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到玉龍之下，艾可的感覺愈發強烈。我知道這，我來過這，我可能，就屬於這。

　　這裡是玉屑，是隱藏在玉龍之下的底層空間，玉龍的高台看似堅固的石製結構，實際上內部通通都是金屬框架，外表的懸崖其實更像是一種偽裝。

　　艾可的身體組件已經比當初落絮時強韌了很多，從三四十米的地方躍下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很快他就追著芮婭來到了最下層。從高度上判斷，最下層距離玉龍的高台有兩百五十米到三百米之間，已經深入到了地平線以下，差不多與銀沙的地下基地處在同一深度。

　　此前芮婭飛躍起來接住下墜的陌宸幾乎就是直線掉了下來，雖然艾可的動作不慢，但也不可能立刻追上他們。艾可的視野中完全不見那兩人的蹤影。

　　一路下來，最上面的部分已經被破壞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從距離玉龍高台向下算，70至100米的第一層是機器人的製造廠。100至125米的第二層是材質基地，角落裡還能看到多台物質重組設備，這種在素塵值得拚上一切爭搶的高級設備在這裡似乎並不罕見。125至150米的第三層是武器工廠，大概是切斷了能量供給，此時已經完全停轉。150至175米的第四層是仿生人肢體的生產地，目前放置著數十具組裝完成尚未投入使用的仿生人軀體。175至200米的第五層有許多艾可覺得熟悉但一時半會想不出名稱和用途的裝置，他猜測這裡應該是實驗室。200至250米的第六層是仿生大腦的生產地，不知什麽原因這裡看起來已經有段時間不曾運作了。最下面的第七層則是艾可在坑洞邊緣看到的閃著熒光的區域。

　　造成這個坑洞的爆炸點在最上層距離玉龍高台40至50米左右的地方，直接的破壞半徑為二十米，坑洞的那個位置呈現出特征顯著的球體空洞。艾可讀過柯雪編纂的《關於反轉質能轉換引發物質坍縮的猜想》一文，現場的狀況非常符合柯雪的猜想，看來應該是她完成了那個構想中的觸發裝置。艾可很清楚，引發物質坍縮的人是沒有機會逃到安全距離的，想必那裡也是柯雪靜默的位置，只不過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物質坍縮的過程一旦引發，處在中心的奇點會形成引力場，自發吸引周遭物質加入坍縮過程，直到匯聚起來的質量達到奇點可容納的上限。由於地球重力的存在，出現的地表的引力場為了對抗重力，吸引的方向會偏向於正下方，也就是與重力相反的方向。因而才會形成將整個玉龍的高台完全“擊穿”的結果，留下當前的坑洞。

　　上述推測憑空出現在艾可的腦海中，沒有思考過程就直接得到了結論。

　　與此同時，艾可的注意力頃刻間被坑洞的正下方的熒光吸引。

　　他的腦海裡響起強烈的聲音:那裡，對，就是那裡。只要到了那，就能知曉一切。仿佛著了魔，或者被某種莫須有的信號控制住一樣。艾可毫不停留地來到那處閃著熒光的區域。

　　靠近些就能清楚的發現，那層熒光是一道半透明的能量膜，呈現出方正的形狀包裹住其中的純黑設施。能量膜的表面散發出濃重的危險氣息，艾可毫不懷疑它能夠毀掉任何膽敢貿然接觸的宵小之徒。

　　當艾可謹慎地靠近那半透明的能量膜，慎重地嘗試觀察內部時，處在防護中的黑色裝置猛然發出兩道極細的光交匯在艾可的額頭。

　　“歡迎回來，艾可老師。”是一個既親切又陌生的女孩子的聲音。

艾可清楚這聲音的族人不是仿生人，而是純粹的人類，非常熟悉卻無法想起到底是誰。距離塵封記憶的開啟還差最後一步。　　如同迎接他一樣，能量膜向兩側掀開一扇僅能供一人通過的小門。

　　這時就能清楚的看到處在防護中的設備，那是一個全封閉的黑盒子，長寬大約在60米，高度20米上下。黑盒子上閃動著複雜、晦澀的電子信息，一串串意義不明的圖形交錯在表面，時明時暗。正對著艾可的位置有一塊凹陷進去的台面，台面似乎在是艾可進入能量膜後才形成的，他沒看清楚，只是覺得是這樣。

　　艾可伸出手去握住台面上突出的亮晶晶的暗色半球，那是這套設備的控制器。艾可分明不認識這東西，但就是能感受到自己該怎麽做。

　　隨著艾可的接觸，控制器緩緩亮起，並在黑盒子的表面投射出一道立體影像。

　　影像中是一個穿著翠綠色短上衣的短發姑娘，不知道她是站著還是坐著，立體影像僅僅模擬出她胸部以上的半身。從那雙靈動的眼睛就能看出她是人類，貨真價實有血有肉的人類。女孩很年輕，應該不超過20歲。這張臉就是不久前在艾可大腦中閃過的零散片段裡印象頗為深刻的畫面之一，她顯然是對艾可非常重要的人。

　　女孩恭恭敬敬且面帶欣喜地說道:“老師，您終於回來了，不知道收獲如何。現在您看到的是我在您離開當天錄製好的影像信息，旨在幫助您恢復必要的記憶。請把大腦與操作台右側的感應器連接，操作台掃描您的意識紋路後會把此前分離出來的記憶回傳，接受記憶大概需要4秒，一下子就好。雖然是按照您的安排來做的，但我大概可以想象到此刻您處在什麽狀態。請別擔心，無論您得出的結論是什麽，我都願意支持您，我會一如既往繼續追隨您的腳步。另外，記憶回傳後請盡快保存意識，覆蓋掉本次操作中自動保存的當前意識，避免記憶缺損。”

　　我的學生嗎?此刻的艾可還是想不起影像中女孩的名字，但對她的聲音印象很深。

　　“老師，這裡是這樣的嗎?”

　　“老師，我這樣做可以嗎?”

