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茫的街上。
兩旁的房屋靜悄悄地立在大雪中,不時有吱吱的雪壓聲。
一個白影,一瘸一拐,卻速度不慢地在雪中奔跑。
王二進從牆上跳下來時,腿瘸了,還靠有積雪緩衝,不然更糟。
如果不是這種大雪天,要逃出孤兒院簡直不敢想象。
他不知去哪,隻想跑出所有人的視線。
拐進一條小巷,然後又拐,再又拐,再再又拐。跳著跑,倒退著走。
總之,王二進覺得都把自己搞丟了,才放心地躲進一個門洞裡喘氣。
但雪上留有腳印,必須馬上想辦法。
雖然在這城裡活了近十六年,王二進卻從不知道這座叫“廣城”的家鄉長成什麽樣?
他唯一一次走出孤兒院還是在一年多前。
那次是運煤的馬車在孤兒院外翻了,張總管叫了一群比較結實的孤兒去搬煤,王二進才首次看到院外的世界。
就是街道和房子,和充滿好奇的人。
當然,進孤兒院前肯定也看過,不過不算,當時還是嬰兒,完全沒有印象。
城名是聽孟先生說的,隻說在大新朝上千座城裡,廣城並不大,但很重要,算是邊陲重鎮,其它就沒了。
逃出城?
想都別想!
孟先生說過,城裡駐軍很多,城門就有軍人把守。城牆可以上去,但比孤兒院的圍牆高十倍。
十倍,那就五十米高了,想想都害怕,跳下去給自殺沒什麽區別了。
摸著受傷的右腿,王二進心跳得自己都聽得見。
很激動,更是興奮。
體驗過那一閃光的“幸福”後,王二進再不想死了。隻想再次,最好永久的體驗那感覺,那種比吃了最甜的糖還要美的感覺。
可惜,閉了很多次眼,“幸福”再也沒有出現。
先解決現在的問題——去哪?
王二進想起了孟先生,這座城裡,孟先生是他唯一信任的成年人。
孟先生說過他住在城守府,是城守請來的賓客。
可城守府在哪啊?
王二進舉目四望,一片茫然。
城守府長什麽樣都沒見過,何從去找?
還是算了吧!
回頭仔細看了身後的大宅門,門上的門環很亮,一看就有人住,這種屋子不能進。
再說,這裡離孤兒院也近了些,容易被找到。
要是有一家,門環生鏽,甚至結著蜘蛛網的房屋就好了,保準沒人,可以躲一躲。
這是《大新風雲錄》裡的經驗。
裡面有篇“宇王星夜出雲城”。說的就是當年首代宇王落難時,想盡辦法逃出雲城的故事。因為是親歷,所以寫得很詳細,裡面有各種躲避追蹤的手段,和自己現在很相似。
但自己更難!
雪地留下了腳印,而且,身體正在失溫。
不過,雖然遇上和宇王同樣的情況,甚至更糟,王二進卻生出一股從沒有過的雄心。
“我逃出孤兒院了,我也一定會逃掉追捕!”
“和宇王一樣!”
王二進暗暗給自己加油。
大事面前,他頭次發現自己這麽鎮定和勇敢。
可以說,那道光帶來的“幸福”改變了他。不知道改變是什麽,但顯然不同了。
很興奮,覺得啥事都難不到,而且絲毫不感覺害怕。
其實,這突然間擁有的感覺,就是一種叫“信心”的東西。
他還不懂而已。
......
十幾分鍾後。
雪停了,天開始放亮。
街上雖然還沒人,但有的房屋已經透出了燈光。
廣城在蘇醒。
眼前是一條大街,周圍的建築很高大。
王二進渾身熱氣騰騰,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已遠遠跑出孤兒院所在的區域,但沒找到適合躲進去的房子。
一方面,是想跑遠點。另外,看見什麽都好奇,都快忘了自己在幹嘛了。
之所以到這條街,是跟著一條新鮮的車轍跑來。有人早起用車,在車轍上跑可以隱藏腳印。
不能再跑了,必須馬上躲起來,不然街上很快會有人。
走過一個高大門樓,王二進一怔,又倒退著來到門口。
“廣城宴賓樓?”
