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已經逐漸亮起來,二月紅也才有時間去思考剛才鬥裡究竟都發生了什麽——張啟山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對淘沙這個行當的認識,甚至一些只在傳說中出現的奇人異士也不過如此。這些都不是二月紅自己能夠考慮清楚的事情,他一回頭,就看見張啟山慢悠悠走在後面,完全不像是平常精明幹練雷厲風行的樣子。
借著逐漸亮起的天色,還能看到地上已經拖了一路的血跡。
二月紅道:“大佛爺,傷口總要包一下。”
這樣流血,時間久了一定會要人命的。
張啟山仍舊一臉嫌棄道:“我不用女人的東西,這點傷還不至於要命。”
三番兩次給人拒絕,二月紅也就沒有了繼續關心他的興致。估量著他們大概已經走到了並不十分危險的地方,二月紅打起口哨,細細聽著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這時他身後忽然有些響動,待他轉身去看時,張啟山已經臉色蒼白倒在地上。
二月紅“嘖”的一聲,又摸出那條絲絹來,忽然覺得這種東西用在這種人身上實在浪費,將自己衣裳下擺撕了一塊給他裹在傷口。二月紅給他裹傷口的功夫,之前跑遠的坐騎已經聽見哨聲跑了回來。二月紅將張啟山丟在馬背上,飛身上馬疾馳回城。
天光大亮的時候二月紅終於把張啟山送回家裡,被他掛在馬背上的人因為失血過多已經面色慘白。一家子女眷看見張啟山這個樣子都嚇得不行,幸虧老夫人黃氏見多了這種事情,非常冷靜的吩咐下人給他衝洗傷口,驗明了沒有粽子抓傷的痕跡,立刻讓家裡的醫生給他敷上傷藥包扎傷口,又差人去買補血的食材藥材。
張家的醫生學過西醫,苦口婆心勸黃氏送張啟山去醫院輸血但未成功。這樣一團混亂的時候二月紅也幫不上忙,便起身告辭。臨行前對黃氏說:“若大佛爺有個三長兩短,或什麽不好,盡管算在我二月紅頭上。”
婦人倒是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仍舊禮儀周全的將他送出門。
一腳踏出門外二月紅才想起問:“佛爺傷成這樣,我的戲要不要推幾天?”
黃氏道,“他爸爸周年的日子不能錯,既然紅老板能唱便按日子來吧。啟山傷成這樣還未必能挺過來,如果真的不好了,恐怕要請紅老板唱滿四天的白戲。”
婦人說得有些傷感,二月紅也心知他們這樣的行當,常常生死就在一夕之間。他們雖然自己有了這樣的覺悟,家人卻未必能承受這樣的壓力。二月紅母親在世的時候也常常露出類似的表情,這讓二月紅感到非常難過,匆匆忙忙告辭離去。
回到家裡便聽說年少的幾個出門尋到一隻油鬥,成錦帶人下去幾次,有兩隻鼎十分沉重不好搬動,二月紅又整頓衣冠帶人過去探視狀況。到他再回來時,便聽長沙城裡傳得滿城風雨,說是張大佛爺與紅老板賭約下地,大佛爺身受重傷已經命在旦夕。
事情已經過去幾天,如果張啟山真的傷到命在旦夕的程度,二月紅回城時聽到的應該是他家報喪的消息。一聽外八行並黑市上都還在傳張啟山命在旦夕,二月紅便覺無名火起,咬牙切齒起來。
這消息自然是張家的人放出來的,也必然是源自張啟山的授意,其用意非常明顯,也正是二月紅發怒的原因。
張啟山只是拿他做遮掩,把槍傷變成了“下地遇險”的結果。
二月紅很不願意往深想——他下地之前思來想去顯得自己非常小氣不說,
單是張啟山這做法,便擺明了根本不把他當成有同等分量的對手看待。張啟山的眼睛根本沒看在他家傳承了幾百年的淘沙手藝,而是看在另外一個地方,連二月紅也說不清楚究竟有多遠。二月紅知道的僅僅是他在長沙的身份地位被張啟山當成了可以用來操作的東西而已。 偏偏這種事情他還沒有辦法說出去,畢竟在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的現在,把真相說給外人聽只會顯得他這個全身而退的人更加沒有度量。
二月紅並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也不太講究睚眥必報。但是這一次張啟山的做法徹徹底底觸了他的逆鱗,如果不討個說法,他恐怕永遠咽不下這口氣。
正這麽想著,夥計報大佛爺家差人過來送信。二月紅接過蠟封的信箋,隨口問道:“大佛爺怎麽樣了?”