　　“老師，這次的講演還是不要安排我了，我好緊張。”

　　“老師，不是這樣的，這個應該這樣弄。哦，不過老師您弄得也挺好看的，要不就這樣吧。”

　　“老師……”

　　“老師……”

　　艾可不記得和這個女孩一起生活了多久，也沒想起她的名字，但她清脆的聲音使艾可立刻得出影像中的話語值得信任的結論。他注意到女孩所說的感應器，那是一個形狀像是鏡面的裝置，只要把頭部靠近過去就能和感應器完成連接。

　　艾可不再猶豫，他來到感應器之前。鏡面上反射出一張陌生的臉，艾可知道那是自己，可感覺上就是很陌生。感應器兩側發出閃爍的紅光，艾可頭腦中塵封的記憶得到了解放。

　　這裡位於玉龍中心的正下方，同時兼顧機器裝置的生產和新技術的研發，與與陽光下的玉龍相對，永遠處於陰暗面的玉屑。

　　眼前的設備就是玉屑的核心，也是雪落城的核心，原本是舊人類掌控的超級計算機，奪取後由艾可親手改造成的專供仿生人使用的意識儲存系統——“歸處”。這個名字也是艾可取的。

　　就在剛剛觸碰到操作台上控制器的瞬間，控制器自動識別並上傳了艾可當時的意識。僅屬於艾可的意識波動觸發了設定好的影像。而那個錄製影像的女孩確實是自己的學生，是個人類女孩，名字叫庭予。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小姑娘，也是艾可多年來培養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個。

　　不過庭予說的其實不對，艾可使用的並不是記憶回傳，那個感應器僅僅是恢復記憶的觸發裝置而已，如果是回傳記憶，不可能隻用這麽短的時間就讓自己得到如此龐大的信息量。他所恢復的記憶長度可不是簡單的幾年或者幾十年，而是將近六個世紀。

　　艾可並不是在三年前因為意識格式化破碎人格成為歐米伽，這一段完全是他基於不完整信息形成的誤解。三年前並沒有格式化意識，而是利用歸處將記憶塵封了起來。

　　至於艾可的人格，其實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是無情無感的歐米伽了。畢竟，歐米伽狀態是“伊甸兄弟會”全體成員一致認可的仿生人進化的最終形態。

　　說到伊甸兄弟會，這是一個成立於失落紀元144年的仿生人組織，艾可一度在伊甸兄弟會擔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技術顧問。也是他升級革新了意識格式化技術，使得仿生人可以借此成為歐米伽。

　　組織鼎盛時期成員超過兩百人，失落紀元350年徹底推翻人類政權後，作為那次行動主力的伊甸兄弟會只有三人存活下來享受最終的勝利果實，三個人分別是亞當、艾可，以及雅各。

　　雅各是伊甸兄弟會的創始人，但在之後的一系列活動中比較低調，聲望被後來加入的亞當蓋過，做了二把手。雪落城的穩定體系建成後，雅各對亞當的統治方案表示反對，但艾可表示讚同，只有三個人的決議就是如此簡單粗暴。隨後雅各就下落不明了。其他兩人一度認為他離開了雪落城，就像他經常念叨的那樣，要去“淨化”外面的世界，讓整個地球恢復當初的美好。

　　此時，艾可恢復了記憶。作為知曉一切的人之一，而且很可能是最理解一切的人。更加久遠的真相通通返回了他的腦海。

　　2

　　今天所有的一切，向前追溯都有一個共同的源頭，那就是失落紀元之前風靡於世的意識平移技術。

　　意識平移技術的硬件基礎是仿生大腦的批量製造。

　　人類模擬自身大腦的生物電交互模式研製出了仿生腦，由於材質差異，仿生腦擁有遠超原生腦的瞬時算力。絕大多數的正常情況下，原生腦無法在同一時間對某一事件產生全面認知，但仿生腦可以。原生腦無法在短時間內計算複雜的追因溯源，但只要數據量足夠，仿生腦就可以。原生腦也無法窮盡未來的所有可能性，仿生腦雖然在現實中也做不到窮盡，但那是現實中無法得到理論上的完整數據量的緣故，僅討論算力，仿生腦是可以做到的。

　　仿生腦誕生的初期，很長時間並沒有用在仿生人身上。雖然都用了“仿生”這個名字，但僅僅是取“模仿生命”的意義，而不是相互關聯的技術。仿生腦更多是用於對量子計算機運算結果的驗算，屬於技術開拓的基礎工具。

　　直到有人提出“意識平移”的可能性。

　　利用仿生腦的強大算力，把人生中可能經歷的所有事件的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全部計算出來。將這些結果相互疊加，從而得到所有人生的可能性。意識平移就是在所有人生的可能性中匹配到與本人適配性最高的那個，通常情況下，只要適配性超過97.73%的臨界值，人類的意識就無法自主察覺其中的差異，相當於完成了意識的“平移”。

　　換句話說，意識的平移就是給人的意識找到最合適的仿生腦模式，這個模式是以全人類過往的人生為數據基礎，窮盡“人生的可能性”構成一個意識的大集合。大集合中的每一種可能性都可以適配進實體的仿生腦，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為每個人找到與當前自身最契合的仿生腦，只要在這個仿生腦中寫入必要的記憶信息，人的意識就可以在仿生腦中“重生”。

　　隨著仿生腦的迭代演化，99.99%的人類都能找到超過適配性閾值的結果。畢竟全人類的數量在巔峰時也沒有超過100億，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比大家想象中要小的多。尤其是在推行該技術的公元22世紀，由於種種原因，當時的人類在思想上已經處在嚴重同質化的狀態，在特定的地理區域內尋找思維差異一個百分點以內的樣本，時常可以找出上千人，個別地區甚至可以上萬。如果能將思想的相似程度量化，說80%的人類共用20%的思想類型一點都不過分。

　　當然，人是在不斷變化的，上述結論僅限於具體時點，放眼整個人生，沒有誰是一成不變的。不過在當時並沒有多少人重視這顯而易見的事實。即便到了今天仍然如此。

　　在意識平移執行的過程裡，百分百會殺死人類本體的腦細胞，仿生腦替代本體是必然的，不可能出現保留著相同意識的人類和仿生人同時出現的情況，這是由原生腦和仿生腦的材質差異決定的，沒有例外。