看清是這幾個字後,王二進頓時激動。
莫非這就是城守府賓客住的地方?
孟先生就在裡面?
慌忙湊近門縫一看,裡面有小樓、樹林、假山,很寬大漂亮,像是讀書人住的地方。
王二進試著推了推門。
天!
大門竟然是虛掩著的,被推開了道尺來寬的縫。
簡直是柳暗花明,王二進心頭大喜,先退回去手腳並用的撥亂腳印,輕輕一閃,進了大門。
也是運氣!
廣城宴賓樓的確是城守府招待貴賓的地方。因為每天一大早會有人送菜,習慣提前留門,平常會留仆人守著,可能今天天太冷,偷了懶。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人一自信,運氣也跟著好起來,或者壞事也變得容易化解。
雖然還沒脫險,但王二進絲毫不自覺,很興奮,眼睛骨碌亂轉,他預感孟先生就在某棟小樓裡。
一轉眼,就見左邊一棟小樓的簷廊下站著一人,正遠遠看著自己。
但不是孟先生的體型,孟先生是個大胖子。
“咳咳”王二進毫不猶豫地轉身掩上門,袖著手,裝出一副完事的樣子,大模大樣地朝另一邊走去。
這也是《大新風雲錄》裡面教的。
每次宇王逃難遇到盤查時,都會暗示自己:“我是自己人,我是自己人!”,結果從裡到外的鎮定,多次化險為夷。
剛走出幾步,一道聲音在耳旁響起。
“你往哪走?”
王二進心猛的一跳,身體一下僵硬,血瞬間湧上頭。
被發現了!
“大新風雲錄裡怎麽說?”
然而,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回想不起來,身體也不聽使喚,人呆立當場。
這時,聲音再次在耳旁響起:
“這邊!”
王二進驚呆了。
那人並沒有喊叫,但聲音就這麽傳來了,很清楚地傳進了自己的耳朵。
就象有人湊著你耳朵說話!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不過,聲音裡沒有惡意,讓他稍微松開了大腦。
這人,也許是想問話,也可能是認錯了人。這麽遠,不應該看清楚的.....
想到這,王二進馬上做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對著那人用手指了指自己。
搞錯了吧?我是開門的,我是自己人。
那人沒開口,然而聲音又到了:
“對!就是你,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王二進:......
雖然心裡打鼓,但形勢不容遲疑,一遲疑準露餡。
王二進馬上裝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象個仆人樣吊著手小跑過去,居然連腿瘸都藏好了。
先忽悠住再說,免得他叫人。
跑到近處,把腳埋進雪裡,身子一躬說道:
“大人,你有什麽吩咐?”
我是仆人,仆人!
那人很特別。
簷廊下,站著個身著華麗白裘的男子,看上去年輕,但一頭披肩長發特別顯眼,裡面有幾縷是白的。
此刻,男子正袖著手,嘴角微翹,眼光深邃地盯著他看。
王二進被看得發毛。
這眼神既象孟先生說看好自己,也象王院長看大丫的神情啊。
不行,得打岔、引開。
王二進馬上接著說道:
“大人,怎麽你沒開口,我卻聽到聲音了呢?好神奇啊。”
拍馬屁總沒錯吧。
白裘男子突然笑了:
“別打岔!”
又認真看了看王二進,才很輕微地搖了搖頭:
“可惜,稍微大了點。”
說完,轉身往樓裡走。
“跟我來吧!”
王二進心如小鹿,更是滿頭霧水。慌忙道:
“大人,我是孟先生的學生,孟先生找我還有事。”
男子轉過身,眉頭微皺:
“小家夥,說慌是有代價的!你要再說謊,我就送你去隔壁的城守府。”
王二進一下愣住。
語調不對了,有威脅。
《大新風雲錄》裡說:對敵人可以說謊啊。平日就這麽對王院長、張總管的,今天怎麽不管用了?
