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十一章茶樓獻藝)
曙光淡去,暖日當空,“嘚嗒、嘚嗒、嘚嗒”陣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一騎快馬飛馳,馬上那人揚鞭吆喝,馬力十足,眼看就要被鐵鎖絆倒,摔個人仰馬翻。幸好騎乘之人眼疾手快,果斷勒緊韁繩,“籲!”鏗鏘渾厚的聲音喝止奔馬,停歇下來。馬背上粗獷的黑臉漢子戴尖頂笠帽,著短袖對襟罩袍,身上斜跨一個紅漆封筒,颯爽躍下,察看前方路面的異常,排查擋道的風險。
禦馬之人正是芒邑驛站的驛差管哲。
數月前的雨夜,管哲在月牙谷摔馬丟物,每每途徑此地便多了幾分心眼,不想再有半點差池。雖然驛差最忌諱半途停歇下馬,有遭遇劫財搶奪的風險,但此刻管哲被前方的異樣驚住,暫不管是否有詐,果斷一看究竟。
路上趴著的青年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管哲環顧四周並沒有埋伏的跡象,於是上前俯身翻動那人,渾身泥巴汙垢沾滿粗布衣衫,頭髮蓬亂,肩肘部位均有傷痕。細看傷者面部,青腫殘破,有四五道血口子,一道深痕從鼻梁中間橫過,觸目驚心。整張臉可謂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哪裡還能分辨出樣貌?用手試探鼻息,呼吸尚存,還活著。
傷勢雖不足以致命,但是不及時送醫治療,有極大可能感染,危及性命。管哲不是救死扶傷的大夫,也不是行俠仗義的江湖人士,但遇到此事又見此人這般慘狀,不由得心生憐憫,可想到自己背負送信傳物的差事,也不敢管閑事,耽誤時辰延緩公務可是要被驛丞大人降罪的。
管哲想把傷者挪到陰涼的樹底下,雙手攬著腋下往後拖,從其腰間掉出一紅繩維系的木牌子,拾起細看,上面刻著四個字:月牙谷主。管哲一驚,愣住神,月牙谷主?好熟悉的稱謂,在哪裡聽過。
要說管哲的過往,確也與紀維和月牙谷有些緣分。數月前雨夜不慎丟物,後僥幸尋回,乃一場驚險萬分的遭遇,幸得言楓公子協助才能完璧歸趙,得以脫罪。而且,據言楓公子口述,丟失的包裹正是月牙谷主拾到予以歸還的。說來,月牙谷主,冥冥之中成為了管哲的恩人,可惜沒有見過一面。
管哲仔細看著躺著的人,他與月牙谷主素未謀面,還不確定他就是月牙谷主。就此罷手放手不管,也於心不忍,從善的良心敲打著他。
這枚不夠精致甚至有些粗糙的木牌牌,似乎就是此人最好的身份證明。顧忌太多反而耽擱趕路時間,於是管哲踩著馬鐙將此人抱上馬,也是吃力地費了一番功夫。傷者趴在馬背上,管哲提起韁繩,夾緊馬肚,“駕!”一聲號令,驛馬朝芒縣飛奔。
機緣巧合之下,紀維得到上天的眷顧和義差的救助,總算撿回半條命,何其幸哉?
弓在馬背上的紀維一路顛簸,意識逐漸恢復,但使不上力氣動彈,迷糊中感覺自己整個身體是漂浮著的,馬速飛快,疾馳奔波,紀維全身骨頭都在搖晃,似乎要散架了,他不知道這是天府還是地獄,忐忑中生怕又一次遭遇厄運,殫精竭慮中精氣不足又一次在馬背上昏睡過去。
到達芒邑驛站正值晌午,日曬三竿,驛丞大人余適之的獨女余靈湘一番打扮,去馬廄牽出自己的棗紅色駿馬,準備前往申甫遠的宅子約言楓去莽莊一趟,那附近的清冽江畔有一片天然的草場,可以放馬作樂。
塞北的遼闊是無與倫比的,關內始終收緊不了余靈湘自由自在放浪形骸的任心。
余靈湘看到管哲帶回一個受傷不醒的陌生青年,
很是疑惑,忙問發生何事,這是何人,管哲將路遇救人的過程告訴她,余靈湘心中唏噓,忍不住感歎:“此人命不該絕,你既然執意帶他回來,肯定有救他的道理,快點進去吧。” 余靈湘招呼門口的家丁胡權過來幫忙背起傷者,蕭笙將驛馬牽回。
“慢著,東西廂房迎來送往的,人多嘴雜,帶去客房吧。”余靈湘思索後有心安排。
“小姐,這個人來歷不明,不知是好是壞,真要帶進去。。。大人那邊。。。恐怕。。。”蕭笙不敢阻攔,只是心裡很擔憂。
余靈湘呵呵一笑,說道:“你這是什麽話?我爹豈是冷漠之人?在朝為官,就該體恤地方百姓,此人不救便死。我爹知道了,也不會放任不管的,你們幾個按我吩咐做便是。”
余靈湘嘴上說著,也在思量蕭笙的話,又不太放心他們照顧傷者,於是決定暫時不去找言楓,先救人要緊。
