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從身上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戲單遞了過去。
張啟山順著這個台階下來,拿起成錦遞給他的戲單又狀似無意道:“其他的聽些什麽都沒所謂,我是個愛聽戲的,並不挑嘴。只是先父年輕時來長沙求親,曾經聽過紅老板的父親唱一次藍家莊,從那之後念念不忘。我從小到大,聽他掛念了不知幾千次。可惜如今不但他已經不在,連紅老板都很難請動了。”
這一番話聽起來讓二月紅對他的印象完全翻盤。
二月紅本身也是個非常孝順的人,尤其他母親早亡,父親待他尤為仔細,早早接下戲班的擔子也是為了讓父親能頤養天年。張啟山的說法完全觸動了他心裡,恰巧張啟山翻完了那本戲單正要交還給成錦,二月紅伸手把本子又推回給張啟山。
“張少爺點戲吧。班子裡最近正調換舊行頭,這裡先定了單子,我才好安排人手先去買那些用得上的。”
正事說完已經臨近中午,張啟山便留二月紅一行人在家裡吃飯,開了瓶張啟山從東北帶回來的烈酒邊吃邊聊。
酒桌上張啟山十分健談,也沒有最開始那種盛氣凌人的架勢。二月紅發現這個人見多識廣,並不像是從小到大都只在東北生活的樣子。二月紅因為帶戲班子的關系,在時局比較平穩的年代常帶著人走南闖北,一旦將話題挑起來,難免會說到長江南北各省的風土,許多時候都是別人聽他一個人講得天花亂墜。而張啟山居然能跟著他的思路聊下去,到細節處甚至比他講解的更清晰,這讓二月紅有種遇到知己的感覺,越聊越起興幾乎忘了時間。
張啟山道:“東三省與南方各省的習俗相差極大,僅喪葬奠孝幾項就有很多不同。我小時總以為南方舊俗繁雜,到長沙才知道,這裡比老家的規矩簡便得多。”
“你在長沙辦令尊的白事,難道不會錯漏犯忌?”
“注意些便是了。人死歸天,死後的事情,心意到了就足夠。”
南方人畢竟耐受不住東北的烈酒,二月紅此時已經有幾分醉意,笑著說:“還是仔細一點好。不如你寫張忌諱的單子給我,免得兩天白戲唱完,令尊反而不高興。”
張啟山點頭答應,“紅老板費心了。”
相談甚歡時,突然有人進來通報二月紅手下的夥計有急事。受命來找二月紅報消息的居然是陳皮阿四,一進門就跪在地上,眼睛裡也濕漉漉的。
“師父,太爺在院子裡吊嗓子時候突然暈過去了。西洋大夫說狀況恐怕不大好,師母讓我來請您回去。”
二月紅腦子裡“嗡”的一聲,身上起了一層白毛汗,酒也立刻醒了。匆匆忙忙與張啟山告辭,帶著成錦返回家裡。
陳皮阿四也要跟著走,卻聽張啟山叫他。二月紅道:“你先留在這,有什麽事情帶話給我。”陳皮阿四這才留在張家。張啟山也不忙著跟他說事情,讓他跟自己一桌坐下,閑話家常。
“你是他家夥計?今年多大了?”
“紅老板是我師父……我今年剛滿十九。”
二月紅的父親自從上了年紀便身體空虛,那是從年輕的時候就被墓氣屍毒漸漸損耗的結果。一旦病了,就很難休養到恢復健康。二月紅早料想到這一步,囑咐夥計們去準備了後事。
老人最舍不下的是三個還沒成年的孫子,二月紅便讓三個孩子每天陪在病床前。病入膏肓的老人在無意識的時候眼神會非常凶狠可怕,孩子們膽小都不願意長久陪在那裡,
被二月紅打罵了幾次才哭喪著臉留下來。二月紅一直陪在病床邊,沒人能勸動他回去休息,也沒人敢勸。只有他妻子每晚躡手躡腳進來報一聲夜已深了,帶著孩子們回去睡下。 這天夜裡二月紅正伏在床邊打盹,忽然覺得有人看他。他幾乎是立刻坐起來,只見他父親長著眼睛伸出手來仿佛要觸摸些什麽,二月紅忙問他是否有哪裡不舒服。
老人並不理他,口裡念念有詞。良久之後才抓著二月紅的手說:“二伢子,我想念你大哥。”
二月紅的長兄夭折,二月紅甚至見都沒見過,只知道在自己上面曾經有一個哥哥。他父親平日對早夭的長子極少提及,現在突然念起來讓二月紅感覺很揪心。他連忙道:“我讓他們備車,明日一早就載您去看大哥。”