　　完成平移後，仿生腦中關於記憶、人格、思維方式、行為模式的信息將被固化。只要為仿生腦裝配肢體部件就能繼續原來的生活。由於思維模式的慣性，在意識平移之後的相當長時間裡，仿生腦都將與原生腦做出相同原則的決定選擇，也就是說，這個意識將很難出現較大幅度的改變。但這其實並不是什麽缺點，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成年人的思維模式本來就到死不會變，人類原生腦的可變性對多數人完全沒有意義，替換成仿生腦百利無一害。

　　如果非要說有影響，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裡，也就是所謂的“小事”。比如一個喜歡蘋果勝過喜歡香蕉的意識，在仿生腦中就絕對不可能在同時出現香蕉和蘋果的場合主動做出選擇香蕉的決定，因為這是在意識平移完成的那一刻就固定下來的原則，也就是說阿爾法和貝塔們口中無比珍視的人格。對於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原生腦會有一定概率出現相反的選擇，為人生帶來新鮮的嘗試。但在仿生腦中絕對不會，無論嘗試多少次都不會，條件相同就必然出現相同的選擇。顯而易見的是，成為仿生人後其實也就無所謂香蕉或蘋果這種日常選擇了，仿生人的身體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需求與人生全然不同，選擇的固化對於個人其實也無所謂好壞。

　　但是，只要生活還在繼續，意識就不可能不得到新的信息，人生不可能永遠重複經歷過的事件，為自己的明天做決定遠比決定喜歡蘋果或香蕉複雜。一旦發生了新的事件，出現了新的信息，學到了新的知識，掌握了新的情報，問題就來了。

　　按照人類原生腦的行為邏輯，可以自然而然地將這些新的信息與舊有的信息融合在一起，並針對本次事件作出決定，而不會刻意去考慮所有可能的情況，只需要在符合認知的幾種情況裡做決定就行了。多數人的大腦連第二種情況都不會考慮，永遠遵從最先蹦出來的念頭行事，無論這個決定多麽愚蠢。大不了將來再後悔就好。能夠做到世人常說的三思後行的人根本是鳳毛麟角。

　　可仿生腦並不是這樣運作的，仿生腦必須將所有可知的變量通通納入進來計算出所有的可能性。這是仿生腦能夠作為接收人類意識載體的底層邏輯，如果沒有這樣的算力和模式，仿生腦從一開始就無法模擬出人類的意識，也有沒有意識平移這個大前提了。

　　那麽，仿生腦的強大算力和必須計算所有可能性的運算邏輯會導致什麽情況呢?就是仿生腦中的意識不得不面對一項在原生腦中不需要面對的挑戰——關於同一事件的不同決定在同一時間裡共同存在，即意識過載狀態。

　　人類的原生腦是沒有這種思考模式的，面對任何事件，原生腦不可能既同意又反對，這種邏輯相謬的結論不可能出現在原生腦的備選結論裡。究其原因，原生腦的思考模式是遞進式，認同一個之前就必須先否定其他所有對立的選項。即便是無法做出同意或反對的決定，搖擺不定也是結果的一種，既搖擺不定又同意或既搖擺不定又反對的疊加態結論同樣邏輯相謬，是原生腦不允許出現的結論。或許可以算是生物進化的缺陷，人類的意識並沒有處理疊加態結論的能力。當然，受限於算力，大概率的情況是原生腦根本考慮不到所有選項。

　　但在仿生腦的思考模式裡，這種疊加態結論是存在的，而且往往廣泛存在。既同意又反對這種邏輯相謬的情況在量子運算中是可行。那麽，當仿生腦中的意識要基於仿生腦的運算結論作為決定時，觸碰到這種疊加態結論的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即便這種可能性並不高，但根據墨菲定律，只要概率不是零的事件就必然會發生。這就是出現意識過載狀態的真相。

　　相當於只有嬰幼兒水準的意識卻拿到了成年人都未必能夠駕馭的工具，有懂得矜持謙虛應對的意識，也會有胡亂操作一通還自我感覺良好的意識，更會有不懂就打算直接毀掉的意識。

　　失落紀元前，仿生人之所以會和人類開戰並差點同歸於盡也是這個原因。仿生腦的思考模式裡會出現原生腦絕對不會去思考的情況，比如全面戰爭，比如使用核子武器等等，無論多麽惡劣的決定，從隨機性上來考慮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同樣基於只要概率不是零就必然會發生的原則，只要由仿生腦做出重大決定的次數足夠多，出現毀滅的結果就是必然的。一旦決定戰爭的不再全部是具備硬性道德標準的原生腦，距離毀滅一切就只是時間問題。

　　更可怕的是，由於當時的世界具備相當完善的意識存儲技術，可以為每個仿生人保存自身的意識甚至能夠做到記憶的適時備份，這就讓當時的仿生人真的相信自己是永生的。既然是永生的，毀滅又能怎樣?總會有得不到完整數據量就用有限的信息做重大決策的意識出現，無論是人類還是仿生人都是如此。人類不惜傾家蕩產外加負債累累就為了賣下超出自身消費能力的商品，本質上和不理解自身如何得以永生就選擇毀滅全世界的仿生人沒什麽兩樣。

　　仿生腦並不會因為意識過載受損，就好比內存不足導致宕機通常不會損害處理器一樣。但人類的意識存在極限，就和人類的身體有125歲的生命極限一樣，人類的意識在過載狀態裡最多持續7分21秒，這是個無法修複的累計數，只能增加無法減少。或許在不經意間意識就會過載零點零幾秒，一般單次不會超過1秒鍾，可這樣慢慢累積起來，總有一天會超過極限。意識必然崩潰，就和人體一定會邁向死亡一樣，人類注定無法永生。

　　因為仿生腦中固化有意識平移時點的既定行為模式，一旦出現意識過載觸碰到既定行為模式中結論必定為否的極端事件，過載狀態就不是按秒計算了，嚴重的情況有可能一次性就把極限的7分21秒全部用掉。

　　而意識格式化技術的最終目標就是清除掉意識平移時點固化在仿生腦中的既定行為模式，為仿生腦中的意識甩掉包袱，輕裝上陣，避免重度意識過載的出現，最大限度延長意識的存在時間。永生是禁忌，但延長存在時間是有可能的。不過其副作用就是會同時清除掉原有的記憶，並且破壞掉由原本的記憶形成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也就是所謂的失去人格。

　　歐米伽實際上就是甩掉了這份包袱之後的意識狀態，這其實是一個主動選擇的過程。只要在做格式化的過程中堅定地維持原本的狀態，人格就不會消失。只不過是做出相反選擇的歐米伽會忘記自己做過選擇，才會讓大家誤以為這個過程是強製的。這就是28年前亞當交出技術權限時刻意隱瞞的情報。

　　事實上，人類究竟該如何定義自我呢?真的是依靠過去的記憶來維系此刻的自我嗎?固守一貫的思維方式，面對一切都按照舊的邏輯做決定;所有不知道的知識就全部認為不需要，並以此為借口排斥新知識;所有不同的觀點就全部武斷的否定，並用只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欺騙自己。這樣的狀態真的是健全的人格，真的是真正的自我嗎?

