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詩懷雅已來,特子“蹭”地一下站起。
白衣女人恍若未聞,左手仍舊握著特子的手背,右手置於他右手脈門之上,閉目凝神許久,才開口道:“真是有本事,太古集團的大小姐都能被你勾搭上。”
她說這句話時,面上很平靜,嘴角微微綻開一絲溫暖的笑意,猶如凜冽北風中的一滴春雨,沁人心脾。
特子的右手被握住,隻得擺了擺自己的左手,有些害羞地喃喃道:“無他,唯手熟爾。”
一時間,詩懷雅看到了那個如畫一般的女子,當即便認出了她,試探著問道:“這位女士,你是九色鹿?”
女人回答得十分乾脆:“沒錯,我就是羅德島輔助乾員,代號九色鹿,本名路九色。”
九色鹿,原型為釋迦牟尼,在神話中是祥瑞之獸,到了這個世界,更是治病救人的化身。
詩懷雅心弦微漾,道:“姓特的倒真是有能耐,先是夕,又是九色鹿前輩,區區一個盜賊,一下子能叫來這麽多奇人。”
九色鹿道:“倒也不是他叫我來,只不過有些東西要拿,有些東西要送,還有些病要治。”
詩懷雅道:“治病,你是來給治姓特的治病?他最近確實有病,今天下午,他乾趴下了一群人。”
特子一聲沒有吭,繼續坐下,任由九色鹿握著自己的手,而九色鹿不知是在診脈,還是喜歡這種感覺,反正一直在握著。
九色鹿道:“一半是他的病,一半是我的病。”
特子聞言忽道:“鹿,難道你生病了?”
九色鹿淡淡道:“是,寒冬臘月,偶染微恙,不過見了小特之後,我倒是好多了。”
二人相視,輕輕一笑。下一刻,特子眯起了眼睛,笑得更開心,但他們的手卻仍未松開。
詩懷雅道:“鹿女士,需不需要檢查一下?這裡算是全龍門最好的醫院了。”
特子擺了擺頭,用兩隻手握起了九色鹿的手,笑出了聲。
聽著這笑聲,詩懷雅心生焦躁之感,回懟道:“姓特的,你笑什麽,鹿小姐都生病了,是不是幸災樂禍?”
特子勉強忍住了笑聲,邊笑邊說:“鹿說的是,她犯了相思病。”
詩懷雅不解地問道:“相思?她思的是誰,你?別逗我笑了。”
九色鹿又看了看特子,以手輕掩笑靨,道:“沒錯,我正是來看他的。”
詩懷雅道:“看他?你們倆很熟嗎?”
九色鹿的神情變得嚴肅,道:“小特是我相公,同窗半載,多少也算是知根知底。”
“相公”這個詞一說出口,詩懷雅就像是肚子上挨了一拳,驚愕與不信寫滿了整張臉。
詩懷雅的嗓音顫抖著,道:“等等……鹿小姐……你確定沒說錯嗎?相公這個詞,應該是丈夫的意思。”
九色鹿道:“沒錯,相公,丈夫,夫君,這就是小特和我的關系。”
還沒等九色鹿說完,特子急忙說道:“鹿,咱倆不算那種關系吧?當初只是男女朋友,在山裡住了半個月,只不過後來分手了。”
詩懷雅聽到這裡,“嘁”了一聲,道:“發生關系就急忙撇清,果然男人都會這麽說。”
九色鹿笑道:“小特,你曾可於我寫過休書?”
特子道:“那倒是沒有,那種文縐縐的東西我搞不來,當初只是口頭上分手,而且你也已經同意了。”
九色鹿道:“所以,我們是半載的夫妻,我還是能稱你為相公。
” 詩懷雅問道:“照這麽說,你們之前還結過婚?”
九色鹿指了指頭上的鹿角,對生的雙角光潔如雪,左側的角上鑲了兩圈銀環。
在乾員檔案中,先前的九色鹿頭上只有一隻環,那第二個環又是從何而來?