3
二月紅就坐在堂上看著,偶爾撥一撥杯子裡沉浮不定的茶沫,完全不喊停手。
李居士被人一路打一路退,流了滿地的血。一夥兒人已經退到二月紅家大門外,他才想起自己是有槍的,急急忙忙嘶吼著那槍來。
槍聲一響,還在窮追猛打的陳皮阿四等人便停了手。二月紅也不想這時候鬧出無辜人命來,在堂上喊了一聲“住手”,隨即起身出來。
這時候李居士已經被打得全身是血,臉上五官根本看不出原來模樣,只有質料稍稍名貴些的衣服能將他和其他跟班區分開來。二月紅就站在自家大門裡看著他,一臉的似笑非笑。
“二月紅!你……你……”
二月紅笑笑,一撩衣擺邁步出來,問:“我怎麽?”
他這樣一動,陳皮阿四非常擔心姓李的會對他師父不利,拉了幾個師兄弟護到二月紅身前去。而李居士本來受夠了他們的打,又被他們這樣移動給嚇了一跳,趕忙往遠處又爬了幾步,幾乎尿褲子。
看他已經是這幅德行,二月紅也沒有繼續折騰他們的興致,囑咐陳皮阿四將門口打掃乾淨便轉身回去。
成錦跟上來道:“帖子已經寫好了,就差抬頭,要送到誰家裡?”
二月紅想了想,“送到省**局長家裡,就跟他說,二月紅請他上門聽戲。”說完略一轉頭,看著早已經沒了李居士蹤影的門外,啐了一口,“給了他幾次好臉色,就忘記究竟誰才是地頭蛇了。”
又過個把月,一直悄無聲息的張啟山突然找上門來。二月紅看他活蹦亂跳的樣子便知道,重傷昏迷修養都是假的,這期間他又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做些不能公開的勾當還裝得沒事人一樣。
將他迎進門來,二月紅問:“大佛爺親自登門,有何貴乾?”
張啟山道:“來請紅老板去唱欠我的兩天戲。”
二月紅抬眼看著他,“張佛爺,你家的戲我可是唱過了。整整四天,一個時辰都沒有少。”
張啟山卻不理他,“那怎樣?我又沒聽到。”
早見識過這人胡攪蠻纏的功力,二月紅已經有幾分不耐他的厚臉皮,打算直接回絕,卻看張啟山笑吟吟從懷裡摸出一隻鐲子,輕輕按在他身邊的小幾上。
“如果是價錢不合適,都可以再商量。”
二月紅轉頭去看了一眼,雖然臉上的表情還端得住,心裡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這鐲子他認得,即使看著眼生,但是那質地和上面粗糙古樸的紋樣,他一眼便認出這是他和張啟山下地時因為失手而失落的那對玉鐲之一。二月紅對其他的並不太注意,但對於這些東西的獨特之處卻非常上心,鐲子在他手上經過一遍,質地和紋樣就烙在他心裡,只要擺在他眼前,立刻能認出來。眼前這一隻不是贗品,張啟山也沒有必要弄一隻贗品出來唬他。
張啟山在這個時候拿了這鐲子出來,只是擺明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二月紅也不再掙扎,只是非常好奇:“大佛爺什麽時候撿的這東西,當時怎麽不拿出來?”
張啟山道:“我設局請紅老板相陪,就不該欺負人。至於什麽時候拿到的,我聽了戲,自然告訴你。”
“大佛爺想聽什麽?”