一時間二月紅竟然愣住,盯著那道縫隙須臾後松開韁繩讓馬自行跑遠,他自己則一彎身也跟下去。
甬道裡的空氣異常渾濁,因為數十年都一直處於封閉的狀態,墓裡面又有很多屍體,導致空氣的質量差到極點,潮濕到幾乎凝固的空氣裡夾雜著漚了幾十年的腐屍的氣味,根本沒辦法用來呼吸。二月紅剛剛滑進父親幾十年前挖開的盜洞就明白了張啟山所謂的“速戰速決”是什麽意思——這空氣潮濕沉重得好像腐屍的肉貼在他身上、臉上,呼吸一次說不定就會窒息。他們在墓裡只能閉氣行動,這一口氣能用多久,他們就能在裡面停留多久。
二月紅貼著盜洞壁下滑的同時將軟索繞在腕上,聽著他下滑時摩擦出來的聲音在墓室裡細微的回聲,終於一探手將軟索的一頭擲了出去。
這座墓的墓室並不大,是非常典型的東漢磚室墓,墓主人生前的地位不低,砌墓室用的磚都是空心的。很多空心磚上面已經給打出了缺口,還有一些地方垂下繩索,這些繩索潮濕腐朽的厲害,二月紅給這些繩索掃在臉上,感覺毛骨悚然。
他手上的軟索擲出之後掛在一處鑿開磚頭左右截面形成的短石梁上。他將軟鎖兩頭打個活結扣在自己手腕,在整個人滑進墓室之前腳尖一點,迅速將軟索收緊,便將自己吊在了墓室的半空中。
這一連串的動作都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等他安穩了自己的位置才凝神去聽墓室裡的動靜。因為根本沒有呼吸聲,非常難以辨認張啟山的位置,也不好判斷下面的情況。就在這個時候,下面突然響起“嗤”一聲,隨即有一團火光亮起,險險擦著二月紅的鼻尖飛過。那是一根洋火,墓室裡的空氣很糟糕,隻亮了一個瞬間就熄滅,不過這樣的時間足夠二月紅這種人看清墓室中的情況。
棺木就在他右側下方,已經給人掀開了蓋子,旁邊黑漆漆一片大概是倒了許多已經腐爛的屍體。張啟山就站在那堆屍體中間,身後立著一個奇長黑色的影子。
二月紅聽過父親說這墓裡有一隻非常厲害的粽子,他們家在這裡面折損了許多人手,現在看到這個影子二月紅的頭髮幾乎都要炸起來。人一旦緊張,消耗就會比冷靜的時候加快很多,二月紅很快發覺這樣下去他將連活動的余地都沒有,並且這個時候下面傳來非常微弱的空氣波動,他便知道張啟山剛才扔一隻洋火是為了觀察墓室中的情況。二月紅將腕上的軟索松開幾套,調整了重心,腳尖一點墓頂的磚壁,整個人就向著棺木所在的位置滑了下去。
這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如果那隻粽子剛好朝他下滑的方向衝過來,二月紅連躲的機會都沒有。如果是平常,他根本不會選擇這個方法,但是這一次的時間限制非常厲害,而他完全不想輸給張啟山,不由自主就選了最快捷但是最危險的途徑。
萬幸的是,那粽子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二月紅的存在。以周圍空氣的波動來判斷,它跟在張啟山後面以一種非常危險的距離不停追逐,如果張啟山有哪怕一個瞬間的放松或者遲疑,都會送命。
二月紅也顧不上去分析這其中的因由,將自己滑到棺木邊戴上厚厚的皮手套,綁著軟索的手扒住棺材邊,另一隻手探進棺材裡面,隔著厚重的皮革摸索裡面的東西。不管是哪一邊,他摸到的東西都非常滑膩,還有一些骨骼堅硬的觸感。二月紅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那究竟是墓主人或者陪葬者或者乾脆是他父親那一輩的師叔伯的身體,手指觸及棺底便摸到一對摞在一起並且是圓形的物件,他立刻判斷那是一對鐲子,非常迅速的給掏了出來。
得手後他立刻又原路沿著軟鎖回到半空中,沾滿了屍水的手套直接丟下去,手鐲用衣料擦擦乾淨之後塞進自己懷裡。
剛剛做完這一切,下面傳來仿佛是張啟山悶哼的聲音。二月紅的第一反應是他已經遇險了自己要先逃,這念頭才轉出來他就覺得自己胸前一涼,竟然是放著那對鐲子的地方給粽子劃開了!
