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著不可碰觸的記憶深處,一旦被人觸及,便會……坍塌了整個世界。 那熟悉中帶有一絲陌生的地方,那一襲水色桃花的連身裙。腳上,是最喜歡的米白色涼鞋,抬起頭,便看到……那稚嫩的手,和投映在商店玻璃上的倒影。
倒影中的自己,微微上翹的嘴角,散發著一抹未笑也似笑的愉悅神采,。新月般的柳眉,彎著恰到好處的優美弧形,如星的雙目,閃動著詰慧的靈光。面容稚嫩,不過五六歲光景。
對她而言,這絕不可能出現的服飾,腦海中逐漸被取代的,過去的甜美記憶,明知不該,不能,卻又無法自拔,陷入……幻境。
依稀憑著記憶,走進幼時自己最喜歡去的小公園,那傳來最大的歡笑聲,來自那一張堪稱巨大的彈簧床。記得那個時候,每天下午,她都會去跳上一個小時,她在上面玩,父親在下面微笑看著,跳完了,回到家,外婆會為她準備一根冰棍,或者一盤點心。
隨著記憶被一一浮現在眼前,她如同走馬觀花一般,看著過去發生的種種,如入其境,無論觸覺,嗅覺,還是味覺,視覺,太過真實,真實到……忘了自己。
忽然,耳畔傳來,是誰悲涼的哭聲,眼前所見,是誰冷漠的臉。為何哭泣?眼淚……不是選擇啊……
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抱住痛哭失聲的自己,夜滄瀾忽然發現,不知何時,她已成了旁觀者。
世人的指責,母親的責備,內心的壓力,來自靈魂中的懺悔,不想面對的逃避,這種種的一切,讓那個女人終於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陷入瘋狂,自殺不是後悔,而是不知該如何才能找回自己,唯有一死,選擇結束。
死亡能帶來什麽?無限的恐懼?還是,能讓不可解決的事,得到一個結局?事實上,除了留下無盡的哀思,和難以洗去的恨意,還有什麽?
身前宛若無數霓虹閃爍,繽紛的中間,是一抹深沉的黑。
抱著肩膀哭泣的人,是誰?是自己,還是陌生人?
“你……不要哭……”
終於還是忍不住,將年少時的自己抱在懷中,這一刻夜滄瀾已經忘了自己所處之境是真是幻。
“我沒有哭啊。”
面前的少女仰起頭,臉上沒有半點淚痕,相反,是讓人毛骨悚然的豔陽微笑。夜滄瀾愣了好一會,竟是被這詭異的笑容,震懾的忘記該如何反應。
“你……恨我嗎?”
誰,是誰?
“滄瀾,外婆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啊,外婆現在要死了,最後的願望,希望你別恨你的媽媽,好不好?”
恨……她恨過?因為失去,所以恨過?
“滄瀾,爸爸很想你……”
記憶中的面容突然出現,又是如此輕言訴說,夜滄瀾的眼前一陣恍惚。
突然,畫面破裂,眼前,滿是血色。
身邊擦肩而過地行人,身影模糊,看不清面容,神色匆匆,臉色漠然,人群之中,有人縱聲大笑。
“我知道,你恨我,你們都恨我,你們看不起我,都想讓我快點死,我為什麽要死呢?我要看著你們去死!”
猙獰的臉上,擯棄了所有的感情,除了,瘋狂。
“沒有,我沒有……”
聲音,是自己的,又不似自己,面對那個熟悉的人,給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卻是怎樣也無法將那個稱呼喊出口。
“你一直想殺了我,我看的出來,你眼中只有憎恨,
哈哈哈哈,我就是不要死,我要看著你們,一個一個,走向死亡。來啊,你過來殺了我啊,你要是不殺我,就換我來殺你了喔~哈哈哈哈” “別過來,你,你別過來!”