張啟山道:“我不聽花鼓戲。”
二月紅立刻回道:“我不會唱二人轉。”
“京戲總會吧?”
“哪一出?”
張啟山想了想,道:“大劈棺。”
二月紅暗自磨著牙,心想真看不出你也是聽這種淫詞豔曲出身,面上仍舊一派平和回道:“不會,不唱。”
張啟山又靠他近了幾分,貼在他耳邊,“實在不巧,這段子我會。等我先教你,你慢慢學會了練熟了,再唱給我聽。”
翌日一早二月紅點了幾個夥計跟著他一道往張家去,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整個戲班子都嚇了一跳,因為之前從來沒有過他突然帶著行頭出去跑台的先例。等傍晚他毫發無傷的回來,下面的人才又重新運作起來。陳皮阿四偷偷對他說,有幾位師叔師兄,下午的時候已經想要打上張家要人了。
二月紅笑笑,這種同行之間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微妙,而他與張啟山又不僅僅是同行,情況就更複雜。
送走一直喋喋不休念叨他讓人不省心的師兄們,二月紅坐在椅上琢磨那隻蛟紋鐲子。那必然是極其貴重的東西,白天時張啟山還給他演示,實心的鐲子敲一下卻能清脆的響兩聲,玉質雕工甚至年代也都非常珍稀,若是這樣的一對鐲子拿出去,大概買下幾千頃地都不成問題。
只可惜現在這對鐲子拆了雙,一只在他這裡,而另一只在張啟山手上。
門口突然傳來腳步聲,二月紅抬眼,剛好看見他妻子從門外嫋嫋婷婷的走進來。
二月紅的夫人如今二十幾歲,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紀,每天被二月紅養在家裡調理得像朵花一樣,哪還看得出她是早年隨父母在街邊收錢賣面的野丫頭。
“得了新物件?”
二月紅笑著將鐲子從手腕退下來遞給她,“看看喜歡嗎?若喜歡就拿去戴。”
女人靦腆笑著搖搖頭,“這麽大的鐲子,我怎麽戴得上,還是二爺自己留著。”說完又勸他,“這些從墳裡起出來的東西別總戴在身上,屍氣太重,不吉利。”
二月紅點點頭,讓她取了自己收撿零碎的樟木箱子來,將鐲子收好。
數月後二月紅聽說他們遇險的那座墓給人炸了,據說是張啟山遣人去做的。整座墓都給炸得一塌糊塗,炸完之後還把所有的積土殘渣都挖了出來拋進湘江,連墓室密封防水用的膏泥都給挖得乾乾淨淨,原地隻留下一個幾丈見方又幾丈深的土坑。
這本來是個能驚動全省的大消息,畢竟那麽大量的炸丵藥在長沙城裡絕對是禍害。結果沒過幾天又爆出省**局和某個司令部丟了非常要緊的東西,緊接著全城戒丵嚴,挨家挨戶的搜查,遇上幾戶家裡真的藏著東西的,兩廂打起來一團混亂,再也沒人理會張啟山哪來這麽多炸丵藥。
二月紅倒不太在乎這樣一筆錢,如果這筆買賣做成,能給他三五年安生日子,兩三筆這樣多的錢他也賺得出來。可是如果做不成,後面擔的風險就太大了,他一家人都要受牽連,甚至他的夥計們也不能逃出升天,遠不是一點點利息能夠平衡的。
二月紅不急著表態,反正張啟山堵著門口他也出不去,索性坐在小桌旁招蒲桃給他斟上一杯酒,等張啟山說話。他不是小門小戶的人,沒有必要把張啟山當成什麽龍頭,張啟山要他幫忙,必須先拿足夠的賺頭來給他看。
片刻之後張啟山果然跟了過來,伏在他耳邊道:“紅老板既然這麽不放心,不如明日到我家去看看貨色?”
