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偏偏是在現在這種時候,這麽棘手的人物抵達了和之國。’
原本就因為過於紛雜的事務處理而甚是疲累的勘十郎,只能是暫時放下了手中按照忍軍的習慣,用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地就連紙面的縫隙都不放過的卷軸。
抬起自己為了能夠盡快的批示文件而有些麻木的雙手,重重地按了按有助於保養眼睛的穴位。
而隨著貫通整個大腦的酥麻感一閃而過,勘十郎渾身都因為自己的突發奇想而打了一個激靈。
‘難道說…這名劍士,是在冥冥之中感應到了我國的此刻的空虛嗎?’
在唯有自己一人跪坐其中的廳堂之內,勘十郎激動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
同過去相比,滿頭的白發都開始失去光澤的勘十郎,不由地因為自己這種大膽的猜想而瞪大了他那副隱藏在豔麗而厚重眼影之下的雙目。
雖說作為在和之國現行的神道體系當中地位最為崇高的全國神社總本山的尹吹大社內部,神職的位格僅在作為“現人神”的宮司大人之下的權宮司。
同時也是在大蛇秘密出國之後,以黑炭家分家家主的身份在實際上控制和之國的一號人物。
勘十郎這種就能他自己都難以抑製的想法,未免是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嫌疑。
一點也不像是過去曾經因為個人的勇武,而得到了“驟雨”這一異名的“赤鞘九俠”。
但是或許是因為他過往的人生履歷當中,從來就沒有需要他依靠自己來做出判斷的緣故。
仿佛“勘十郎”這個,與生俱來就是要將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寄托在他人或是他事之上。
對於現在的勘十郎而言,即使是由自己來發號施令,都會讓他在身體深處積攢下過多的壓力。
原本的情況似乎倒也沒這麽糟糕,可是這種每況愈下且正在呈指數惡化的情形,可謂是源自於他內心層面的虛弱,或許也是在被大蛇擅自托付了過於沉重的負擔之後所產生的諸多副作用之一。
可即便如此,對於已經是筋疲力盡的勘十郎來說,大蛇的命令永遠都是有著最高等級的優先度;
和之國這一黑炭家族數百年以來的夢想之國,
也是有著更在自己身心健康比重之上的重要程度。
只要是一想到這裡,最近這段時間無時無刻都在夢想著回到過往,那種只需要完成大蛇的命令就可以照常生活日子的勘十郎,也是再度從接近乾渴的身體之中拿出了自己所剩無幾的精力。
摁響了被固定在身前矮幾上的智慧田螺之後,重新振作起來的勘十郎朝著膝行進來的官吏問道:
“如何?掌握了那名劍士的行蹤了嗎?”
“是的,勘十郎大人。”
在高高隆起的月代頭髮髻之下,還留有兩道有著滑稽弧形發尾的伶俐小吏立刻俯首繼續說道:
“該名外海劍士似乎是有著超乎常人的‘心眼’,並且也有著遠超普通的大蛇軍足輕的戰力。
所以根據屬下們的判斷,只能是命令忍軍的忍者們遠遠地跟隨在他身後。
用數個班組交替監視的方式,以此來確保能夠將該名劍士的行蹤徹底地掌握我町奉行手中。”
“嗯,做的不錯。”
有這種謹慎總歸不是什麽壞事,而那名勘十郎一眼就能夠看出其不凡之處的劍士也確實有著值得眼下的和之國如此慎重對待的價值。
‘雖然說就絕對的力量而言,現在的我必然是要遠勝一個尚未元服的年輕人就是了。’
即便是這麽想著,可勘十郎的心中卻沒有半分類似於“自得”的情緒在內。
“應該說,他真的不愧是大蛇殿下曾經親自指名,甚至需要福祿壽前往招攬的食客嗎?”
隨口說著些讓小吏都要為自己的性命而提心吊膽的情報,勘十郎的心中卻不住的泛起漣漪。
又不禁地想起了自己早先通過墨畫動物的雙眼,在和之國的近海所窺見的那一副畫面來。
“莫說是那仿佛在向整個世界宣告自己的出在哪,足以讓大海的風浪都為之平止數息的斬擊。
單就他身上的那股銳氣,便不是尋常的那些自稱是‘武士’的庸碌之輩所能擁有的魄力。
雖然這麽說是有些惡心,但是我上一次看到這樣年輕卻如此出色的劍士,還是在十七年前…”
‘沒錯,就是那個有著愚蠢到家發髻,和同樣愚蠢頭腦的家夥。’
可是勘十郎這後半句話在脫口而出之前,就被一聲冷徹心扉般的話語所打斷:
“你說的太多了,勘十郎大人。”
呃啊!噗通!
