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從來不是怕事之人,哪怕任務再難,只要是對事不對人,他總有執行力去見招拆招。
跟父親請教複盤了河道典吏的職責風險、想明白了朱大典的詭計後,沈樹人心情反而輕松了不少。
不就是既不能貪錢、也不能貼錢、甚至不能用往年潛規則能用的收入,也要把糧食足額運到麽!乾就完了!
比理工科技術創新,比財務管理,現代人是最不怕古人的。
回蘇州後的第二天,沈樹人就大大方方去找了頂頭上司、蘇松河道曹振德,點卯上任、交割手續,領受了自己的任務。
如今是九月,百姓的秋糧已經收上來了,不過納稅工作還沒完成。大約拖到十月,糧食分批入庫清帳後,就可以啟運去廬州前線。
沈樹人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梳理帳目、確保征收、革新運輸技術。
跟他同來蘇州遊玩觀摩的方以智,對沈樹人的淡定很是好奇,兩人閑暇切磋之余,方以智多次提醒:
“沈賢弟,我看你是一點都不急,莫非有什麽妙招成竹在胸?這事兒我一個外行都看得出不好辦。
過往那麽多年,沒有一個河道典吏,是光靠每石一錢三分的過江銀,就把糧食運到江北的,全都會額外加收。你被朱大典盯得這麽緊,法外加嚴,別人能用的陋規你還不能用,能做成麽?”
沈樹人淡定一笑:“水運的成本,主要在換船、裝卸,以及湍急之處需要撐篙、拉纖。真在江河湖海上靠風力航行,就是走上一千裡地,能花幾個銀子?
只要我能穩住糧食的收儲,有規律地集中裝船,再用點工巧手段,把裝卸的使費降下來,少折騰幾次,一錢三分也足夠了!”
方以智聽了,顯然還不敢相信,他最近也問過行情了,知道按照原先的潛規則,實際消耗打點的“過江銀”,已經超出明面上一倍不止。
別人把同樣多的糧食運到揚州,都要花費三錢多每石。
沈樹人現在是不加價,一錢三分運費就要運到合肥,比到揚州還多走了三百裡長江江面、二百裡濡須水、淝水和巢湖水面,一共是五百裡水路。
雖說船在水上漂著花費不多,主要是裝卸貴,但這個帳是怎麽都算不過來的。
沈樹人知道他還不信,就鼓勵道:“方兄,你不是很想知道宋長庚的《天工開物》內容麽?我好歹看過,只是有些東西做不出來,你跟我一起切磋鼓搗,說不定能頗有收獲。”
方以智也被激起了好勝之心:“那就試試看吧。”
……
此後一個多月,沈樹人也不含糊,帶著方以智,再動用了沈家在蘇州能動用的一切資源,
一邊鼓搗新式機械、設計水運裝卸的管理制度,看看能不能從各種角度降低成本。
另一方面,沈樹人也不忘想點辦法,平抑蘇州本地的糧價——糧價本來跟他沒有直接關系,是知府張學曾的政績。但沈樹人知道,糧價平穩,才能讓他更快更穩地大批拿到糧食。
否則,就算地方上配合、該征的軍糧都征到了,但只要是分批、分水次倉口交貨,那也會大大降低沈樹人的裝運效率。
作為現代人,沈樹人很清楚一個樸素的道理:規模帶來效益,任何事情規模越大,各環節的損耗成本攤銷下去才越便宜。
十萬石糧食,分三個時間點、五個碼頭,分批交給你。和一次性、在同一個碼頭交貨。承運人的接收成本,是完全不一樣的。
而偏偏這兩種交付方式,都挑不出錯來,都符合朝廷的律法要求,誰讓法規沒定得那麽細呢。
……
時間很快來到十月中旬,這一個多月裡,沈樹人不顯山不露水,外人也不知道他在鼓搗些什麽。
這天一早,已經做好充分準備的沈樹人,終於托了關系,備上一份禮物,親自去趟吳縣,求見蘇州知府張學曾。
想請張府台出面,幫他與蘇州各縣豪紳大戶打個招呼。
張學曾本不想接見這種八品小官,但最後還是看了沈廷揚的面子。一見面,他也是覺得挺感慨:
“賢侄真是後生可畏呐,三個月沒見,不但沒被之前的官司所擾,反而還進了國子監、捐了官,可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多虧府台玉成,”沈樹人很客氣地放下禮物,然後就開門見山,
“卑職此來,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府台以為,如今蘇州糧價如何?民間豪紳巨室搶購屯糧的趨勢,府台可希望緩解?”
這問到了張學曾的擔憂處,他立刻被勾起了興趣。
“誰說不是呢,浙江大旱,從外面買來的米,到蘇州要每石三兩多!富戶倒是沒什麽,貧寒百姓可怎麽辦。賢侄莫非能解此頑疾?”
張學曾的語氣中,隱隱然有些期待,卻又不敢過分奢望。
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剛剛做官,怎麽可能解決這樣的大患!有這本事,還會是八品小官?
沈樹人便誠懇分析道:“卑職以為,蘇湖素來是天下富庶、魚米之鄉,本地大戶常年積貯,就算今年遇到浙江旱災,外購變貴,蘇州本地的存糧,也是絕對夠吃的。
關鍵是人心浮動,讓大家有了預期,覺得‘將來糧食還會更緊缺、災害也會越來越多、糧價還要漲’,如此,便催生了買漲不買跌。
在府台而言,本地的赤貧百姓會因糧價上漲受害。對河道衙門而言,各鄉糧長能拖則拖、分批分地交割,平添許多損耗不便。所以,雙方應該同氣連枝、並力解決此事。”
張學曾:“這是你們曹道台的意思?”