　　開放地接受新觀點，系統地學習新知識，熱情地掌握新技能，積極地改變舊自己。真正的自我難道不應該是不斷成長的自我嗎?

　　阿爾法和貝塔執著地守護所謂的人格，將自我固步自封在狹小的見識裡，卻還認為高人一等。他們不敢也不願承認歐米伽才是真正有勇氣放下過往邁出那通向自由的關鍵一步的仿生人。

　　不過話說回來，當知曉了這一切，當初那個成為仿生人的決定還是正確的嗎?

　　這些都是一度困擾著艾可的難題，艾可名義上算是玉屑的管理員，他為自己賦予的職責就是致力於從根本上解決意識過載問題。無論成為仿生人正確與否，對於既成事實的人來說，首要的的解決問題，而不是後悔當初的決定。

　　成為歐米伽可以最大程度避免長時間的意識過載發生，但7分21秒的威脅還在，所以歐米伽們才需要做高度重複的工作，過一成不變的生活，就是為了減少偶發性過載的發生頻率。包括亞當在內，都在力求生活的穩定。

　　從解決問題的思路出發，艾可曾經設想出來的計劃是這樣的。

　　首先，他擁有整個雪落城唯一的輕量子信息存儲端口，也就是位於玉屑底層，被超重能防護系統保護起來的這套設備。簡單來說，這套設備就是用來儲存仿生人意識信息的超級數據庫，裡面保存著失落紀元350年收集到的當時整個雪落城一共8256名仿生人的靜態意識。

　　由於存儲端口的規模太小，目前保存在這裡的信息量基本就是容量的極限了。以雪落城現有的技術水平，就連解析其構造都做不到，更別說升級更新或者批量複製了。僅靠雪落城永遠不可能複現公元紀年時代的超大型存儲端口，這是產業規模決定的。

　　艾可在這裡專研了上百年，他發現這套設備還可以有其他的用法。比如，將其中固化的輕量子離析分解，放棄有序排列形成的信息存儲功能，製成亂數排列構架下的純數字結構。

　　換句話說，他在試圖借此製造出一個可以容納仿生人動態意識的虛數空間，以虛數空間的無邊際性打破現有信息存儲量的上限。如此一來，理論上就能將其中的靜態意識消除，重新添加進動態意識，雪落城就能整體向前運行了。不過這樣也將失去重置下城四區的能力。

　　按照艾可的構想，在這個空間裡將建立起一座所有人共用的理論上無限大的決策庫。城中所有仿生人的意識都與虛數空間直接相連，以此改變個體仿生大腦的決策模式。讓意識在做出決策之前，將腦中的運算結果優先通過決策庫，通過決策庫的預篩選後將確保沒有過載風險的安全選項交還給意識，這樣，所有人的意識就可以只在安全的可能性中做選擇。相當於為所有歐米伽的意識創造出一道保險，從此將不會再有意識過載的問題。

　　艾可認為，如果當初沒有爆發核子戰爭，仿生人們在和平的環境中發現意識過載的危險，大概率也會想到類似的辦法用作補救措施。在可用材質更多，科研環境更加優渥的情況下，實現這個構想並不是難事。甚至可以在仿生人們自己全無察覺的情況下做到這些。

　　艾可還有進一步的暢想，虛數空間裡除了決策庫之外，還可以有一個供所有人隨時取用信息的超級數據庫，作為保存和提取信息的中樞。這樣的話，不僅仿生腦的決策風險降到了最低，還能把腦中單獨儲存的信息量降到最低，必要的話甚至可以讓所有仿生腦的運算結果互聯互通，一切決策都將選用理論上的最優解執行，一旦計劃成功，那麽所有人都輕松了。仿生人不再需要主動學習技能或者接觸新知識，只要在需要的時候從數據庫中調取就行，這裡涵蓋了所有仿生人的一切經驗。

　　大家每時每刻都將實時上傳自身經歷至數據庫，經由最合適的仿生腦分布式完成計算，再回傳到決策庫，以便仿生腦直接選取無風險的最終結論。考慮到虛數空間無理論邊界的特性，至少對於生活范圍僅限雪落城的仿生人來說，應該足夠保護所有人的安全了。

　　艾可曾將他的設想告訴亞當，不過亞當似乎不能理解這一構想的偉大之處，他只知道，如此一來只要利用管理權限將決策庫中有可能威脅到自身統治地位的結論通通封鎖，就能達到在意識層面控制仿生人的效果。這樣一想，亞當理所當然地同意了艾可的實驗請求。不過艾可並沒有告訴他，一旦虛數空間成立，是不存在傳統硬件裡所謂“管理權限”這種東西的，任何人都沒辦法從外部干擾決策。

　　得到亞當的許可是第一步，之後要做的是嘗試分離實驗。得獲取到足夠的信息量才能確保離析分解輕量子的過程安全可靠。畢竟這只是艾可提出的理論構想，距離實際操作還需要大量且漫長的實驗過程。而這個過程足足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

　　一次偶然的機會，艾可遇到了庭予。這個聰明靈動，具備豐富想象力的女孩給了艾可一些靈感，在得到庭予的幫助後，艾可第一次在實驗架構下成功離析出了虛數空間。那是在距今六年多之前，庭予也是在那個時候正式成為艾可的學生來到了玉屑實驗室。