眾人合力將紀維抬進一間客房,客房緊挨著余適之的書房,必然會驚擾到余適之。當紀維被抬進客房的床上,還在昏迷當中。余靈湘沒了下策,先斬後奏,先找爹爹匯報一番,再做處理。
余適之聽聞管哲帶回的傷者正在客房之中,急慌慌前來查看,紀維臉上的傷實在是讓人揪心,眾人見了無不動容。
“當務之急,先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吧。”余靈湘請示余適之。
余適之雖不是懦弱怕事之人,但身在官場的他深諳世事,遇事先考慮三分。救治此人並不是太難的事情,無非花些銀子請個老道的大夫。怕就怕此人不祥,無端招來禍事,引火上身。他明白,一個在大道上外傷嚴重,昏迷不醒的人,絕對不是一場意外。要麽遇到江湖仇殺,要麽與人惡鬥,要麽是脫逃的罪犯。情況不明,緣由複雜,余適之猶豫了,不過性命攸關的時刻,他也顧不了許多,既然到了驛站內,總不能死在這裡吧,那樣更不明不白。
蕭笙看出了余大人的疑慮,開口道:“大人,我看還是交給官府處理吧,在我們這裡畢竟不太合適。”
“笙哥,你是怕惹麻煩還是有意躲事,來到中原多年,我看你膽量如鼠,有違我們塞外蒙族果敢的行事作風!”余靈湘一番數落,蕭笙低著頭退到一邊。
蕭笙被小姐訓斥,心裡埋怨管哲多管閑事,懊惱地對其說道:“管差役,你惹的麻煩你該自己解決,何必驚動大人與小姐,困擾我們替你擺平爛攤子?”
“好了好了,大可不必為此事糾結,我自有分寸。胡權,你先去請大夫,等此人醒了,不是什麽都清楚了嗎?”
余靈湘遣散圍觀的家丁仆人,余適之留下管哲在屋內問話。
“差事辦得如何?可還順利?”
“回稟大人,均已辦妥。小人有罪,不該自作主張攬下這檔子事,給您添麻煩了,請大人責罰!”管哲心中有愧,跪拜請罪,心裡還是奢望余大人寬恕。
“誒!你何罪之有,扶危救困乃人心向善之舉。既然沒有因此而延誤辦差,我自然不會降罪於你,你且與我說說這救人的前後經過。”
“是!”管哲不敢怠慢,將經過又陳述給余適之聽。
“原來如此,你所說的發現之地,就是那竹溪山腳的月牙谷?”
“正是,小的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大人,大人請看。”管哲剛才集中心思糾結傷者的處置,等候大人發落,那塊刻著“月牙谷主”的腰牌,他全然忘在腦後,余適之問起月牙谷之事,他方才想起那塊木牌,於是拿出明示。
“哦?”余適之接過木質腰牌,摸著上面的字,腦子裡浮現不久前領著車馬在月牙谷尋找遺失包裹的畫面。月牙谷主,不就是那個草屋之中,不願意露面的神秘人嗎?他又看了看床上躺著的人,跟管哲有一樣的疑惑。果真是那位月牙谷主?此人如此狼狽,怎麽會是他呢?
“爹,我們沒見過月牙谷主的樣貌,有人見過啊!”余靈湘一個激靈,說道:“爹你難道忘了,當日與你們同去的還有言楓公子。你不是與我說過,言公子曾進入草屋與那位月牙谷主交涉,攀談許久,才使得對方甘願交出失物而不求回報。我想,言楓既然與之有過一面之緣,定能認出月牙谷主的樣貌。”
“是啊,還是小姐聰慧,你看,小人愚笨,竟把這茬給忘卻了。”管哲作勢掌嘴,心中自責。
“那還等什麽,還不去請言楓公子來一趟,好分辨此人身份。”余適之指派管哲去辦。
“爹,管哲一路跋涉勞頓,需要歇息補給,還是我去吧。”余靈湘主動請纓,她心裡有自己的小九九,違了昨晚與言楓的約定,正好可以上門賠罪,以表誠意。
一盞茶的功夫,胡權請來了縣裡有名的宮大夫,宮大夫先是輕輕撥動紀維臉上的傷口,看是否傷及內裡筋骨,可能扯到傷口,紀維在昏厥中被疼醒,“哎喲”叫出聲來,一旁的余適之急忙上前,不料紀維微微蜷縮身體,又消停下來,睡了過去。
“宮大夫,這人傷勢如何,性命可要緊?”余適之關切地問。
正在號脈的宮大夫沉靜片刻,心裡有了幾分把握,於是對余適之行禮道:“余大人,此人脈象平穩,經絡通暢,並無內傷。面部的外傷看似嚴重,皮開肉綻,不過並未傷及骨髓,也沒有感染毒素,我看,外敷幾貼膏藥可以先穩住。此人身板底子好,骨肉硬朗,能抗這麽久著實不易,依老朽愚見,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療傷,主要是醫治面部的創痕。傷筋動骨需百日恢復,這人這傷,要想好透,只要精心照料並且按時喂藥換膏貼,不出一個月,傷口便能愈合。”
“有勞宮大夫了,這麽說來,這傷勢雖重但性命無虞。”余適之又問:“請問宮大夫,此人何時能醒?”