九色鹿指了指頭上左邊的角,繼續道:“四年零八個月前,我頭上的角被斬斷,小特用他最後的賜福供我再生造化,也就是那時候,他長出了耳朵,由穿越者退化成了扎拉克人。”
“他那時候手握兩個銀環,對我說:‘我幫你戴上。’
正巧那天是良辰吉日,宜婚喪嫁娶,便成了我們的婚禮。”
“那是個錘子的婚禮,我當時手裡還拿著管鉗,花了一個上午幫鹿往她的角上套環。”特子說著收回了手,害羞地側過身去,逗得九色鹿抿嘴一笑。
詩懷雅道:“奇怪,特子的賜福是變蝴蝶那招,怎麽想都跟修複扯不上關系。”
九色鹿起身,她身姿纖細,個頭甚至比特子都要高些,又牽起了他的右手,問道:“這隻手,又是你新長出來的?”
特子道:“可能是夢遊的時候扯掉的,倒也不妨事。”
詩懷雅點了點手機,調出了一張斷臂的照片,道:“扯掉的那隻手已被近衛局拿走做實驗,我倒是有些佩服你,斷條胳膊都能那麽快長出來。”
九色鹿道:“這就是小特作為穿越者的賜福,當初他憑借這種強絕的恢復力,不知幹了多少大事。”
特子咳了咳,壓低嗓音道:“哈哈,當初我乾大事的時候啊,詩大小姐可能還在維多利亞讀大學,不知道也很正常,再說啊,估計就要扯遠了。”
夜已深,雙月齊明。
九色鹿若有所思地走到窗邊,看著龍門城的茫茫夜色,整個人神魂迷離,似是飄到了月光之上。
借著玻璃上的水汽,她隨即畫出了一個愛心,緩緩念道:“
君當如飛蝶,妾當如春蕊。
山鹿有九色,雪柳無一心。”
詩懷雅聽了一會,隨即察覺到了這首詩裡的端倪:“九色鹿真名路九色,柳寺的化名是柳一心,你們還真是一對啊!”
特子的思緒也被帶回了五年前的那些日子中,那些在他看來如眨眼般轉瞬即逝的日子:“是啊,是一對,現在是前男女友,難解難分的前任。”
九色鹿道:“男女朋友這種叫法太過生硬,不如相公和娘子順口,只可惜一別後,就再也沒聽小特這麽稱呼過我。”
詩懷雅憤憤不平地瞪著特子,道:“你到底是多情,還是濫情呢,我總覺得是你始亂終棄了。”
九色鹿搖了搖頭,道:“並不是他始亂終棄,當初我們約定過,既是別離,下山後再過兩年,他便可以去找別人成家,就像詩裡面所說的‘君當如飛蝶’。”
蝴蝶的生命固然短促,但就在它短暫而芬芳的一生中,也絕不會隻采擷一朵花的花蜜。
有一種人,正如蝴蝶這般多情,卻又如它一樣風流。不過,他對每一個人,卻都付出著真心。
特子久違地陷入了沉默,只是靜靜地盯著月光,很久後,才開口道:“我是個無能的人,留不住自己喜歡的女人,更沒法為兄弟報仇。”
九色鹿道:“大可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經留住了。我出山,走過了許多條此前從未走過的路,前來找你。不過,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便已足夠。”
看著九色鹿,特子隻覺二人的目光又近了許多,道:“鹿,我確實比之前胖了,龍門夥食不錯,要不要留下暫住幾日?我正在管理一處大院子,每間宿舍比羅德島的還要大些。”
九色鹿道:“不了,小柳還在山上等我,你知道嗎,他這幾年長得很快,個頭都快趕上我了。”
詩懷雅先前在一旁聽二人對話,至此終於開口:“鹿小姐若在山上有家人照顧的話,確實要早點回去。”
九色鹿道:“那是我和柳寺的孩子。”
先前關於特子一系列多情的舉動,詩懷雅都可以熟視無睹。可一聽到二人有了孩子,她心裡的最後一道底線已被衝破。
她氣急敗壞地瞪著特子:“姓特的,你惡心人也得有個度啊,人家養著你的孩子,你來龍門做賊?”