伴隨著一聲悶響,有著高聳額頭及過肩耳垂的“僧侶”突兀地出現這原本只有兩人的廳堂之中。
似乎對於勘十郎這種嘴上也沒個把門的行為,那是一個頗有微詞。
親自動手將多余的嘴巴消除的福祿壽也是十分難得地,向著這位同僚表達自己的不滿:
“之後還請你務必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行為,畢竟,這些官吏如今也應該是寶貴的人力資源吧。”
而作為被規勸的對象,勘十郎反倒是有些不以為意地說著:
“不,所以在我說出口的那一刻,我就沒有打算讓這個家夥繼續活下去了。
雖然他確實是有相當的才能,可是卻沒有能夠把守住內心欲望的能力。
在他把手伸向那些登記在桉的名刀的一刻,他作為官吏的前程和未來就也同樣消失不見了…”
啪的一聲將手頭的卷軸仔細系緊,勘十郎隨機抬起頭來注視著自己表情完全沒有變化的同僚。
“不過,這種程度的事情,大蛇禦庭番眾的首領福祿壽不可能不知道吧?”
“您說的是。”
被這麽敷衍的勘十郎也沒有多做追究的打算,只是向著這個國內消息最為靈通的忍者之首問道:
“如何?那名劍士如今身在何處?眼下又所做何事?”
作為和之國忍者之首的福祿壽,則是神情澹然的答覆以自己所知的部分:
“那名劍士如今就在都城的下町,正在觀月家經營的街面上行走。”
“哎呀,客人,您一定是從外海剛來這個國家不久的吧。”
“啊,確實是這樣沒錯。”
“嘿嘿,我就說是這樣的嘛。”
而正當眼下掌握了這個國家最高全力的二人,正在緊鑼密鼓的商榷究竟如何應對那名劍士為好的時候,就在有著和坐落在日益茁壯的神櫻樹上俯瞰眾生的黑炭城截然不同風景的一處下町面攤上。
身著一套有著麥穗紋樣的藏青色甚平,從外貌上看已經是年過五旬的一字眉面攤老板頗為滿意地對著原本還抱有不同意見的熟客瞥了一眼,在對方憨笑著朝自己示弱後更是得意地昂起了頭來。
“畢竟如果是原本就出身都城的下町之子們,根本就沒有人會不知道我烏冬仙人的名號嘛!”
“誒,可是阿兩,我記得你原來不是買拉麵的嗎?”
“少羅嗦啦你們這些家夥!如果在多說廢話的話就把你們之前打的白條全部結一下怎麽樣啊!”
就像是對於自己的眼力頗為驕傲似的,面攤老板隨即便以利落的動作,將漂浮在一大鍋將沸未沸湯水之中的面條,用一副平平無奇的長快快速地撈起並在空中瀝乾水分。
接著又是以會在常人眼中留下殘像的速度,無比快速地將其全部浸入在一旁待命的冰水當中。
洗去了表面的湖化物質之後,又是一套行雲流水般的裝碗、加料、盛湯的利索動作。
距離點單總計也不過數十息的功夫,老板便將一份盛在木碗當中有著黝黑湯底的面條端上了已經是有將近三日時間都沒有進食的劍士身前。
“來啦!這就是我這個烏冬仙人特質的炭之都狐狸烏冬,承惠一百貫!
不過嘛,這就當作是下町之子對你們這些遠道而來的都城新人的見面禮,這單我就不收你錢啦。
喂!中川,這位小哥的面錢我可要記在你的帳上啊!”
“誒!憑什麽啦,老爹。”
“什麽憑什麽啦?這麽小氣的話,你身上下町之子的名字可是會哭泣的啦!”
