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負責守城的居然是四川兵備道張煌言?這狗蠻子居然敢殺使?來人,下令全軍明日一早就準備攻城!本王定要踏平南陽,雞犬不留!”
當天傍晚時分,當阿濟格看到自己派出去的使者,只有一群滿臉是血、被割了耳鼻的從人放歸,慘叫哭訴在南陽城內的慘狀時,他頓時就是一陣血衝腦殼——已經很久沒聽說南蠻子的狗官敢這麽囂張,往死裡得罪他大清的了!
這狗官是要逼著全城陪葬啊!那他英親王當然要成全對方了!
那幾個從人細細哭訴了一番,說是連副使都被殺了,正使龔鼎孳則是冒名同僚顧溶失敗、被張煌言認出了身份,張煌言深知龔鼎孳、侯方域等人當年和朱樹人的過節,所以將其拷打了一頓後扣下,說是將來要拉回南京,另有後用。
阿濟格也算有點政治智慧的,把從人帶回來的情報全部梳理了一下之後,基本上就認定了張煌言盛怒之下,所言大半不虛,朱樹人估計是真要徹底以重兵死守湖廣,尤其是死守南陽-襄陽一線了。
朱樹人連自己最信賴的表哥兼左臂右膀都放在這樣的孤城裡,是不可能退卻的。
但阿濟格始終還有一點想不明白,那就是朱樹人難道能不顧南京那邊的安危?
真敢把主力全留在湖廣,是他對南京的江防防線非常自行麽?覺得多鐸就算拿下了揚州,也不可能短時間組建出船隊渡過長江天險?
這個問題如骨鯁在喉,讓阿濟格很晚都休息不好,偏偏夜裡也沒法攻城,一切都要籌備明早再舉動,他也隻好耗著。
深更時分,他麾下一個負責火炮部隊的新來文職幕僚,見中軍大帳還亮著燈火,便小心求見,說是要匯報一下明日攻城的炮兵籌備、彈藥規劃。
阿濟格心中一動,想起這幕僚還挺有腦子,擅長鑽營,就招來聊聊,並讓侍從準備了酒水提神。
那幕僚很快被召入,阿濟格眼皮子抬了一下,推心置腹地說:“佟圖賴,上前坐下說話,陪本王喝兩杯。”
來人佟圖賴,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漢人,確切地說,是當了滿人鑲黃旗包衣的漢人。
他叔父佟養性當年是清朝最元老級別的火炮督造官,為黃台吉鑄造了上百門紅夷大炮,一度讓清國炮兵反超了明軍(不含鄭芝龍)
佟養性死後,其位由兄長佟養正繼承,但佟養正畢竟老了,具體工作就交給兒子佟圖賴,佟家人也就一直保持著顯貴。
原本佟家人是不用上前線指揮火炮部隊的,但是去年黃台吉死時,清廷內部的一場鬥爭,讓佟家人卷入了——
佟養性的女兒、佟圖賴的堂妹佟佳氏,原先嫁給了代善次子、鑲紅旗主嶽托。嶽托在順治登基的鬥爭中被殺了,佟家地位就一度微妙起來。
多爾袞為了安撫人心,就讓佟圖賴跟隨兩紅旗出兵,以示“用人不疑”,顯得佟家並不會因為嶽托之死、鑲紅旗主換人而受影響。
阿濟格也知道多爾袞的這點心思,所以自從西征李自成以來,一直有意無意給佟圖賴表現機會,漸漸發現這人有點本事,尤其是有權術鬥爭的政治敏感,確實可以一用。
此刻遇到這種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南明朝廷內部疑團,阿濟格也就自然而然想到讓佟圖賴參謀。
佟圖賴靜靜地聽王爺分說了心中疑惑後,仔細思忖良久,終於偶有所得,精神抖擻地賣弄道:
“王爺竟是疑惑朱樹人是否有可能真的以湖廣利益為重、而忽視增援江淮防務?疑惑朱樹人是不是對長江天險過於自信、才覺得不用回防多鐸、以確保南明丟掉最少的地盤?
屬下倒是覺得,這種事情很合理,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王爺請想,南明內部,真的人人團結一心,都想保扶南京那個朝廷麽?未必!
朱樹人倒是有可能很想保住他那個嶽父皇帝,但未必想保住南明的整個盤面!而其他東林也好,閹黨也好,自然就更加各懷利益了。
還有哪些被朱樹人此前集中到南直隸,集中到南京周邊、但不許進應天府的藩王們,他們就沒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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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聽說上個月豫親王(多鐸)攻克揚州時,史可法曾提前下令被安置在揚州的九位北方南下藩王,全部過江遷居。但最後好像還是有好幾個北方朱明藩王因為各種原因沒走成,或是被我大清俘獲,或是主動投降以求免禍。
可見朱明內部,如今矛盾重重!看似朱樹人保扶嶽父正了大位,實際上這種手握數十萬重兵的督撫,是不甘心於一輩子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他嶽父活著,他或許肯等,但他嶽父死後,他絕不肯把位置讓給其他藩鎮!
哪怕是讓他將來生出的兒子過繼給他嶽父當孫子、繼承大位,而他本人如……睿親王那般,當‘皇父攝政王’,他都有可能不甘心的!這種人肯定想過陰謀殺害全部朱明皇室,讓他嶽父無人可傳,只能讓他這個女婿乾!