特子皺起了眉,仿佛陷進了深深地泥淖之中,掙扎著岔開話題辯解道:“那是義子,我倆是乾媽和乾爹。對了,小柳今年差不多也有十歲。”
九色鹿道:“還差兩個月剛好滿十歲,承蒙小特的厚愛,小柳不到九歲,就已會打郊。”
特子鼓掌笑道:“哈哈,這才是我兒子,他生來就聰明。”
九色鹿忽然察覺到方才隨口一說,言語唐突,臉突然紅了起來,原本白皙的臉紅得就像秋天的晚霞。
她又見此時的詩懷雅仍余怒未消,遂補充著說道:“也多虧了小特寄來的錢,不然憑我一人當乾員的薪水,要供小柳上個私塾,生活會拮據許多。”
特子道歎氣道:“這年頭賺錢可不容易,為了這幾兩銀子,我都快入魔了。”
詩懷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現在,我總算是相信你們倆做過夫妻了,特子的話術都被鹿小姐學去了大半,只不過你搞來的錢,有一半都進了窮人的口袋,這可算不上入魔。”
九色鹿又笑了,道:“看來小特還是之前的樣子,做事總愛講一半。”
凝結的水露順著玻璃滑落,窗戶上畫出的愛心漸漸變得模糊,九色鹿在方才所畫的愛心中間畫了一豎,整個心形分成了兩瓣。
九色鹿道:“小特,你已下定決心報仇?”
特子隻回答了一句:“是。”
她繼續將右半個心形上的水霧全部擦除,留下了一半黑、一半白的愛心。
九色鹿道:“夕曾說你將會成為仙人,你雖有心魔,但如先前所想,入魔和升仙本就在一念之間,你是我相公,這些事情不在話下。”
“你下定決心做的事,我自當全力支持,就像你當初為我做的一樣,放手去幹吧。”
特子似有了新的領悟,答道:“好,我會去做的。”
此時,醫院房間內的掛鍾發出了響聲,現在已是十一點。
九色鹿道:“時候不早,我得動身回去了。”
她取下了腰間斜挎著的包,遞給特子,悠悠道:“你昔年所用利器,你的進身之階,都在這包裡。還有我給你帶的一些花茶,以後少抽點煙。”
特子道:“鹿,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九色鹿從兜裡取出了一個紫色的吊墜:“我先用這個回到羅德島主艦, 把東西交給你大哥徐樂,他現已順利當上博士。不必擔心,過幾天我或許會寄信給你。”
一看到紫色的吊墜,特子似乎明白了所有事:“這個吊墜,可是用一個少一個,看來我大哥這次真是下了血本。”
詩懷雅問道:“這吊墜究竟是什麽東西,近衛局調查過很久,但絲毫沒有頭緒。”
特子道:“你別著急,之後自會明了。”
九色鹿輕彈了一下手中的吊墜,紫色的光芒乍射而出,攝人心魄。她整個人化作了紫色川流中的一葉潔白扁舟,灰色的眸子下仍像有說不完的話。
久別重逢,一些話總是說不完的,既然又要離別,話總是要說的簡短些。
九色鹿看著詩懷雅,點了點頭,道:“我看見了你說的那位能天使乾員,現在也見了詩懷雅長官,如你所說,她們都是很不錯的姑娘。”
詩懷雅歪了歪頭,冷哼道:“我本來就挺好的,無需他來評價。”
在最後一刻她又叮囑道:“小特,小心點,最近羅德島的殺手已經盯上你,希望你能妥善處理。”
紫色的光芒漸漸變弱,九色鹿的身影也隨之由潔白轉為透明,就在傳送即將完成的前一刻,她湊到了特子跟前,用嘴唇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印。
人已不見,特子立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額上仍留有余溫。
詩懷雅看得起了雞皮疙瘩:“噫,真肉麻。姓特的,你有沒有什麽需要補充的?”
特子眼光一變,說道:“一想到老家有人惦記著我,感覺還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