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

　　血，很紅。

　　一溜血跡，直通一片低矮小屋。

　　真疼！

　　王二進躺在屬於自己的屋子中倒吸著冷氣。

　　今晚是最大的雪，也是活到現在最倒霉的一天。

　　被狗咬了，而且痛得鑽心，被連皮帶肉撕下了一塊。

　　可惡！

　　“這樣活不下去的！”

　　王二進望著頂棚含糊說道。

　　“你說啥?”

　　李濤一邊包扎王二進受傷的手臂，一邊愁眉苦眼，仿佛被狗咬的是他。

　　李濤情商很高，很能感同身受。

　　王二進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姿勢，沒有答話。

　　話，可不能亂說。

　　那可是王院長大公子的狗，背後說壞話，不挨腳頭就得挨鞭子，還是帶血的那種。

　　在孤兒院活了這麽久，怎會不清楚?

　　綁好扎帶，李濤目露凶光:

　　“我知道張總管毒老鼠的藥放在哪?我們可以......”

　　說話同時，李濤一把拽緊拳頭，仿佛湧出一股力量。

　　王二進一愣。

　　行啊，出息了啊。以前，隻敢給王院長飯菜裡吐口水，現在，升級到老鼠藥了。

　　王二進乾咳了兩聲。

　　“別！狗死了我們也跑不了，你忘了小強怎麽消失的嗎?”

　　說起小強，李濤馬上癟了，剛湧出的力量象氣球樣泄了氣。

　　王強，同王二進、李濤一樣是孤兒。同時被王院長安排到他家裡作傭人。幾個月前，王強突然不見了，孤兒院就幾百個孤兒，又出不去，兩人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找到人。

　　後來，李濤偷聽張總管兩口子說話，才知道小強被“處理”了。

　　處理，在孤兒院是專用名詞，意思是死掉了，埋了。

　　孤兒病死了才會被處理。

　　新收的孤兒身體不好，氣溫又低，一但生病，院裡可沒什麽藥，很多都會死。

　　可王強是個健康的大小夥子，根本沒病。

　　聽張總管給婆娘說的是:王院長三老婆對小強“動了念頭”。

　　念頭什麽意思?

　　不過，當了傭人一年多，王二進猜:

　　可能就象王院長看大丫那幾個發育豐滿的女孩子，似笑非笑一樣的眼神吧！

　　想到這，心中一股悲涼。

　　這就是孤兒的命運。

　　怎麽生的不知道，怎麽死的也不知道。

　　這次，被大公子帶回來的大黑狗撲摔了盤子，結果不但被人踢，還被狗咬掉一塊肉。

　　下次呢?

　　會不會就被處理了?

　　李濤見王二進不說話，不想放棄，繼續出謀劃策:

　　“我們可以逃！只要偷了張總管的鑰匙，打開庫房，裡面吃的、穿的啥都有，還有梯子......”

　　李濤瘦小，形象不佳，厚嘴唇包了口大齙牙，但人機靈，被安排做些跑腿的活。

　　看他激動得口沫飛濺，王二進突然想樂。

　　逃?

　　孤兒院又不是沒人逃過，但最後還不是死路一條。

　　再說，逃出去又能怎樣?

　　聽教書的孟先生說，現在外面奇冷，一到晚上就沒法待，不象孤兒院，好歹有絲暖氣，一出去準凍死。

　　是的，孤兒院裡也有教書的先生，是城守府派來的。每周來一趟，主要教孤兒們識字，書也只有一本——《大新風雲錄》。

　　內容挺好看，聽孟先生說，是首代宇王寫的，講大新朝建立以來開辟天地、艱苦立國的故事。

　　王二進非常喜歡，書都快翻爛了。

　　作為孟先生最喜愛的學生，王二進還獲贈了一本，就壓在枕頭下，算是唯一的財產。

　　當然，幾百號孤兒不可能都去上課，孟先生隻選了五十個男孩。李濤就沒被選上，所以也不識字。

　　逃跑?還是算了吧！

　　按孤兒院的安排，年滿十六就會被城守府征去當兵，王二進只差半年了，還是忍忍吧。

　　王二進不接話，李濤隻好閉嘴，繼續愁眉苦臉。

　　他比王二進還小一歲，更沒有主見，都以王二進馬首是瞻，說可以，行動就算了。

　　夜幕沉沉，心情壓抑。同往常一樣，各回各屋，等待天亮。

　　除了第一次被狗咬，今天也不算特別，孤兒們平常都是這麽過的。

　　不過，被咬掉一塊肉，到底很痛，王二進試了幾次都沒法入睡。

　　又想起了孟先生。

　　孟先生說看好自己。

　　看好是什麽意思?