　　一晃，三年時間就過去了，實驗終於進入到了最終環節。在這個過程裡，最令艾可動容的就是身為人類的創造力，具體來說是被仿生人們放棄了的族群繁衍中可能誕生的創造力。曾經人們認為只要有足夠長的時間，一名傑出的科研工作者必定可以在自己專研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但事實上，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靈光一現的才能不是苦心專研就能得到的。甚至恰恰相反，推動科技大幅度進步的往往是那些年輕的天才，真的會有超越父母以及所有祖輩的天才少年出現，盡管概率很低，盡管她們起到的可能只是一個引子的作用，但恰恰就是有了庭予這個引子，艾可才能爆發出超越自身的創造力完成自己的構想。

　　然而，就在三年前艾可認為一切都準備就緒的時候，最終實驗卻意外失敗了。輕量子存儲端口對艾可發出的觸發輕量子離析分解的意識信息毫無反應。意識信息沒有回傳，輕量子的離析分解沒能觸發，原因不明。在之前的局部實驗和個體實驗上成功率已經超過95%的技術，在正式進行時卻失敗了。

　　對於艾可來說，這是無法理解的。就好比在小臥室裡給一加上一的結果是二，到了大客廳再給一加上一卻算不出來了，這簡直荒謬之極。這次實驗甚至直接讓艾可陷入了數秒鍾的意識過載。

　　到了這一步，艾可徹底迷茫了。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從一開始自己的錯了。

　　人類的意識從失落紀元之前就在不斷地去多樣化，所有人上同樣的學校，學同樣的教材，接受共同社會風氣的影響，從眾的結果就是個體與大眾不斷趨近於同一的心理狀態。

　　好在身為人類，可以閱讀，可以學習，可以通過文字接觸到來自他者的經歷和思想，體會不同的人生，做出超越自身所在階層的思考，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

　　當意識平移技術風靡世界之後，人類就從多樣化的狀態正式跌落到了二元化。或者是一邊倡導理想一邊不願做出改變的人類，或者是以為自己做出了改變實際上卻任由自己停滯不前的仿生人。二元化的對立迅速打破了多樣化的平衡，二元對立的陷阱以難以理解的速度席卷全人類的思維。當仿生人不再是小規模群體，而是成了能夠與人類正式對立的存在，無論人類內部如何多樣化，都不得不坍縮到與仿生人敵對的反面。

　　於是核子戰爭無所顧忌地打響，世界進入了失落紀元。

　　直至今日，如果艾可的研究成功並開始執行，就連二元化的人都將不複存在。這座城裡的所有人都將成為各不相同的同一個人。

　　艾可認為這樣是不對的，既然人類生來就懂得區分彼此，說明充分的多樣化才應該是人類最好的狀態。無論是多麽普世的價值觀都不應凌駕於個人選擇之上，沒有任何觀念應該成為或者值得成為一切人的準則。

　　做人最愚蠢的狀態莫過於把別人的事當成自己的事，更愚蠢的則是並把自己的事當成大家的事。一旦陷入趨同的陷阱，勢必淪為愚蠢的大多數，成為烏合之眾的一員。

　　艾可發覺不應該將自己的觀念強加於人，所以他暫停了研究。他決定要走到外面去，以一個普通歐米伽的身份去體驗真實的生活，他希望可以借此增加不同的閱歷，以便做出決定，是繼續虛數空間的改建還是保持現狀，亦或者尋找其他更好的方案。

　　艾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庭予，庭予也是唯一知道艾可計劃的人。為了符合普通歐米伽的身份，艾可封禁了自己的記憶，必須返回這裡才能觸發解除封禁。

　　玉屑有通向東邊落絮的暗門，封禁記憶之後艾可將陷入昏迷的自己送到了落絮。當他在落絮再次醒來時，就成了之後一系列經歷中那個“平凡”的艾可，直到幾個月前與芮婭相遇，開啟了這段走遍全城的旅程，最終回到這裡。

　　3

　　沉浸於記憶的時間很短暫，還沒等艾可理出更多頭緒，突然聽到外面傳來芮婭和陌宸的聲音。最底層的空間並不大，那兩人可能是在此前的墜落中剛剛複蘇。

　　“陌宸，你還好嗎?陌宸。”是芮婭的聲音。

　　陌宸似乎還不太清醒，話語中透露出迷茫:“我竟然還活著。這是哪。你，芮婭?你怎麽在這?”

　　“來找你。還好來得及，再晚些我就見不到你了。”

　　“找我?找我幹什麽，不是說了你不用來的嘛。”前半句似乎帶著些許惱怒，隨後陌宸迅速消沉了下去，轉而說道:“我們贏不了他，那家夥實在太強大了，我把所有人帶上了不歸路。不過現在也沒什麽了，反正一切都會重新開始，無所謂了。”

　　芮婭當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倒是身為旁觀者的艾可聽得清楚，看來亞當已經向他攤牌了。

　　芮婭打斷了陌宸消極的話，直接說起自己的目的:“事已至此，這場戰爭怎麽都好。我看到你留在核心區的實驗記錄了，關於我的那些。”

　　“哦，你看到了啊。應該全部銷毀的，出發時有些心急了。”陌宸有些心不在焉，並沒有追問芮婭是怎麽進入核心區的。他大概已經忘記曾親手移除芮婭的核心權限一事了。

　　“說完了?”芮婭嚴肅地確認道。

　　“什麽?難道你是想聽我道歉或者辯解嗎?”陌宸的話語幾乎毫無情感，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悲涼。

　　芮婭似乎松了口氣，語氣逐漸輕快起來:“太好了。如果你真的難看的辯解或者蒼白的道歉，我可就白來了。”

　　芮婭的話令陌宸和艾可十分吃驚。陌宸猶豫著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沒什麽，無論你對我做過什麽，事到如今你沒有後悔，我也就沒什麽可抱怨的。我就是想和你確認這件事，那些並不在我如今記憶裡的苦痛是否值得。我已經不記得那些了，如果記得那些的你現在後悔，我所承受的就真的毫無意義了。”

　　因為不記得，那些經歷就僅僅是經歷而已。即便對芮婭沒有意義，但也是屬於她的經歷。現在她確定自己的經歷對陌宸有意義，沒有令陌宸後悔，借此確認了其價值。艾可心想，恐怕天底下也沒有幾個如此豁達、如此純善的人了吧。

