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豪傑?”
“豪傑者,或為張儀、公孫衍,或為武安君、商君,或為聶政、豫讓。此三者,或為才能出眾,能亂天下,或為大國重臣,可安郡縣,或為豪邁達人,輕生死重然諾,不知你是哪般人物?”
少女似笑非笑。
陳安沉聲。
“若是昔日天下未定之時,小娘子也是大國公主,見識不凡,只是小娘子卻對豪傑理解有些片面?”
少女輕笑。
“不知你這小法吏,到底有何高見,不妨直說,若你能說服嫚,定當賠禮道歉。”
陳安收起笑容。
“古之所謂豪傑者,必有過人之節。”
陳安仰頭,總結道。
隻這一句就讓少女收起先前的不屑,多了幾分期待。
若陳安真能說服她,不殺他又何妨,賠禮道歉又何妨,大秦復國需要豪傑,她的顏面並不重要。
齊桓、晉文可以做到,孝公、惠文可以做到,他父親,昔日的大秦之主也可做到。
陳安看著青年和少女,負手踱步。
“張儀、公孫衍之輩,一怒而諸侯驚,安居而天下熄,乃豪傑也。”
“商君、武安君之輩,變法征伐,橫行八方,天下震恐,乃豪傑也。”
“聶政、豫讓之輩,白虹貫日,信義俊雄,名傳四海,乃豪傑也。”
這是對剛剛少女說的三種豪傑的總結,少女暗自點頭。
“此三種人,皆是名動天下之後,被世人認可的豪傑,但不足以形容天下之雄俊,昔日張儀汙為盜賊,商君落魄為中庶子,聶政則為屠狗之輩,此時三者何其卑微,與草芥何異?然則此時三者非豪傑乎?”
陳安目光掃過三人,語氣堅定,自言自答。
“是,他們是豪傑,縱使是如同汙泥中的螻蟻也是豪傑。”
少女和周平都是點頭。
確實,白起、商君、張儀之輩縱使是一介黔首,也是世間豪傑,可一人動天下,一人亂天下。
“可見,豪傑者,不以功業而論。”
“豪傑者,論心,論性,論志。”
陳安下了斷語。
“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豪傑也。天下有大豪傑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陳安語罷,全場安靜。
三人都被話語中的豪傑解釋驚異,確實陳安這樣的解釋更能精辟地形容豪傑。
世間豪傑何其之多,很多人都是功業不成。
難道昔日那些落魄的士人之中,就沒有豪傑嗎?
馮煖、毛遂不過都是門客,他們沒有機會建功立業,一旦有機會就會光芒萬丈,他們不是豪傑嗎?
世間多是寂寂無名之輩,豪傑不知幾多,光以功業論,天下成功者幾人,而以心性、志向、性格則就沒有這個問題了。
“小娘子覺得安這見解可還行?”
少女巧笑嫣然。
“你的話語倒是頗有見地,文采有昔日屈子的風采,倒是嫚小看你了,在這裡向你賠罪了。”
少女態度誠懇,言辭頗為真切,做了個賠禮的姿態。
“小娘子為何前倨而後恭?”
陳安笑語晏晏,譏諷道。
“無他,因君之才華也。”
少女笑容滿面,毫不動怒。
陳安心中暗歎:“此女子居然如此臉厚,連顏面都不要了。”
“只是我還是不解,
你所言豪傑者與君有何關系?不知君之心如何?君之志如何?可否讓嫚見識一番?” 少女繼續問道。
陳安笑道:“小娘子,你這就錯了,豪傑之志,豪傑之心,豈可用言語來敘說?”
“那麽照這麽說來,君之心志,均是不會與嫚敘說了,那嫚如何知道你是豪傑?”
少女有些疑惑。
“哈哈哈哈,豪傑之心若是用言語敘說,不過都是誇誇之言,不足以讓世人驚歎,就如范雎困於魏,蘇秦敗走秦。當此之時他們的言語不可謂不激烈,然而蘇秦被妻嫂所棄,范雎為魏齊所辱,所以言語並不是豪傑的真正特性。”
陳安看了一眼青年,繼續說。
“要知豪傑,就要通過行為看本心。”
“孟子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在安看來,已經是近乎豪傑本質,然這是儒家之言,不足以說明豪傑全貌。”
周平插話問道:“小安在你看來什麽樣的人是豪傑。”
陳安略微停頓,沉吟道。
“安隻覺得天下有志者,有勇者,有心者,皆是豪傑。”
“道濟天下之衰是豪傑,扶危濟困是豪傑,仗義死節是豪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豪傑,總之堅守本心,直面生死,忍辱負重皆是豪傑,不論功業大小,隻以心論。”
“程嬰自殺是豪傑,勾踐臥薪嘗膽是豪傑,功業與身份並不是評價豪傑的標準,只是看有沒有堅守本心而已,螻蟻望天也是豪傑。”
青年聽到陳安的話忽的愣神起來,忽憶起平生。
絕境之中繼承家國,身即國家,面對天下滾滾大勢逆流而上,心中從來沒有屈服兩個字,可惜時不我待,終究沒有抵抗住大勢。
但是縱使是失敗之後,面對天下間最絕頂的人物亦不曾放下心中的堅持。
縱使大勢非我,也要與抗爭到底。
少女看向青年,似乎有些自豪。
“陳安,既然說了這麽多豪傑的特性,如何證明你是豪傑呢?”