夜滄瀾驚恐地向後退著,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她只是不想看到那張失去了人色的臉。
“來,我教你喔,只要輕輕插下去,我就可以死在你面前,輕松吧,容易吧,簡單吧,來啊,你來殺了我,這樣你們就不會恨我了。你看,就是這樣,很輕,很簡單。”
手被握住,那柄散發著寒光的剪刀,閃爍著奪命的光輝,向著對面人的胸口,慢慢接近。
“不,我不想,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死,你……”
“如果你不想讓我死,那就你自己死吧。”
驀地,夜滄瀾感到一陣風聲響動,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胸口處傳來的是異常真實的劇痛,鮮血順著指縫從傷口中流出,那裡,有一道永遠消褪不去的醜陋傷疤。。
“奇怪,為什麽殺不死你呢?沒有意思,既然殺不死你,那我自己死好了。”
仿佛家常便飯般,揚起手中的剪刀,向著自己的胸膛狠狠刺入,當夜滄瀾衝到她身邊時,一切已如那個雨夜般
沒有任何改變。唯一變了的,是眼前沒有逐漸黑暗的世界,耳邊沒有人聲嘈雜的驚呼。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我,為什麽……我沒有攔住她。難道,我心底,真的是希望她死去的麽?這麽多年來,一直無法擺脫的聲音,是我自己的呼喚?
看著地上冰冷的屍體,不知不覺地,夜滄瀾茫然地拾起剪刀,耳邊縈繞著的,是無數個聲音。有笑聲,有哭聲,有想念她的聲音,有憎恨她的聲音,也有誘惑著她走向深淵的聲音。
“滄瀾!”
當剪刀沒入胸口的時候,夜滄瀾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那聲音如同直接傳入她的靈魂之中,喚回了她被迷失的神智。
聲音很熟,也很遙遠,是誰……是誰在喊她?
眼神中依然有些迷惑,可這時,她再低頭,已發現了自己一身的黑衣,蒼雲劍,正被自己倒轉劍柄,手握劍刃,刺入前胸。
鮮血染滿了雙手。
一切,難道只是幻覺,她,還是在這曾以為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這一次,夜滄瀾沒有半點猶豫,用最後殘存的理智,狠狠拔劍,用力刺向大腿。劇烈的疼痛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於是,身邊的世界,變了。
潮濕悶熱的空氣,充滿腐朽的味道,胸前和腿上被鮮血濡濕的感覺,昏暗不見天日的樹林。
這裡……
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夜滄瀾看著四周狀似熟悉的景象,多年來心底的壓抑,突然在瞬間爆發了出來。
“啊——!”
一聲裂金穿石般的尖銳嘯聲,帶起怒海浪濤般的威勢,以她為中心,向四面八方炸裂開來。隆隆澎湃之中,層層堆疊,震撼人心地激蕩四溢。她身邊的參天古木,盡皆從中斷裂。因此,躲在暗處,以靡靡鼓音配合著毒藤幻境操縱著夜滄瀾思緒的皮鼓師,暴露在她面前。
他壓根沒有想到,夜滄瀾能突破幻境,更沒有想到,她是以如此瘋狂的方式出現在他眼前。
除了瘋狂,再無其他詞語能形容眼下的夜滄瀾。
“為什麽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為什麽都死了,你卻還活著!”
“你!”
皮鼓師被夜滄瀾充滿死煞之氣的目光看的沒來由心中一抖,不,不可能,他皮鼓師,從來沒有怕過什麽!
“是你,讓她來殺我,是你,讓我殺了她,是你,操縱這一切。”
倒提長鋒,夜滄瀾形似鬼魅,步履緩慢卻重如泰山,每一次腳步落地,每一個音節落地,都重重敲擊在皮鼓師的心上。
“卑微的世人,不需要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包括你,也包括我。你以為,你能操縱一切,你以為,你能操縱人心,豈不知,你,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
此時此刻,夜滄瀾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在說什麽,她的行動,不受自己意識支配,如同被下了魔咒般。任憑皮鼓師再如何用鼓音干擾,亦是沒有半點用處。
“天,允你生,而吾,不準你活,所以,你,必須……死!”