　　說這話的時候，孟先生眼鏡後面還閃著光。

　　王二進爬起來，拿出一塊碎鏡子反覆去看。

　　我有什麽好看的?

　　普通的臉，還算整齊的頭髮，這還是張總管命令梳的。

　　很普通，比小強差遠了！

　　搞不懂，讀書人說話總是說半截。

　　又想起孟先生說過，軍隊很注重身體素質。

　　王二進一看左臂，這不會影響吧?

　　萬一不要自己了怎麽辦?豈不是一輩子留在孤兒院，變成長工，一生病就死。

　　想到這，心下大恐，馬上俯身做起了俯臥撐，這也是孟先生教的。

　　這一來，折騰了大半夜，雞都快叫了，總算搞得大汗淋淋，疲憊得想睡了。

　　這時，遠遠傳來一陣喧嘩聲，在雪夜裡聽得特別清楚。

　　王二進凝神一聽。

　　是王院長那棟大房子傳來的。

　　拉開門，雪花亂飛，只見王院長家燈火通明，人影來竄，有人驚呼，有人在哭，非常慌亂。

　　周圍這些給仆人住的小房子，也紛紛開門，伸出一張張慌張的小臉。

　　除了李濤等幾個半大小子，還有大丫等十幾個丫頭。

　　一順溜看向王二進，他們的老大。

　　王二進稍一鎮靜，對眾人作了個別動的手勢，冒雪小跑了過去。

　　不到百米，很快就到了。

　　王二進靠著窗台慢慢伸出頭。

　　裡面很亂，人跑上跑下，還有人飛奔出屋。

　　飛奔這人王二進認識，是王院長的二兒子，比王二進大幾歲，也壯得多，平日沒少吃他的飛腳。

　　很快，二兒子、張總管和院衛隊的一幫人衝了進來。

　　人多更亂，能聽到王院長大老婆尖利的哭喊。

　　很駭人。

　　聽得王二進心嘣嘣亂跳。

　　沒多久，有人被從樓上抬了下來，正要往醫院送，王院長卻擺了擺胖手。

　　王二進頭一次看見王院長這麽嚇人！

　　兩眼血紅，面目猙獰，好象一匹惡狼。

　　接著老淚一擦，目露凶光地看向窗外，嚇得王二進趕緊往下縮。

　　只聽得王院長哽咽道:

　　“人都硬了，不送了！”

　　又狠狠說道:“我兒子剛回來就遭了毒手，凶手一定還沒出城，你們給我搜！搜遍全城每一處，我要剝了他的皮！”

　　剛回來?

　　這是說的大公子嗎?

　　王院長大公子就是昨天剛回來的。聽說是軍隊裡的重要人物，那大黑狗也是他帶來的。

　　莫非，死的人是大公子?

　　難道大公子在外面得罪了什麽人?

　　這時，張總管喏喏道:

　　“院裡圍牆很高，我們都一直看著，外人怕是進不來，會不會是院子裡的人?”

　　只聽二兒子高聲叫道:

　　“怎麽可能?院子裡誰敢！我哥是青銅級高手，黑豹也是軍犬，不會一點聲音都不出被人殺死的，除非是你們下了藥！”

　　這話嚇得張總管和院衛隊的人慌忙解釋。他們都在一起的，有人睡覺，有人烤火，等等等等。

　　全然沒有平日裡的威風。

　　低聲哀求的語調聽得王二進想笑。

　　王院長卻道:“有可能！可能有人下了藥！”

　　又一停頓:“白天不是黑豹咬了個仆人嗎?那小子別看是個悶頭葫蘆，心裡記恨著呢，說不定就是他乾的！”

　　一聽這話，王二進腦中“轟”然炸響，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

　　怎麽可能是我?怎麽可能是我?

　　我連老鼠都沒踩死過一隻，怎麽敢殺人?我在鍛煉啊......