如此一來,他不是沒有可能仗著自己水師之利,暫時放棄南京,只要最後關頭提前把他嶽父接走,而其他被他提前召集到南直隸的朱明藩王、統統以‘事到臨頭不及救援’的借口,丟給我大清殺害。到時候豈不是借了我們的刀,做了他一輩子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天地良心,朱樹人想方設法誘騙阿濟格和多鐸、讓他們覺得自己會以湖廣為重、以朱樹人自己的嫡系地盤為重,這當然是朱樹人詐敵人的陰謀詭計、戰略欺騙。
但對面偏偏有佟圖賴這種一輩子鑽營宮鬥猥瑣的對手幕僚,把一切看似還有點不合理的事情,往最陰損歹毒的方向去揣摩、去迪化,這實在是冤枉了朱樹人!
朱樹人怎麽可能這麽卑鄙,他只是想借機陰多鐸輕敵冒進、坑害多鐸而已。絕沒有想過要趁機借刀殺人借清兵的屠刀殺南京周邊的其他朱姓藩王斬草除根!
但佟圖賴就是要這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讓阿濟格相信了,這從事實上來說,倒是幫了朱樹人的戰略大忙。
阿濟格聽得一愣一愣的,還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些漢人狗蠻子,果然是這般內鬥內行,外鬥外行麽?
朱樹人真要是如此喪心病狂,為了小團體利益的最大化,可以暫時局部放棄國家利益的最大化,那這個敵人倒是沒那麽難對付了。
清國最怕的就是南明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最喜歡的就是南明內部派系林立、內鬥不斷。
只是這種揣摩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阿濟格內心還有最後一絲懷疑,便說道:“罷了,你所言,本王也當時一家之言,先權且聽聽。反正明日就要攻城了,還是在戰場上先見個真章。
看看朱樹人留在湖廣防守的明軍,究竟戰力規模幾何、物資是否充裕,也好判斷朱樹人是不是真的把所有血本留在了湖廣。不實打實地乾一仗,你揣摩再多,也都是虛的。”
說著,阿濟格就揮退了佟圖賴,帶著這些啟發熄燈入睡了。
……
第二天一早,清軍營內四更天就開始造飯餉卒,大炮也全部部署停當,天色剛剛微亮,攻城戰就正式開打了。
阿濟格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當然要一上來就下死手。
而昨晚得了他交代的佟圖賴,更是非常用心,戰前親自把所有大炮都視察了一遍。
今日的主攻任務,由阿濟格的另一個侄兒、此前戰死的瓦達克的弟弟滿達海擔任督戰。
滿達海是代善的第七子,今年才二十三四歲年紀,非常年輕,有貝子爵位,軍職也是鑲紅旗的另一個梅勒額真。
親兄長的戰死,讓他非常警惕,對叔父的告戒也很重視,決定攻城時絕不靠近前線兩裡地以內!就在後方用望遠鏡指揮——當時紅夷也就是荷蘭人早就把望遠鏡帶到中國了,所以清軍高層也有,只是質量不如南明朱樹人一方製造的精密。
而總攻前的火力準備,就托付給佟圖賴了。
阿濟格的大軍,此番南下一共帶了四十幾門的紅夷大炮!佔到了清軍原有紅夷大炮的四分之一左右(原有就是不包含打下北京城後的繳獲)
不過此前跟李自成等部多次作戰,也多有損毀、故障,如今還能投入戰鬥的,最多也就三十門,其他都得拉回後方,或者等停戰後慢慢修理,前線是無法完成這樣精密複雜的工作的。
阿濟格也不能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所以今天這一戰,他讓佟圖賴集中了二十門重炮轟城,已經是非常給面子了。
攻擊方向上,清軍選取了城北和城西,一個主攻一個羊攻,也可以根據戰局進展隨時切換,以牽製分散明軍守城兵力。
而城南只是留了一些疑兵鼓噪呐喊,並不進攻,也是兵法圍三缺一、動搖守軍士氣的正道。至於城東瀕臨白河、淯水,當然沒法進攻了。
隨著清軍炮群的轟鳴巨震,城頭的明軍也短暫陷入了惶恐。
他們並不是沒見識過大炮,但湖廣官軍跟敵人打了這五六年仗,此前遇到的對手無論是張獻忠還是李自成,都沒那麽多的重炮。至於比張獻忠更早的那些小垃圾,諸如革左五營,那就更是一丁點紅夷大炮都沒有了,只能用用佛郎機。
此前只有湖廣明軍轟敵人的份兒,現在總算要被公平對轟,對將士們的心態還是有點影響的。
好在張煌言非常賣力,讓高層將領全部上城樓督戰指揮,哪怕要躲避炮擊,至少也得站在城牆城樓的背側,但絕對不許躲在城裡。
張煌言和李定國都四處巡視鼓舞士氣, 很快讓士兵們從一開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隨後明軍的紅夷大炮也開始還擊。
考慮到明軍是防守的一方,需要處處設防,朱樹人手頭的紅夷大炮雖多,卻需要在南陽、襄陽、武昌等要害節點都各留一點。否則大炮集中於一處,卻被清軍繞過去了,就會很麻煩。
所以,這南陽城內一地的紅夷大炮數量,還真就不如阿濟格軍的多。
張煌言第一時間隻部署了城牆四角炮台、每個炮台兩門交叉重炮,加起來八門,還有八門噸位稍微輕一些、便於移動的,作為備份填補、隨時堵口,一共全城十六門重炮。
對面阿濟格一次性投入二十,還有十門備份,還隻用攻擊兩側城牆,所以第一時間隻遭到了明軍六門重炮的反擊(部署在城東南角的炮台遠離戰場,無用武之地),形成了三倍數量的火力密度優勢。
張煌言確認了敵人的主攻方向後,自然也是拚命調度,把那八門相對輕些的後備炮,全部部署到西北兩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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