而在這闊達的面攤老板和被他的為人所吸引而來的常客共同營造的熱烈氣氛之中,不知何時就已學會了這個國家禮儀的劍士並沒有冷言拒絕店家好意的打算。
在頷首示意謝過老板之後,劍士也並沒有因為這個自己面前這早先還會被那些白舞鄉民蔑稱是“刷鍋水湯底”的都城醬油湯底而大驚小怪。
只是在雙手合十,低聲說了一句我開動了之後便默默地低頭吃了起來。
初一入口,劍士還能夠保持面色的平靜。
但是隨後這些看似平平無奇的食材之中所蘊含的。直接來自於腳下這片土地的豐厚滋味。
就像是一記接著一記,越發強而有力的組合重拳一般,徹底地將自外海而來的劍士擊潰。
這並不是因為什麽“饑餓是最好的調味料”之類的故事性原因。
確信自己的味覺,就和他本人那磨練至今的劍術一般細膩的劍士可以肯定。這碗看似平平無奇,甚至還有很大的可能是黑暗料理的面條,確實就是他有生以來所吃過的最好的面類之一。
而這也並非是因為老板手藝高明的緣故才有著如此的美味,事實上,雖然老板的動作就能身為劍豪的劍士都不能調出什麽太大的毛病,但他的調味和對麵團的處理卻只能用亂七八糟來形容。
之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有如此程度的美味,劍士只能是將其視作是食材本身的功勞。
‘原來如此,不僅僅是美味,這些食物還有著遠超簡陋外表的貴重‘內在’啊。’
有著老鷹一般眼眸的劍士不禁也要放松下來,閉目仔細感受從自己的胃部所傳來的反饋:
在這碗黝黑無比的面條上面蓋著的,據說是某種經過油炸過的豆製品,唯一的蔬菜則是在最後才被老板細碎地灑在上邊的某種香草,其構成可以說是相當的不健康。
可是但這些食材一起被劍士吃下去之後,並沒有因為配料過於油膩之類的原因而造成消化不良。
事實上,它們立刻就毫無掛礙地被劍士空置許久的胃袋消化完畢。
而熟知人體各項反應的劍士自然是知曉:這超乎想象的消化速度所意味著的,便是這碗面條正在為自己已經饑餓了數日的身體,提供著它所迫切需求的一切。
在這碗面攤看似還不夠自己漱口的稀少分量下,隱藏的卻是遠超劍士想象的營養及飽腹感。
‘僅僅是一碗看上去和素面沒什麽兩樣的面條,就能夠讓我的身體感到滿足嗎?不可思議。’
看著還在洋洋得意地和熟客們誇耀自己手藝的面攤老板。
還有很多有關於這個不可思議國家,以及這些不可思議食材的問題想要發問。
於是名為米霍克的劍士在真情實意地再度致謝之後,便趁老板接過空空如也的碗快時候說道:
“多謝老板你的狐狸烏冬,真的是十分地美味。”
“啊哈哈哈,小哥你真的是很識貨啊,我阿兩‘烏冬仙人’的名字,可不是我自己亂叫的啊!”
“不不不,那就是你自己亂叫的吧!”xn。
“吵死啦你們這些奧客,快點給我吃玩走人吧!”
對於老板的自吹自擂,並沒有嘗過這個國家其他食物的米霍克也只是認同的頷首示意。
“啊,大概也正是因為這裡有著如此美味的食物, 所以才能孕育出名為‘武士’的劍士吧。”
話音剛落,身為劍豪的米霍克便敏銳地察覺到了面攤附近的“氣氛”很是明顯地停滯了一瞬。
一時間,米霍克甚至覺得就像是整條熱鬧非常的街面上的人物都將目光投射過來一樣。
可在這種被無數人團團圍住的感覺,也僅僅是和停滯的“氣氛”一樣了不到一瞬的時間。
就像是察覺到了米霍克的面上和身上都帶著明顯的外海色彩,這些並未露面,甚至於就能米霍克的見聞色霸氣都沒能徹底捕捉到的視線就像是他們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還是一片莫名沉默的面攤上,唯有順手將碗快扔在水桶之中老板能夠毫無顧忌的哈哈解釋道:
“啊哈哈哈,小哥,雖然我是不知道外海人都怎麽稱呼我們的啦。
可是在現在的這個國家,你就算是把它全部都翻過一遍,也是找不到哪怕一個‘武士’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