最後一字出口,夜滄瀾人若幻影,倏忽間失去蹤跡。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想要喊盡心底的陰霾,還是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夜滄瀾的笑聲如幻似真,響徹整個空間,無形的音波,配合著有形的劍芒,銳利四射。
方聞夜滄瀾狂笑,皮鼓師驟覺勁道臨身,他顧不得驚疑對方的變化,更顧不上趁機傷人,急忙回身自救,直避三丈開外,堪堪躲過她如此暴烈癲狂的攻擊。而他方才所站之處,赫然已被夷為平地。
皮鼓師驚魂甫定,抬眼望去,陰暗中,夜滄瀾那纖細高挑的背影,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竟突兀地變得龐然猙獰,嘴角森紅的血跡,宛若屍山血海之中而出的末世修羅般嗜血的目光,令他不自覺地自心底最深處機伶伶地打了個寒心冷額。
“怕什麽呢?死,只是一瞬間的事,瞬間之後,才是永恆的寂靜啊……”
如同惡魔的呢喃,夜滄瀾不管自身因真氣暴動而導致內腑遭到重創,深吸一口氣,蒼雲劍突然有了生命般的活絡起來,揮灑著無盡的星芒,散發出嗚然銳嘯。流虹激射之際,劍氣森然,銀光大熾。轟然巨響。那團銀亮的光球,在尖銳的鋒刃破空之時,驟然爆濺,密集強勁得不容—發。
皮鼓師駭然而擋,真氣化作有形漫天巨網,穿梭掃蕩,勁氣如牆,反撞夜滄瀾。砰地悶聲撞響中,立即引發一陣撼天的麥隆雷鳴。一陣令人毛骨諫然的碎裂之聲,帶著顫音,剛剛響起,周遭樹木已經受不住這等狂猛勁浪再次遭到摧枯拉朽般的摧毀。其中,更包括皮鼓師以及她本人。
不單單是皮鼓師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甚至是她。
殷紅的鮮血,順著她的唇角,不絕溢出,她卻無感無覺。
這股逆衝而行的真氣,正因為她混亂的心智而肆虐著她的身體。
“你看,死……其實很簡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滄瀾披頭散發,渾身染血,仿佛只有鮮血,才能刺激她,讓她找到生存的目的。
皮鼓師現在萬分後悔,為何會在發現夜滄瀾出現在瀚海原始林中,動了利用地形的便利殺了她之念,這後果,導致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皮鼓師並不怕死,經歷過慘變的他,幾乎是生不如死,只是他不能死。
從看到夜滄瀾如同末世殺神般出現,到皮鼓師被她傷得毫無還手之能,北辰胤只剩下了呆滯。
他絕不可能對皮鼓師援手,但他……不想看到夜滄瀾迷失了自己。
她眼底彌漫著的瘋狂,周身上下散發出的那一股死氣,讓人……不得不動容。
以她的性子,該是狂放不羈,意氣風發,睥睨天下的,而不是……被幻境扭曲了一顆心,淪喪了本該堅定的理智。
惜英雄?
北辰胤不認為自己是英雄,更不認為夜滄瀾是英雄,只是他終於明白,為何他會對夜滄瀾抱有敵意。不單單是北辰泓的緣故,還有……這名女子,有些地方,像極了自己。
所以……他必須要喚醒夜滄瀾。
“你,也要來阻擋我麽。”
已然分不清眼前出現的人是誰,夜滄瀾的眼中只有殺, 殺盡一切阻擋她的人。
人心底都有無法被碰觸的禁忌地方,一旦被挑起所有負面的感情,所帶來的後果,是她無法承受的重負。
她從不是聖人,只是將心思藏的太好,太深。一肩挑起的重擔太多,不論是誰,都有被壓垮的那一刻。
手握北辰青鋒,北辰胤不知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更不知道對上瘋狂的夜滄瀾,他有幾分生還的可能。是的,不問勝算,隻問生還。但他既然做了選擇,不論生死,都不後悔。他心中的某些事,正是因為進入了瀚海原始林,才更加明晰起來,嚴格而言,是夜滄瀾給了他重新正視,審視自己的這個機會。他北辰胤,從不欠人,以前不會,現在不會,未來,更不會。
可……
骨骼的斷裂聲自夜滄瀾自腳下慘淡響起,北辰胤面容扭曲,硬是不哼一聲,就在他身邊不遠處,皮鼓師斜靠在樹上,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就在方才,他還想趁機先殺掉北辰胤以絕後患,但卻被夜滄瀾一拳擊中丹田氣海之處,功體雖然沒被廢去,但也失去了八成力量,可夜滄瀾,卻先是救了北辰胤,又將他打倒,為的,只是想要親手了結他的性命。不,應該說,是了結她眼前所見一切生物,先是北辰胤,下一個,就是皮鼓師。
耐打的敵人,要留在最後解決才是享受的樂趣。腳下這個,不如……送他解脫。
要死了麽?就這麽……死在夜滄瀾手中?北辰胤眼睜睜看著夜滄瀾染滿血跡的面孔毫無表情,緩緩舉起蒼雲劍,落劍之處,赫然直指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