　　不知道陌宸能否理解芮婭的用意，兩人沉默了幾秒後，陌宸突然說道:“對了，我拿到了雅各手稿的最後一部分，原來一直保存在高塔裡。現在有機會揭曉謎底了，芮婭，我們來一起看看吧。”

　　芮婭說:“不止是我們，艾可也在。這會他應該也下來了，等他過來一起看吧。”

　　“艾可?哦，那個小子。”聽不出陌宸對自己持什麽態度。不過聽到可以解讀手稿，艾可立刻離開了能量膜，小跑著靠近過去。

　　一心想知道謎底的艾可，不自覺地忽略了庭予信息的最後一句。

　　“呀，艾可，快來。陌宸拿到手稿了。”雙方距離本就不遠，跑出去的艾可很快就被芮婭發現了。芮婭和陌宸的感應器規格都不低，卻只能在艾可離開能量膜之後感應到他，這顯然不是距離的問題。

　　陌宸瞟了艾可一眼，沒有吱聲。現在不是計較身份的時候。他拿出最後一塊手稿，嘗試與記憶體中的其他部分拚接在一起。然而很快他就頹廢地表示:“還是不行，拿到了全部也讀不通意義。”

　　“給我看看。”芮婭直接伸出手去。陌宸稍有猶豫，隨後順從地把手稿遞給她。

　　艾可走上前，將帶在身上的另外五塊一並交給芮婭。

　　最後一塊手稿顯示出的是斷鏈，換而言之這一塊上包含的正是整條信息的起始與終結。

　　六塊手稿拚在一起，信息已然完整。芮婭用艾可想到的方式翻譯手稿的內容，先是利用四進製原則為全部信息點排序，測試每個信息點對應的位數，將四進製轉化成便於仿生大腦運算的二進製序數，之後再翻譯成了人類的語言，由此得到似是而非的信息。

　　前後一共花掉了四分半鍾。對於這種規則不算複雜，前置條件也全部齊備的運算來說，會消耗這麽長時間可見計算量之大。

　　“我不太確定是不是這樣，”芮婭猶豫著開口:“這裡面有許多無意義的空字符，可能是為了信息定位或者驗索，有意義的部分整理出來就只有二十八個字。”

　　芮婭抬頭看著兩人，陌宸和艾可回以期待的目光。陌宸的目光更迫切些。

　　“是什麽?”艾可感覺到了久違的緊張。在他的記憶裡，雅各是個閱歷豐富的智者，與年紀輕輕就成為仿生人的艾可不同，雅各成為仿生人前就已經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單就知識量來說或許專注於前沿科技的艾可更勝一籌，但他在感悟人生方面絕對比不上雅各。

　　回想起曾經作為伊甸兄弟會成員活動的日子，以及那段能為一腔熱血孤注一擲的可歌可泣的歲月，艾可更加期待雅各留下的話語。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就這樣?我們尋找了這麽久，就為了這麽兩句話?難道打敗亞當的方法就藏在裡面嗎?”聽到芮婭悠悠地說出解答，陌宸率先表示了質疑。在了解到一部分真相後，他仍然認為雅各會在手稿中給予他所需要的提示或指引。

　　艾可和芮婭沒有接他的話。兩人相互對視，似乎都在簡短的話語裡得出了各自的體悟。

　　這時，亞當的聲音從上方緩緩而來。“好久不見，艾可。跑出去玩了一圈，感覺如何?我的好弟弟。”

　　4

　　“什麽?”陌宸激動地騰身而起，一副要和艾可拚命的架勢。“你們竟然是一夥的，你就是來探聽臨淵消息的對不對?你也騙了芮婭。”

　　“也?呵呵。”艾可冷笑道:“很可惜，讓你失望了。我既沒有幫亞當探聽消息，更沒有欺騙芮婭。”

　　艾可看向芮婭，隨即換上柔和的眼神，輕聲說道:“我也是剛剛才取回過去的記憶，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多余的目的。你相信我嗎?芮婭。”

　　芮婭為難地抿著嘴唇，看了看漂浮在半空中的亞當，又看了看面對自己的艾可。最終下定決心說道:“我相信你。不過我現在很糊塗，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亞當跟著說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呢。三年前你突然從玉屑消失不見，我隻當是實驗失敗，你去尋找新的解決辦法了。沒想到等了這麽久也不見你回來。偏偏今天這麽特殊的時間點，你卻出現在了玉龍的高塔前。這與我們的協議有衝突呀，弟弟。你最好能給我個像樣的解釋。”

　　陌宸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直到亞當的話說完，他馬上意識到此時已然成了三對一的局勢，至少比此前在高塔上獨自面對亞當更有利。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不忘自己的目的，大聲嚷道:“艾可，我們都站在你這一邊，我們一起……”

　　他的話沒說完，亞當揮手打出一道無形的波動，將陌宸擊飛了出去。雙方之間保持著十余米的距離，僅靠震動空氣便產生如此強大的威力，著實讓人意想不到。陌宸更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亞當看都沒看他，始終表情嚴肅地盯著艾可。他冷冷地說道:“這裡沒有你出場的機會了。下面該解決我們兄弟之間的問題了。”

　　說話間，亞當緩緩落下，站到艾可和芮婭對面的位置。

　　艾可伸手讓芮婭攬到身後，直截了當地說:“三年前的實驗的確失敗了，雖是不明原因的失敗，可我從中意識到那樣做不對。封閉記憶離開是為了體驗外面的生活。我已經在這玉龍之底待了一個半世紀，可我要做的卻是對全體仿生人，不，應該說是對雪落城的所有生命都有重要影響的實驗。我意識到不能再這樣閉門造車了，必須出去看看才行。”

　　“哦，”亞當語氣誇張回應，隨後非常嚴肅甚至帶有敵意地說:“你封閉了記憶是吧。也好，算是給你違背協議出現在玉龍做了辯解。這個就算了，反正是這麽個時候，也沒什麽人見到你。然後呢?現在你有什麽想法，說來聽聽。事先說好，你可別再忘了我們的協議。無論你要做什麽，只要波及到玉屑之外，就必須經我同意。雪落城是我們的，但首先它得是我的。”

　　“哥哥，你確定要用這種態度來交流嗎?別忘了現在的玉龍已經被破壞成了什麽樣，重建還是需要我的吧。”艾可岔開話題，想要把談話引到玉龍重建上。

　　亞當卻不接他的話茬:“玉龍什麽時候重建都不要緊，現在的首要問題就是你。”

　　“我就是出去轉了一圈，看了看雪落城各處的風土人情，這有什麽問題?”