　　害怕歸害怕，可一聽王院長二兒子領著人衝出門去拿自己，一股巨大的求生欲卻憑空生出。

　　被抓住就死定了！

　　我不能死！我不想被處理！

　　此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跑！”

　　王二進身體一貓，躬著身子，冒著大雪朝一個無人的方向飛快跑去。

　　跑！拚命跑！

　　什麽發抖、害怕都顧不上了。

　　摔倒了又馬上爬起來跑！

　　鞋子也跑飛了。

　　這樣聲音更小。

　　王二進索性光腳跑。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天再黑也熟。王二進穿樹叢，過水泥管，衝過宿舍區，朝操場埋頭奔跑。

　　人已跑成個雪人，喧嘩聲也跑得聽不見。

　　孤兒院不小。

　　目標是西牆旁的一排大樹！

　　那些樹比院牆要高，以前逃出去的人就是從那翻牆的。

　　雖然逃出去的孤兒後來又被院衛隊抓了回來，離牆近的樹枝也被鋸掉，但此刻，哪裡顧得了那麽多。

　　曾經，王二進也想象過出逃。

　　一個方法就是從樹上越牆而出。

　　最好是偷張總管的庫房鑰匙，庫房裡有高梯，可以直接搭上五米多高的院牆。

　　現在統統來不及。

　　張總管和院衛隊肯定發現自己逃了，也許，現在就在追來。

　　很快，王二進跑到那排大樹前。

　　借著微弱的雪光，王二進傻眼了。

　　高高大樹伸出的樹枝，離牆最近的都得四、五米開外。

　　根本不可能跳得過去！

　　遠處已有光柱和怎喝聲追來。

　　雪水又混搭著汗水，把頭髮粘在額頭，王二進的心和臉一樣透涼。

　　死定了！

　　雖然知道人都要死的，可輪到自己時還是害怕得發抖。

　　王二進感到褲襠一熱，全身脫力。

　　腦中漸漸空白，好象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呆立雪中，雪花飄灑。

　　片刻。

　　力氣和思想回來了一些。

　　王二進慢慢轉過身來。

　　他準備勇敢一點面對死亡。

　　“被打死之前，一定不能叫喚，那多丟人。”

　　王二進暗暗囑咐自己。然後象根木頭樣立在雪中。

　　這時，一道強光射入眼中，王二進本能眯上了雙眼。

　　這是院衛隊的強光手電筒，只是隨意亂掃，並沒有停留。

　　可就在王二進閉眼一刹那，那柱強光仿佛在腦中生了根，又如洪水一樣泛濫擴大，腦中一熱一亮，迅速佔據了整個大腦。

　　王二進突然間感覺光明了起來，腦中出現了很多東西。

　　好象不睜眼也能看見，看見周圍的一切。

　　而且不受黑夜的影響，還看出很遠。

　　黑天、飛雪、大樹、院牆、排排雪夜中的房屋、怎喝的人、搖動的光柱......

　　歷歷在目，就像白天一樣，只是發灰。

　　更神奇的是:這視角是全方位的，前後左右都能看見！

　　這是怎麽回事！

　　死前的天光嗎?

　　可我還沒死啊！難道，這是生死關頭下的進化?

　　《大新風雲錄》裡面說過;人在危急關頭下，是會逼出潛能的！

　　王二進心頭突然一喜。

　　絕對是！

　　但已沒空深究了。

　　因為，這一刻很舒服，非常舒服！舒服得全身都想顫抖。

　　好象有道暖流從額頭出發流向大腦各處，然後又向全身蔓延，冰冷的身體和心瞬間暖了起來。

　　這種感覺太爽了， 絕對是孟先生所說的“幸福的感覺！”

　　心，反而不慌了。

　　腦中看到了一些東西，就在幾百米外的南牆邊。

　　一個激靈，王二進眼一睜就朝南邊跑去。

　　可惜，睜眼同時，這種感覺沒有了。

　　而且原本看得很清楚的東西，重又變成了黑黑的雪夜。

　　王二進一邊跑，一邊不甘心地又閉上了眼。

　　一閉眼，全是黑暗，重心不穩，差點一頭摔倒在地。

　　那種感覺和視角就這麽消失了，沒有了！?

　　不會吧！

　　幸福的感覺這麽難以保存嗎?

　　不過，體驗過這種感覺後，人不一樣了。

　　就象火星落到油上，一但落下，就再難清除。

　　王二進跑著跑著，步伐越來越堅定，甚至浮現出輕松的笑容。

　　是的，笑容。

　　剛才幸福的感覺湧來時，他不止是爽，還看到了希望！

　　是希望讓他輕松。

　　希望就是南牆的那片竹林。

　　本來是為材料和柴火種植的竹林，這時候已被大雪壓彎了腰，形成各種各樣的拱形，有幾株甚至搭上了牆頭。

　　象通往外面世界的門洞！

　　如果沒有剛才的視角，王二進絕對看不到，也想象不到，今晚的大雪會讓竹子產生這麽出奇的效果。

　　沒過多久。

　　南牆竹林。

　　失敗兩次後，“嘎吱！”一聲，一棵被雪壓彎的高竹，抖落著沉重的積雪，抖擻著又站直了起來。

　　一個白影在牆頭一晃，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