少女的眉毛聳了聳,能看出幾分歡喜。
陳安道:“小娘子還沒看出來?我這不就是臥薪嘗膽嗎?你們幾位實力高絕,在下隻好低頭了,以待將來了。”
少女愣神。
她眉頭一挑似乎回味過來。
“你這是自比勾踐呢,呵呵。”
少女的眼中有些嘲弄。
勾踐那是何等梟雄,春秋小霸主之一,蓋世無雙的人物。
陳安居然自比勾踐,當真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剛剛說了一堆廢話,就是想說這個?你的才能就是這個?這樣的才能能幫助我們什麽?”
少女再次露出殺機。
陳安眼中有些笑意。
“當然不是了,我只是想讓你們注意我。”
陳安的話語一出,少女頓時就警覺起來了。
“你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只是讓你們看樣東西。”
陳安笑語盈盈。
他的雙手微微托起,一個虛影浮現。
這個虛影好似圓盤,隱約可以看見圓盤上的無數符號和文字。
這些符號和文字組合起來,就是當今天下法家最傑出的聖者韓非的傑作。
律盤。
當年商君建立大秦律網,隨之縱橫無上天,幾十年縱橫無敵,可謂是風光無量。
而韓非子在做突破創造性地開創了律盤。
商君的律網只是秦地之律網耗費巨大,還是依托商君這等聖者的理想國才能籠蓋秦地。
但是韓非子卻將需要法家強者才能建造的律網,做成了一個個律盤,尋常人也可使用律網。
律盤散布鄉間亭所,構建了天下律網的節點。
律盤以亭所為最基本單位,然後是縣、郡,州,依次向上,最後匯聚到大司理衙門的總盤之中。
亭所,技擊士,律盤。
這就是聖皇真正掌控天下的手段。
律盤不但連接上級律盤,更新法令,但是這都需要耗費資源和大量的時間,所以才有了陳安這種法吏的出現。
然而律盤最重要的作用是,鎮壓地方。
律盤可以調動部分的律網之力,可以鎮壓武道抱丹之下,理想道可以鎮壓博士之境。
緊急情況下,還可以強行傳送指令。
原本律盤的控制者是周平,現在周平的控制權,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陳安取得了,獲得了優先的控制權。
少女的臉色一變。
“你是什麽時候得到律盤的控制權的?我怎麽沒發現?”
周平的臉上露出憤怒,搶先說道。
陳安沒有回答,看著三人,慢悠悠的說道。
“周亭長,還有這位小娘子,你們覺得是我將指令發出去快,還是你們殺我快?”
陳安露出了笑容,進入亭所一直被人壓製,他終於掌握了一些談判的條件。
雖然這只是一個小手段,但是他的要求也不高。
只希望對方能夠投鼠忌器,有所顧忌。
少女深深地看了陳安一眼。
“陳安,你的應變之能,足可以稱得上豪傑了,就你剛剛在我等面前侃侃而談,還能兼顧奪得律盤的控制權,倒是有幾分能耐。”
“對於有才能的人,嫚向來是尊重的,請閣下記住我的名字。”
少女面色一正,口中吐出三個字。
“嬴陰嫚。”
整個人散發出一股無形的氣勢,不再是之前的無知少女的那種溫和蠻憨氣質,而是變成了那種精明強乾的氣質。
陳安不置可否的笑笑,氣質變了還能嚇唬住他呀。
“好名字,嬴小娘子,對我剛剛的問題考慮的怎麽樣?是否還要殺我?”
嬴陰嫚觀察下陳安,有些疑惑說出一個疑問。
“陳安為何你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投靠我這一方呢?你也是我老秦後裔, 你出生應該是在櫟陽吧,想必對秦地還是有些感情的。”
陳安哈哈大笑。
“投靠你們?我又不是鐵憨憨,天下亂戰數百年,人心思治,聖皇四十年亂戰之時,是天下間最為混亂的時候,死傷數百萬,天下黔首休養生息不過數年,聖皇又南擊百越之地,北驅匈奴,六伐無上天,死傷又是百萬青壯,天下離亂還少嗎?天下的黔首還不夠苦嗎?”
“你們都是舊秦高高在上的人物,哪知道,天下黔首的困苦,隻想著復國,再戰天下,卻不知道天下要再死多少黔首。”
“雖說,聖皇這些年犯下不少錯處,但是本心只是讓天下黔首得以安定,出發點並無錯處,雖然有過,但是終究瑕不掩瑜,功大於過,只要他放棄征伐,修養天下生息,這天下亂不起來。”
陳安說著有些激動。
“更何況,我要是不從你們而死,死的只是我一人,以齊法,我一家五口因為大齊而死,家中老母,和三個嫂子,兩個侄兒自有官府照顧,反倒是能活的更好。”
“要是我屈從你們,雖然我能苟活,但是我一家老小又有幾人能得全屍?與其如此,不如和你們魚死網破。”
陳安壓製住起伏的情緒,看著三人。
“想必你們也知道律盤的作用,我再問一句。”
“是放我走?還是我們一起魚死網破。以這位的傷勢,只怕真要被人纏住,也不好過吧!”
陳安盯著青年,又看看少女,等待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