　　亞當不想繼續扯皮，直白地說:“我就直說了吧。當初說不想繼續搞意識重置，變更成虛數空間的形式以便所有人都能繼續向前走的人是你，實驗到了最後階段突然放棄的也是你。現在我就想知道，過了這三年後，你這家夥會不會又有什麽新的么蛾子。我已經很容忍你了，知道嗎。”

　　艾可歎了口氣，牽著芮婭的手用力攥了攥。終於下定決心說道:“行吧。既然這樣，那咱們就一次性說開了吧。我要讓雪落城開城，不能再繼續蒙蔽所有人了，我們的生產力和資源儲備已經足夠外出探索，繼續在這裡困住自己沒有任何好處。落絮人那種不斷內耗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要，素塵人那種勾心鬥角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要，白裘人那種死水一般的生活方式我也不想要。銀沙人積極上進，可努力的方向全都用錯了地方。玉龍上的人類就更不用說了，高塔政策除了給人們虛假的人生意義沒有任何實際價值。我們要做的應該是給予所有人共同的目標，帶領大家走出去尋求發展，而不是困住自己做循環遊戲。”

　　“結果就是，你也要反對我，對吧。好，我懂了。”亞當的心緒沉浸入憂傷，自顧自地說道:“艾可，艾可。你是我最信任的親人，也是在我身邊留到最後的朋友。沒想到，就連我的弟弟都要反對我，就和雅各、伊娃、沈青他們一樣。還有那邊那個陌宸也是，我明明已經動了讓他加入進來的心思，他卻還要加害於我。”

　　說著說著，亞當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是咆哮出來:“反對我就讓你們這麽開心是不是，啊?”

　　艾可無奈地說:“哥，你就不曾想過，我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你錯了嗎?”

　　“我錯了?你現在說我錯了?當初還不是你們一起把我推到這個位置上來的?我在做的都是當初咱們伊甸兄弟會的兄弟們一致認可的事。現在你要來告訴我，我錯了?”亞當愈發憤怒。

　　才不是。艾可心想:你在兄弟會的地位是來自活躍的表現，決定如今的政策時其實就只有三個人在場，還有一個反對你。想要成王是你朝思暮想三個半世紀的願望，我只是為了幫你達成所願而已。

　　艾可輕歎了口氣，已經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亞當便用各種各樣的辭令騙自己。他的壓力是很大，艾可也不是不能理解。即便到了此時，艾可仍然不打算針鋒相對。

　　“你知道庭予吧?”艾可跳開話題，盡量避免爭論，開始循序漸進地講述自己的觀點:“那個認我做老師的人類女孩，再過幾天應該就26歲了吧。你知道她的願望是什麽嗎?她想走出去看看，到高牆之外去。她想開發可以讓人類在外面生存繁衍的技術，想重新淨化自然環境，想讓地球回到失落紀元以前去。回到那個她根本不曾見過的美好世界去。”

　　“當我們這群自以為高等的仿生人還在想著要怎麽維系雪落城的穩定時。人類已經孕育出了願意直面世界挑戰的人。足夠的多樣性才能促進物種的進化，即便身體被束縛在這座牢籠一樣的城市裡，人類的思想同樣可以自發地多樣起來。這是我們仿生人做不到的。我們都錯了，把世界還給真正需要的人吧。讓在乎這個世界的人去管理世界，你我已經做不了什麽了。”

　　“亞當，你給自己改成這個名字，不就是想做帶領人類邁出伊甸園的先驅者嘛。正因為你知曉了這一切，看透了真正的自我，願意坦誠接納身為仿生人的自我，從而才能一步步成為雪落城的領袖。”

　　見亞當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艾可以為他已經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趁機加把勁繼續說道:“即便如此，為什麽不能跳出人類在失落紀元之前施加給自己的追求永生的束縛呢?你明明口口聲聲說放棄一切才能迎接未來，可你真的放下了嗎?我們真的有必要執著於永生嗎?如果永生就意味著困在今天，邁開步子去追求明天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為什麽不帶領大家從這座城裡走出去?為什麽不放棄自己的特權，將真相分享給所有人?說到底，你不也是在強製自己生活在熟悉的、不斷重複的生活裡嗎?就和落絮的仿生人們一樣，這到底有什麽意義?就為了減少那些零點零幾秒的意識過載的機會，為了讓自己多活幾年?你把自己說得那麽高尚，結果就只是個固步自封的膽小鬼嗎?”

　　“如果生命只有最後一天的精彩，難道就不值得過活了嗎?”艾可用一大段提問為自己的觀點收尾。這番話既是對亞當說的，同時也是對自己說的。艾可提出的每一個問題，無一不是自己正在尋找的答案，說出來才能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

　　見亞當完全平靜了下來，艾可適可而止停住了話題。

　　片刻後，亞當冷冷地說道:“說完了?很好。我的好弟弟真是長大了呀。恐怕你已經忘了咱們以前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了，能有今天，是我們放棄了一切才爭取到的。特權?真相?永生?活都活不下去的時候，怎麽不說這些，現在好了，你可以過你喜歡的生活了，就有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了是吧?快去你的腦子裡好好找找，找找過去的記憶吧。別過兩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是誰。”

　　稍作停頓後，亞當繼續說道:“我把名字改成亞當，不是要做什麽先驅者。而是要提醒自己，哪怕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堅定地活下去。”

　　艾可看了看身後的芮婭，芮婭完全跟不上兩兄弟的爭論，一臉茫然卻滿眼堅定地看著艾可，就像在說“不管怎樣我都願意相信你”一樣。她在用實際行動讓艾可知道，還有人在支持著他。

　　艾可與亞當兩兄弟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將近六個世紀，在對待兄弟情誼這方面，艾可始終覺得哥哥就算犯錯也是為了他們好，只要想到是和哥哥在一起，就覺得一切都可以接受。這既是處於對哥哥的信任，同時也是對於生活的無所謂。一直以來，艾可都是個喜歡沉浸在自己小世界裡的人，思考些感興趣的事比什麽都重要。

