮。
在先帝欲納民間幸進女子為妃時,她只是去張皇太后處哭訴一場,就讓先帝放棄了這個念想。
先帝駕崩,宮中有傳言說張皇太后欲立年長的襄王朱瞻墡為帝,孫氏去慈寧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成功讓兒子朱祁鎮繼承皇帝之位。
此後若乾年,面對波雲詭譎的朝局,她都是信手拈來、從容不迫,但在有關兒子的事上,她卻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王振蠱惑兒子禦駕親征,最有希望阻止的她沒能阻止,以致土木堡大敗,全軍覆沒,兒子也被瓦剌人俘虜。
兒子的所作所為,一次又一次刷新了皇帝的下限,同時也逐漸擊穿了孫太后的心理防線。
直到今日,看到兒子在大同城做下的好事後,她終於心灰意冷,放棄了讓兒子重新做回皇帝的想法。
給事中孫祥的軍報送到京城沒多久,大同總兵官劉安的奏疏也到了京城。
劉安上書不為別的,而是為了給自己請功。
他在奏疏中說,他出城去拜見皇帝時,得到了個重要的消息。
皇帝朱祁鎮對他說:也先改變了和親的想法,現在想把妹妹嫁給我,也就是說要讓我做瓦剌女婿,再送我回朝繼續做大明皇帝,我現在在虜營吃的好,睡得香,如果太后給瓦剌頭領賞賜更多的金銀珠寶,我很快就能回京繼續做皇帝。
同時,劉安在奏疏中還屢次提醒,說自己冒著危險出城,為朝廷帶回了皇帝的消息,十分不易。
潛台詞就是在說,我冒了這麽大風險帶回了皇帝即將要回京的消息,趕緊給我升官。
但他卻不知道的是,朝中局勢已經變了。
看到這封奏疏,不但朱祁鈺憤怒,就連大臣們也破口大罵起來。
這皇帝真是腦子有坑,被騙了一次又一次,現在還敢信瓦剌人的鬼話,這劉安也不是好東西,竟然想借此撈好處,實在無恥。
很快,郕王就曉諭於謙,讓他對大同守將做一番調整。
於謙知道此事重要性,立刻給大同鎮下達一條軍令:
“命廣安伯劉安任總兵官,升郭登為都督同知,充副總兵,升都督僉事方善、張通為左右參將,大同後衛指揮使姚貴為署都指揮僉事,管行都司事,都指揮僉事張淮為都指揮同知,仍掌其舊事。”
這一番調整,除了劉安職務沒有任何改動外,大同諸將領官職都有提升,無形中將劉安的權力分去了一部分。
同時,郕王也再次下令旨,嚴令邊關各鎮諸將不得私開城門,同時也不得送金銀珠寶給虜賊,就算是皇帝聖旨也不得聽從,違者朝廷決不輕饒!
從大同鎮一些列人事調整,以及郕王史無前例的嚴厲措辭可以看出,現在朝廷的態度已經很明確,瓦剌人手中的俘虜皇帝,以後要不值錢了!
……
欽天監下值前半個時辰,世業生考核終於完畢。
薛瑞統計後,共收充世業生二十二人,年齡在12-14歲不等。
等辦完文籍,薛瑞直接宣布解散,讓新一屆世業生先隨親長回家,收拾東西明早來檔房報道。
下值後,薛瑞隨師公回府。
剛一進大門,就見薛元皓在胡府管家胡有桐陪同下,正等在院中。
“弟子薛元皓,見過老師。”
等胡中馬車進來,薛元皓忙大禮下拜。
馬車停下,在薛瑞的攙扶下,胡中踩著車凳下來。
自薛元皓入獄以來,兩人有一月多未見,經歷了一場磨難後,此時再見,雙方都有些動容。
“快起來吧,你身子還沒好, 怎麽不在房中歇息?”
好一會,胡中才壓下情緒,親自上前將薛元皓攙起。
“老師,我的病已經不礙事了。”
薛元皓眼眶微紅,愧疚道:“弟子魯莽,闖下了大禍,不但讓老師操心,還花費了上千兩銀子打點,弟子實在無顏面對老師。”
“說什麽傻話,只要人沒事,區區一點銅臭之物,算不得什麽要緊,更何況,這次你能平安出獄,多虧你生了這麽個好兒子,要不然,我怕是也難救你出獄。”
胡中呵呵笑了起來。
“那也是有師公掌舵,我才能順水推舟。”
薛瑞忙附和道。
別看他也跟著在笑,可心裡卻震驚的不行。
難怪先前問師公找何人去詔獄打點的,竟然能將手伸進錦衣衛,師公卻笑而不答,敢情他老人家是用銀子開路,將詔獄那幫人砸暈了,這才讓父親少受了些罪。
不過,先前父親完全沒提這事,倒讓他有些不解。
進了後宅,柳氏也在胡縈兒陪同下等著,跟胡中見禮後,兩家人去茶廳敘話。
談話時,眾人先狠狠抨擊了王振及其黨羽,再總結一下經驗教訓。
隨後,又表達了對京中局勢的擔憂,再對郕王和於謙為首大臣一系列舉措表示肯定,最後得出京城看似危險,實則穩如老狗的結論,大家都更放心了。
當然,這其中大部分觀點都是薛瑞在陳述,胡中和薛元皓只是偶爾發表意見。
由此可見,薛瑞在他們眼中,已經不是個少年,而是個可以平等對話的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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