再說,我是孟先生的學生啊,又沒完全說謊。
王二進心裡害怕,身體躬得更低,低聲哀求道:
“大人,我真是孟先生的學生,專門來找他的。”
男子眼露失望,聲調一高:
“初五,送這個逃犯去城守府!”
話音一落,從樓門內轉出個壯漢,速度很快,還沒等王二進看清楚,那壯漢已跨過數米到跟前。
接著,王二進隻覺身子一騰,已被壯漢拎起,騰雲駕霧般往院門而去。
心中頓時大恐。
掙扎也沒用,那大漢手跟鐵鉗似的,完全動彈不得。
這要是被送進城守府,哪還有命在!王院長平日裡稱呼城守可是叫剛哥的。
眼看大門在即,王二進心中狂恐,急忙叫道:
“大人、大人,我不想死,送去我會被打死的......”
白裘男子露出了笑容。一聲輕喝:
“回來!”
王二進又一番騰雲駕霧,然後“噗!”的一下被扔到白裘男子面前。
整個過程很快,腦袋完全沒轉過圈。王二進話也說不出,渾身發著抖。
不是冷,是真嚇到了。
白裘男子的聲音又在耳旁響起:
“我知道你為啥來,再說謊你就完了。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走;二、去城守府。”
“給你三秒鍾。”
“一!”
王二進:......
“三!”白裘男子直接喊三。
“選一,我選一!”
靠!
王二進徹底放棄掙扎。
什麽人啊,太霸道了!絕對是《大新風雲錄》裡面最先死的那種壞人。
男子完全沒表示,轉身就走,只是略有不爽。
孤兒院的,怎麽一點也不老實?以為我收拾不了你?
王二進被那個初五押著,也看不見男子的表情,只是感到震驚。
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樣,遇到的第一個人就這麽霸道。
關鍵是他還可以不開口就說話。
一進樓門,又發現門後還站著一人,面無表情,也不看人。
“這些人都好怪!”
王二進有種才出狼窩,又入虎穴的感覺。
不過,不送回孤兒院或城守府就好,只要能保住小命,會有機會逃脫的。
孤兒院長大的,別的不說,隨時服軟那是經驗。
進了樓,王二進先被那初五領著去洗漱更衣。
洗漱完了,整個人煥然一新。
嶄新的灰白棉衣棉帽棉鞋,簡單溫暖,只是偏小。
初五還給他傷口上了藥,涼滋滋的,很舒服。
然後領他到白裘男子的房間。
房間很雅致,和王院長家花裡胡哨的不同。
白裘男子正坐在一張絨椅裡,手裡把玩著一顆透明石球,石球有兩個拳頭大小。
王二進馬上被他手上石球吸引。
這是什麽球?
那球發出了淡淡的五彩光芒,而且光芒還在裡面緩緩流動,好象活物一般。
映得白裘男子有點......
怎麽形容?
感覺,就是孟先生說的那種飛仙。
等初五關門退出,男子才把視線從石球上抬起,淡淡看向王二進。
王二進慌忙低頭躬身。
這人不一般,可以閉著嘴說話,還有這種神奇的石球,非富即貴,得伺候好了。而且,《大新風雲錄》裡說過,這種人的心和鐵一樣硬,冷面佛,沒感情的,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白裘男子心中暗忖:
這小子年齡不大,心思不少啊,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老師說:世間態各有其法,不可求全。還是順其自然吧,現在也不是糾結小節的時候。
開口道:
“我不用你伺候,大方點,站直了說話。”
又道:“我不是飛仙。還有,笑面佛的叫法不錯。”
王二進一下呆住。
整個人都懵了。
這是我的心思啊,又沒說出來!難道他能看透人心?
世上有這種人嗎?通靈嗎?
這太可怕了!