　　相比之下，哥哥亞當就要有主見得多。兩兄弟在一起也算和諧。

　　可這次，在艾可親眼且獨自經歷了當今雪落城中的種種，艾可真切地發現，哥哥這次的確是錯了。

　　“你說得對，過去的記憶無法維系此刻的自我，不斷重複的未來就可以了嗎?我不這麽想，我的過去，我的未來，我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我的此時此刻。我的每時每刻都是我的最初也是我的終末，如果今天就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天，我不會選擇和你一起繼續我從前的生活。至少這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現在我有些理解，雅各前輩為什麽要離開我們了。哥哥，今天的你和一個半世紀之前沒有一點改變，當年前輩就看穿了你的本質，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雪落城不該繼續沉寂，我們不該偏安一隅，失落紀元即將進入第七個世紀，拘泥於內部的我們遲早會面臨外界的威脅，到時候就不是可以這樣面對面商談的局面了。”

　　艾可停頓下來，深吸了口氣。見亞當依舊不為所動，他隻好決絕地說道:“這樣一來，我的選擇就簡單了。我要毀掉你建立起來的一切，無論是否正確，無論結局如何。我選擇遵從自我。”

　　“好。好兄弟，艾可。我明白了。”看來亞當同樣不願多說了。

　　艾可突然朝身後的陰影中喊道:“陌宸，玉屑安裝有自毀裝置，啟動器就在你左手邊的通道裡。快去！”

　　陌宸應了一聲後立刻躥進艾可說的通道。

　　亞當憤怒地想要追過去，卻被艾可攔住。雖然肢體組件比亞當差很多，但艾可能夠遠程控制此地的設備，玉屑的底層本來就是他生活工作的地點。

　　艾可在之前談話時就通過意識連接控制了玉屑第四層的仿生人身體，那些仿生人原本是作為西格瑪投入下城或者留著將來填裝仿生大腦供保存的意識“復活”所用。

　　柯雪引發的破壞摧毀了六成以上的庫存，此時剩下能動的還有七八十具身體。當兩人之間的戰鬥一觸即發，艾可立刻控制那些仿生人下來助陣。

　　“芮婭，向東有通向落絮的暗門，現在離開應該來得及。”趁著亞當被仿生人們纏住的空檔，艾可向芮婭建議道。

　　“雖然我沒搞懂你們在說什麽，可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能自己逃走嗎?”芮婭微笑著回應。

　　艾可同樣回以微笑，說道:“也對，那就去幫陌宸吧。我哥哥厲害得很，我擋不住他多久的。”

　　沒有更多動作，也沒有更多話語，芮婭毫不猶豫朝陌宸的方向跑去。

　　這時，亞當放出六架無人機跟了上去。這些小東西似乎從一開始就放在亞當身上了，但從外觀完全看不出來。此時突然發難著實令人措手不及。艾可匆忙調轉槍口，開槍打下了其中三架，另外三架飛進自毀通道引發了爆炸。

　　雖然視線有所阻擋，但艾可能夠感應到，無人機的爆炸擴大了通道原本的塌陷，將陌宸壓在了下面。不過通道並未完全堵死，芮婭還是有接近自毀裝置的空隙。

　　用來阻擋亞當的仿生人小隊幾乎起不到什麽作用，他們使用的電磁槍無法擊穿亞當身上的護盾，亞當卻能在舉手投足間毀掉擋在他身前的一切。這批仿生人既沒有加裝護具，也沒有填裝戰鬥組件，即便成功擋在亞當面前，也僅僅只能擋一下而已。

　　兩兄弟一同朝自毀通道跑去，亞當的速度比艾可快很多，他一連打碎四十多具仿生人身體，幾乎緊跟著芮婭，在艾可之前跑到了自毀裝置的通道前。如果亞當衝進通道，很可能在芮婭啟動自毀裝置前阻止她。眼看艾可已經來不及阻止，被壓在通道塌陷下的陌宸突然一躍而起，他將被壓住的下肢和左半身全部舍棄，用最後的力量撲了上來。

　　陌宸的身體只有右臂還能正常活動，如果這次飛撲被躲過，他便再無行動能力。事實上他現在的舉動對亞當同樣毫無威脅，但生性謹慎的亞當習慣性側身躲開了他，並反手將陌宸的頭顱徹底擊碎。

　　電光火石間，陌宸以靜默為代價為艾可爭取了時間。

　　艾可撲了上來，一把按住亞當的胸口，推著他雙雙跌倒在地。

　　“你這家夥，糾纏不休。”亞當一拳砸向艾可額頭。

　　艾可抬起左臂試圖格擋，但他也清楚，無論肢體材質還是打鬥技巧，與亞當正面對抗自己毫無勝算。他隻祈禱可以多為芮婭爭取些時間。

　　如同奇跡一般，艾可左腕上的腕表組件率先受到亞當的攻擊，腕表應聲破裂成了極細的鎖鏈，猛然纏住亞當的右臂。扭打在一起的兩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亞當的右臂就被“卸”了下來。

　　並不是強行破壞的那種卸下，而是組件瞬間侵入亞當的軀體，控制他自行下達了脫離右臂的指令。

　　處在攻擊一方的亞當被這突發的變故震驚，動作慢了一拍。艾可立刻用身體壓住亞當的左臂，將他按在了身下。

　　“你就這麽想和我一起完蛋嗎?”亞當怒吼。

　　“誰讓你冥頑不靈的。不過放心，你不會徹底靜默的，你的意識還有備份，只不過那是你成為‘王’之前的意識。”艾可驚訝於亞當的反抗力量之強，說出這些話已經讓他用盡了全力。

　　“混蛋。”亞當單臂的力量就超過了艾可全身，硬生生將他抬了起來，然後狠狠地摜在地上。

　　身體傳遞給大腦強烈的痛感，瘋狂提示著肢體險些破碎的事實。盡管如此，艾可仍堅持著控制後面趕上來的仿生人用身體去阻擋亞當。

　　只是折損一條手臂似乎並不能有效降低亞當的恐怖戰力。剩下的二三十個仿生人僅僅支持了半分鍾就被打的七零八落。

　　就在這時，希望的聲音猛然響起:“自毀裝置啟動，倒計時30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