沈樹人也不隱瞞:“曹道台是朱總督的人,朱總督跟我們沈家不對付,府台應該是知道的。但這事兒做成了,對雙方都有利。”
張學曾想了一下,覺得還是自己的政績比較重要。
曹振德他是得罪得起的,大不了別外人知道他和沈樹人有深度合作、別得罪朱大典就好。
張學曾深呼吸了一口:“那你有什麽辦法?”
沈樹人圖窮匕見:“之前幾個月,卑職在太倉、昆山等地的自家莊園,和親友故舊的莊園裡,試點了一些增產之法。
雖然僅憑我們一己之力,出產不了多少食物。但如果這些奇思妙想能夠推而廣之,讓蘇湖富戶競相效法。
絕對能讓人產生‘未來本地糧肉自給會提高、需要外購的糧食會變少’的預期。這種預期一變,供求自然舒緩,囤積拖延納糧的情況也會變少。”
張學曾終於眼前一亮:“還有這種妙法?那本官倒是要看看。如果確有實效,本官自然會動用職權,在蘇州各縣推廣。”
沈樹人:“那就請府台明日到昆山一行,觀摩我沈家的莊園。”
……
第二天一早,張學曾就帶了不少幕僚,還有心腹屬吏,坐船沿著瀏河,從吳縣抵達昆山。
沈樹人沒讓他直接去太倉,那樣路途太遙遠,知府也沒耐心。
樣板試點的莊園,其實就是沈樹人幾個月前剛剛從董小宛手上抵債弄來的“董家繡莊”。
當時他弄到的莊園,也包括繡莊附近一些桑園田地。後來反正沈家錢多,沈樹人又兼並了周邊一些桑田,如今頗具規模。
十月深秋,陽澄湖邊寒風瑟瑟。此處港汊泥淖縱橫,田園也都被自然的低窪地勢分割成小塊。
張學曾稍微走了一會兒,進入沈家的莊園地界後,發現地形愈發複雜。
一行一行稠密的桑林,和一道道長條狀的淺水池塘交替錯雜,每一道田壟的寬度都不超過三丈。
張學曾不由覺得奇怪:“本官也知道陽澄湖邊低窪泥淖之處甚多,但印象裡也不至於如此複雜難走,你們這是又圍湖造田了麽?”
沈樹人在旁邊指點道:“好教府台得知,這是卑職與幾個同年,根據徐閣老《農政全書》、宋長庚《天工開物》所述之法,再加改良,弄的‘桑基魚塘’。
蘇湖兩府,如今民生上最大的弊病,便是因為蠶桑之利數倍於種稻,蘇絲湖絲售價又是天下最貴,所以多半良田都成了桑園。
但卑職鑽研之後,發現桑林只是所需水肥較多。只要灌溉充沛、肥力足夠,桑樹完全可以種得比目前農家慣用的種法更密集。
而蘇州地勢低窪,泥淖濕地眾多,只要把低處稍作深挖、挖出之土堆在兩邊高處,把溝、壟之間的高度差拉大,完全可以溝內養魚,壟上種桑。
像這樣每一道壟上種兩行樹,確保每一株桑樹離岸邊不超過八尺,完全可以連灌溉的辛勞都省卻,桑樹的根系足以吸到旁邊池底的滲水,魚糞還可直接肥桑。
如此,在桑樹總量不減的情況下,就能比原本的旱田多養一茬魚。魚雖不便運輸、保存,好歹能補貼本地百姓吃食,讓百姓少吃一些稻米。擠出更多的外購糧米用於繳納漕糧、軍糧。”
明末大規模養魚還是比較罕見的,天然水體沒法養,人工家養也多半只是在小池塘裡。 商業化程度高的魚類販售,主要是靠捕魚。
畢竟古代人口少,捕撈器械也差,自然資源都沒枯竭,也就懶得人工繁育了。
張學曾還有些狐疑,就隨便挑了一個長條形的池子,讓沈樹人兜底攔網,想確認一下單位面積的產量。
沈樹人也不含糊,他的操作很快讓張學曾大開眼界:這些陽澄湖岸邊的桑基魚塘,甚至還基於自然地勢高低,做出了好幾層梯度。
雖然每一個階梯之間的水位落差只有幾尺,誰讓蘇州這地方平坦呢,但也夠用了。
沈樹人在一條池塘的盡頭,用漁網攔住口子,然後扒開封土,讓池水自然流到下面一級階梯的魚池中。當上面一階的池溝水位下降了兩尺後,很多魚已經被衝刷纏在了攔水漁網上了,連捕撈的勁兒都省了。
還有很多並非沈樹人投苗養殖、而是當初從陽澄湖引水時自然流進來的大閘蟹,經過一兩個月的育肥,到了這深秋時分,也是頗為飽滿。
可惜對明朝的人而言,大閘蟹顯然不如魚值錢,這玩意兒肉太少了。
“這麽方便?看來讓百姓養魚,確實比在太湖、陽澄湖上捕撈要省力得多了。蘇州種桑園的人那麽多,也不用專門給魚備食,簡直一本萬利。”
張學曾想明白這個道理後,簡直喜出望外。
沈家這點魚蟹根本不頂事,但這個技術思路太值錢了。沈樹人肯拿出來讓大家學習,蘇、湖兩府人民對於糧價走勢的心理預期,就會發生變化。
“期貨空頭消息”算是被沈樹人玩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