怎麽面對?
順著對方,對!先順著對方。
王二進身體僵直,兩眼圓睜,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
只是,憋著不想真難受,畢竟在孤兒院裡不敢說話,都是靠想的。
白裘男子暗暗點讚:
這自控力不錯。
悠悠道:“你做過什麽我不管,但我救了你,從現在開始,你的命就是我的,明白嗎?”
王二進機械地點頭。
只要不死,你說啥都成。
白裘男子說完,把石球遞給王二進:
“拿好了,靠近你的頭。”
王二進象個木偶,聽話的上前用雙手接過。
有點沉,入手很溫潤。
但奇怪的是:一接過,透明石頭裡的五色光彩就消失了,卻變成一股淡淡的綠來。
隨著王二進將石球慢慢捧著靠近自己的頭部。
當石球接觸到額頭一刹那,王二進感到石球變亮了。
滿眼綠光。
被綠光包圍的王二進沒看到,這時,白裘男子也兩眼發亮,明顯在壓抑著內心激動。
這小子居然是木基二階!
二階,比我當初還高!
難怪老師非要我來這西南邊陲一趟。這次,真是撿到寶了。
良久,才強行鎮靜道:
“可以了!”
王二進忙把石球捧還給他。
很神奇,石球一脫手,裡面綠光又沒了,又變回五彩的光芒來。
然後男子手一晃,光芒突然消失,石球也不知去了哪了。
定睛一看,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石球不見了,面前的白裘男子正望著自己出神。
王二進趕緊低頭躬腰,不敢多想。
“你叫什麽名字?”白裘男子問。
“王二進!”
白裘男子眉毛一拱:“為什麽有個二?王進不好嗎?”
王二進無奈。
我也不想有個二啊,我又不二,王院長給我取的王進,好多沒名的孤兒都跟是他姓,但後來他又想起已經有個王進了,這不才加了個二嗎,算第二個王進。
知道不好,可沒法。
只在心裡嘀咕,嘴上就不說了,反正他能看穿心思。
感受到這心思,白裘男子終於忍不住笑了:
“既然是孤兒院給起的,就留著吧。如果你能成為我的學生,你師祖也許會給你取一個新名字,這個帶二的就先用著。”
話一出口,白裘男子就巨悔。
破防了!我說收徒幹什麽?大嘴巴啊,老師批評過多少次也改不了,老師還沒答應我出師呢!
見才忘形!
不,鼠目寸光!
如果不是有人在跟前,真想給自己一耳刮子。
近來心思怎麽不定啊......
王二進卻聽得兩眼放光。
學生?孟先生這種?這是說,自己不但不會死,還能跟他讀書?
白裘男子趕緊掩飾:“學生之說,暫且不提。你有點資質,現在還不能算我門下,就先做......仆人吧。”
資質?王二進不懂。但後面聽明白了,這是收下了自己!
心中大喜,只要不送我回孤兒院或城守府,做啥都成!
仆人好,仆人我熟。
高興得急忙躬腰:
“謝謝!謝謝大人!”
白裘男子無語,做個仆人高興個什麽勁?我還差點說書僮呢。
假裝有些困了:
“我叫安宇,你可以叫我安先生,別叫大人,聽著煩。”
揮了揮手,“回房間去休息,天一亮還要趕路。”
等王二進帶上門出去,安宇身體一松,人攤在絨椅上。
倒吸一口冷氣。
“老師,二階啊,還是木基。這是天將大亂出妖孽嗎?”
一想又端直坐起。
不對!
你不會給我添個師弟吧?再關一次門?
那我怎麽辦!
不行,得想想,怎麽把這小子變成我的徒弟!
思考片刻,傳音招來之前立於門後的大漢。
“初二,你親自去守著那兩個小子。那個王二進,等他睡醒了我們就走。”
初二抬起頭,懷疑聽錯了:
“安先生,你要我們等他?”
安宇肯定地回答:“他很累,讓他睡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