二月紅當然不會主動登門,各自歸家後張啟山鄭重其事的又下帖子請戲,八抬大轎把二月紅從家裡直接抬到他家戲台子上。唱罷戲吃了晚飯,張啟山才引著他去看傳說中的貨色。
張家的大院子裡這時確實關著一個女孩兒,非常漂亮,即使是二月紅這種萬花叢中出來的人都要感歎她生得好,簡直不食人間煙火。她被關在張家庭院深處的一間小屋子裡,幾個精乾的夥計守在門口。女孩也不吵不鬧,只是見到二月紅的時候驚詫了片刻,恭恭敬敬叫了一聲“紅老板”。
張啟山非常自得,“如何?這貨色不錯吧?”
二月紅笑笑,“大佛爺好手段,用這個價錢買霍婆子一個女兒,真是劃算。”
“我雖不是生意人,但從不做虧本買賣。”張啟山引著二月紅從那院子裡走出來,“如何?這筆錢投得吧?”
“大佛爺的人脈枝繁葉茂,連這樣的人家都能擺平,何必非要從我這裡借錢?”二月紅邊笑邊說。白沙井的霍家是他在城裡最不願意打交道的同行,一家子女人對內勾心鬥角,對外也作風古怪,心思非常深沉複雜,平日最金貴自己家的女兒。他確實沒有想到,張啟山居然能讓霍婆子為了他手裡的一筆生意,將自己的親生女兒押過來。
張啟山道:“借了這筆錢,我才買得起霍家親生的女兒。賣身契還在霍婆子手裡,紅老板幫幫忙。”
話說到此,二月紅才明白他的意思。
這筆錢之後肯定是由霍家運出長沙城,畢竟城內所有人家裡面,霍家的人脈最為廣泛。那麽大一筆錢,張啟山必然不放心平白交給霍家,霍婆子押了一個女兒在張家,既能保證霍家沒膽子黑吃黑,又能在日後被人追查起的時候把所有黑鍋推在霍家頭上。
霍家出不起這個紕漏,二月紅也就沒必要為這個操心。
“大佛爺出手實在闊綽,堪稱紈絝表率。”霍家肯背上這麽大的風險,張啟山撥出去的分成一定不少,二月紅越發不敢想象是什麽事情讓他這樣義無反顧。“這姑娘究竟有什麽好,值得大佛爺為她這樣出血?”
張啟山道:“紅老板大概聽說過,平二的老鴇那裡早年有個正經大戶人家出身的女兒,家道中落給人攆出來,可巧有些外鄉人佔了平二的門臉,又把這女兒找出來扶成花魁,給一乾老主顧看。這個女兒又有兩個丫鬟,看見東家破敗了就出來自立門戶要把老店面收回去,還沒把外鄉人趕出長沙,她們兩個先開始內鬥起來,一個追著另一個又撕又抓。我舍不得那間鋪子,隻好當這個冤大頭。”
他說的非常隱晦,但二月紅很快便懂了,誇讚大佛爺有一套做生意的好手段。
張啟山連連拱手說過獎,片刻後又說:“這筆錢我會慢慢還給紅老板,要收幾分利,紅老板盡管開價。”
二月紅根本沒想過還要收利息的事情,不過這樣大一筆錢,張啟山即使是慢慢的還給他,也肯定會引人注目,最後說不定還是要惹麻煩。他將這事情一說,詢問起是否還要靠霍婆子把錢轉回來。霍家行事風格古怪,心思非常深重,二月紅實在不想跟他家有太多接觸。
張啟山道:“我借的錢自然我來還,紅老板不用擔心給人發現的事情。只是不知道,紅老板除了戲份子之外,還肯收禮嗎?”
張啟山還錢的方式很特別。二月紅和霍家剛剛把這一大筆錢的事情操弄好,他就約了二月紅出城,理由就是“還錢”兩字。二月紅跟在他後面出了城,只見張啟山策馬一路朝東,直跑到了荒郊野外要無人煙的地方。這一片地方二月紅幼年時曾跟著父親一同來過,土地非常荒蕪,風水也很有問題,對於淘沙這一行的人來說,是真正的窮鄉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