宮大夫收拾木匣子藥箱,又行筆開了一個方子,遞給胡權,輕聲說道:“何時醒來老朽也說不準,睡夠了養足了精神自然就醒了”。
“宮大夫,這是您的診金,請吧。”胡權恭敬送走宮大夫,並按余適之的吩咐去正陽大街的藥鋪抓藥。
半柱香的時間,余靈湘快馬接來了言楓。
“言楓小先生來的正好,想必來的路上靈湘跟你說了情況。你可要瞅仔細了,這人是你曾見過的月牙谷主嗎?”
言楓見到紀維,雖然滿臉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樣,但對身材髮型以及打扮印象頗深,記憶尚存,對其身份的確認有九成把握。不過他不願意相信,數月前在那草屋內三人相談甚歡,而今月牙谷主紀維兄弟落得這幅悲慘境地,實在是令人歎息,難以置信。
“余大人,幸好晚輩與月牙谷主有過一面之緣,現面目遭受重創不能一眼認出,還要仔細分辨。”
余靈湘端來一盆溫水準備親自擦拭傷口。
“還是我來吧。”言楓接過面巾,正要清洗紀維的臉,此時紀維喉嚨發出嗬嗬之聲,眼皮也微動數下,似乎有了反應。言楓驚喜,略微搖動他肩膀,突然一陣急促的蟲鳴之聲打斷了他,也驚擾了眾人,吸引大家的注意。
“唧唧唧啾啾啾嘟嘟嘟”,像是在發出危險震懾信號。
“是促織的聲音,從他腰部衣服裡發出來的。”言楓對各種鳥獸魚蟲的聲音較為熟悉,一下聽了出來,於是摸了摸紀維的腰部,摸出一隻不起眼的青瓷小瓶,打開一看,果然藏了隻健碩的褐頭長腿琵琶翅大蟋蟀。這家夥似乎很有靈性,與主同苦,感應到主人的動靜。
“他身上看來還藏著不少東西,讓我翻翻。”余靈湘不假思索,很好奇沉睡之人藏掖了多少的秘密。
余適之看到女兒不顧男女有別之分,就要觸碰紀維腰部,連忙拉住製止。“男女授受不親,你一個姑娘家去動男子的腰腹,成何體統?再者,傷者身上夾帶的私人物件,豈能隨意翻動?”
余靈湘也知失禮了,嬌羞地縮回手,低下頭,不再搗亂。
言楓又像是摸到什麽異樣東西,眉頭緊蹙,凝眸定神,從紀維身上掏出兩塊腰牌。
余適之下意識拿起手中那枚“月牙谷主”腰牌,對言楓說道:“快拿與我看看。”
余適之有些猶豫,心中疑雲密布,他顧不得許多, 急於窺探內幕。余靈湘接過兩枚新發現的腰牌,掃了一眼,遞與余適之。
余適之將三塊腰牌依次攤在桌上,眯著眼細看,比較著。
三塊腰牌樣式有別,輕重不一,昭示著三種截然不同的訊息。
“月牙谷主”腰牌由槐木製成,輕飄飄的,做工粗糙,上面歪歪斜斜刻著“月牙谷主”四個大字,又開孔系了一根半寸長的紅繩,不成體統。
新發現的其中一塊,像是用什麽動物的獠牙打磨雕刻製成,是塊小巧的牙牌,玲瓏剔透,背面嵌著鹿頭圖案,環繞一圈雲朵細紋,刻有一個“正”字;正面雕了“孤崖車敬行事令”七個字,像是主仆行令。
另一塊,則選用了上好楠木作材,色澤淡雅,黃而不豔,沉甸甸的,工藝精細,上書“碧沛茶莊”,字體端正,牌型大氣,配有黃須流蘇,乃精品中的精品,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擁有的,盡顯貴氣財氣。
言楓看了也是面色一變,揚眉道:“大人,這三塊腰牌大有名堂,特別是這塊‘碧沛茶莊’,乃紫鹿府碧沛茶莊所有,怎麽會出現在月牙谷主手中?”
余適之想從言楓這裡得到答案,於是問道:“以小先生的智慧和才氣,單憑三塊腰牌,已經知曉內情,確認月牙谷主身份了?”
言楓沒有回答,笑了笑,正要解釋,突然余靈湘指著紀維,忍不住想要喊出聲,對余適之和言楓說道:“那人坐起了!”
眾人齊齊看向床邊,促織的鳴叫再次響起,言楓豎耳聽出,這次是歡快的,喜悅的,興奮的,否極泰來,預示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