那對鐲子當然是立刻掉了下去,二月紅也不想再去撿,整個人又躲高幾尺將軟索的活節拉開。這時候,他耳邊突然響起張啟山的聲音:“快走。”
這聲音就在他耳邊,幾乎是貼在他臉上說話。二月紅感覺這非常不真實,要知道他現在是吊在距離地面一丈多的空中,張啟山要怎麽樣才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貼他這麽近?但是時間已經不容許他想得更多,雙手扯住軟索的兩端,腰上一使力便把自己拋到他們進入墓室的盜洞口,沿著那條通道迅速的爬出去。
爬出石板下,二月紅的一口氣已經用盡,忍不住深呼吸一口,立刻給空氣裡的味道熏得幾乎吐出來。這時身後的盜洞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明顯是超過一個人正在沿著墓道往上爬。他也顧不上惡心,將軟索結在支撐石板的杆子上,躲到軟索完全繃直的遠處,朝石板下喊了一聲:“你若是比他後出來,就別怪我心狠。”
回應他的隱約是一聲悶笑,隨即又是窸窸窣窣的爬動聲。
二月紅感覺時間幾乎凝固了,同時非常矛盾是不是應該直接拉動軟索,讓張啟山跟那粽子一起留在墓室裡永不見天日。二月紅並不是一個非常殘酷的人,不會下這種狠手,即使他明白如果張啟山出來,說不定那粽子也會立刻跟出來,造成更嚴重的後果。這個時候在外面的人如果換成陳皮阿四,張啟山恐怕就真的再也出不來了。
爬動的聲音又維持了一陣子,就聽石板下面傳出兩聲硬物砸在人身上的悶響,與此同時張啟山從石板下脫身而出,就地一打滾離開了那裡。
二月紅見他已脫身,即刻扯動了手裡的繩子。哪知道那石板極重,承重的杆子又細小,在他全力拉扯下居然紋絲不動。隻一瞬間二月紅的冷汗便爬滿了全身。墓裡的粽子極厲害,現在天色未明,一旦被他跑出來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二月紅連想都不敢想。
這時就聽非常清脆的“叮”一聲,一個物件擊在承重的杆子上,那杆子應聲而倒墜入石板下的黑暗裡,石板隨即重重地落回原位在土地上砸出一聲悶響。
二月紅整個人幾乎凝固了。須臾之後才轉身去看張啟山,張啟山還維持著投擲東西之後的姿勢,嘴角噙著笑喘氣。感覺到二月紅正看他,笑得更開懷些,道:“紅老板不虛此行?”
石板的重量和杆子的牢固度是二月紅自己體嘗過的,他用盡全力都不能動它們分毫,現在看到張啟山使暗器功夫就把石板複位,二月紅不禁覺得眼前這男人有些可怕。張啟山明顯學過很多二月紅只在傳說中聽過但從未有機會接觸的東西,並且天資極高。二月紅一瞬間明白他那囂張的秉性從何而來,同時深深認可這樣一個人確實有囂張的本錢。
於是相當認命的搖頭道:“很可惜,我是空手而歸。”又問:“大佛爺帶東西出來了?”
張啟山非常無辜的看著已經重新蓋嚴的石板,道:“剛剛還有,可是現在沒了。”
看他的眼神,二月紅就知道他用來打飛支撐石板的杆子的東西是剛剛從棺材裡摸出來的,方才情況緊急沒有其他辦法,又給張啟山扔了回去。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並且這舉動救了他們兩人在內的不知多少性命。二月紅想了想,道:“這一次比試,二月紅認輸。欠佛爺的東西,到了日子定然全力奉上。 ”
張啟山也不推拒,直接一拱手,“承讓。”
說完轉身就走,想離這腐屍味道濃鬱的地方遠些。二月紅一眼看見他左肩上一片深色的濕痕,因為是黑衣,顏色和輪廓並不明顯,借著幽幽的月光只能看個大概。二月紅立刻緊張起來,從內衫下擺扯了一條白布就往張啟山肩膀上拍去。
張啟山不知為什麽居然沒有躲開,被他正拍在傷口上,痛得蹲縮起來。二月紅將沾了他傷口血液的白布拿到眼前,布料上沾染了一片鮮紅,絲毫沒有發黑或是其他的異常,便問道:“不是被那粽子抓傷的?”
張啟山笑笑,隨即又痛得齜牙咧嘴起來,“是槍傷,剛剛要收口,剛才下地時動作大了些,給掙裂開了。”
二月紅這才知道怪那粽子為什麽像發了瘋似的追著張啟山,根本不來光顧他這個明目張膽從棺槨裡取東西的飛賊。二月紅幾乎有些後悔,應該在自己窒息之前回一次頭,時間足夠他再拿件東西出來。
轉而又想到張啟山帶傷下地,他即便摸回去拿了東西也是勝之不武,便不再想這一茬。他從懷裡摸出妻子塞在他身上的絲絹道:“傷口扎起來,血跡留在地上荒郊野外當心引來野獸。”
哪知張啟山轉頭看了一眼便滿臉嫌棄躲開,“我不用女人的東西。”又嗅嗅四周,道:“就這樣的味道,哪個野獸會跑過來?紅老板的馬都不敢在這裡多停留,你我安全得很。”
他們兩人在墓室裡停留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沾染了滿身異味。二月紅對此非常無奈,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