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地看著地上的火爐。殷紅的顏色,和病中的自己太不相配,一閃一閃地灼得眼睛疼,很難受。她支撐著想坐起來,把它再弄亮些,她想。越亮,他進屋時就不冷了。火苗突突地往上竄,她仍然看東西很模糊,但是蒼白的臉上帶著笑,恬靜,柔美。就和當年面攤主家的丫頭所展現出的那種小兒女情態一樣。
屋外飄雪。
張啟山見到二月紅時,是在炊房。一鍋湯水正沸,二月紅一個人站在爐邊,看見他來到也並不驚訝,仿佛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未等他喚出“老二”,二月紅就已經抬起頭,問他:“你怎麽沒從正門那邊過來?”
張啟山頓了頓,不動聲色道:“正門走請不動二爺尊駕,偶爾做小伏低走走後門,才找的到你人。”
二月紅僵了僵,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過了面,輕輕地盛入碗裡。盛湯,撒蔥,擱幾片菜葉。她沒教過她,可是十幾年這麽看過來,也學得差不離。但他卻想著永遠不會該多好,那樣給他做面的,就永遠是她了。這種少年樣的心性什麽時候出來的,他不清楚,但又覺得偶爾這樣也好。
張啟山看他神色幾分恍惚,咳了幾聲,斂眉。
“日本人那邊的事,你打算放手不管了?”
二月紅沒說話,張啟山挑眉,一雙眼更冷:“九門之二可是怕那幾把木倉?這麽說我也有,你任挑,把我張家都覆了去,保你一個人可好?老二,我張啟山一生未求過人,現在只求你演這一場戲,全華夏人的興亡都在你的手裡,我張啟山還怕死不足惜?”
二月紅搖頭,緩而沉。表決意的動作。他從未怕過死,何況對手是日本人。民族大義的英雄態他也做得來。然而手裡的碗端著有些發燙,陽春面正到火候,過了這個時,就沒那味兒了。
張啟山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女人?二爺,你盡心盡力維護周全的就是一個女人?”
二月紅怔忡了片刻,看著張啟山,淡淡道:“連環響你還佩著,什麽分量最重,佛爺,你自然清楚。”
張啟山定定地看著他,不屑地笑了笑,搭上手腕,五指一扣,哢噠一聲,連環響從手上褪了下來,放在桌上,瞥了二月紅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炊房。
盛好的面香氣繚繚。二月紅看得見的只有一身冷硬軍綠的背影。
“老二,你考慮好,我怎麽想你清楚,到時候休怪我不顧兄弟情誼。”
大雪滿地。
二月紅進房時,丫頭正準備下床收拾火爐。門一開,聲響嚇得她腿一軟,身體微傾,堪堪倒下之時,被二月紅接入了懷中。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此時尚不能說話,埋在他的肩頭,被他摟得很緊。
“怎麽不好好睡著。”
二月紅皺著眉。
因為虛弱的緣故,她抓著他肩膀的手無力而顫抖,即使這樣,卻仿佛一個氣若遊絲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不願松開,不願放下。二月紅什麽也沒說,就這樣靜靜地抱著他的丫頭。他想,什麽民族大義,什麽國家危亡,永遠都敵不過眼前的這個女人。等她病好了,他想再唱一曲《相見歡》給她聽,再去陪她去城郊走一走,再一起吃陽春面。
丫頭安安穩穩地靠在他懷裡,她想,眼前的這個人,她要守他一輩子,可惜是等不了了,既然他需她死,那麽,自己也不能強留罷。張啟山說的什麽,她聽懂了,但她覺得,還能多在他身邊幾日,就這麽自私幾日吧。
她微笑著,眼裡卻霧了一層淺淺的水。他想必看不到。她依然抓著他不願松手。他的衣服許久沒換了,緞子有些丟了質地。什麽時候再去扯幾匹布給他裁一件新的呢。大約騰不出時日。
大約……沒有時日了。
她靜靜地埋在他懷中,許久未開口的嗓子有些沙啞,但仰起臉看他的笑容是一樣的美,一樣的、沒變過的想讓他去保護的柔弱。
他執著她的手,不知不覺地紅了眼圈,卻盡力的笑了出來,聽她輕輕淺淺,小聲地喚了一聲:
“哥。”
雪落滿城。
張啟山從未覺得這麽冷過。軍人的氣節是不應該怕冷的,然而的確有刺骨的寒意侵入,刺得渾身發疼。他曾經被日本人的軍刀當肩刺過,閃寒光的刀,抵不過他血的熱,今日如此,想必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門外,站著一個人,直直地佇立在雪地裡, 臉色發白,一雙眼沉默地看著他。
張啟山輕歎一聲。
“解九,狗五呢?”
“他說不願再做虧心事,自己先回了。”出口,是很年輕的聲音,解九依然面無表情,不知是怒還是無法。“他一向都這般隨性,由不得別人,佛爺也不用在意。”
張啟山搖搖頭,不再多言。狗五活得隨性,可他張啟山卻永無可能擔得起這個詞,終歸,也不過如此了。
他忍住沒有回頭去看那庭院。今日之事不足道為大丈夫,亦不是解九走得最穩的一步棋,但無論如何是昧著良心做的。
誠然是被逼無法。
與解九並走了幾步,突然聽他問道:“佛爺,您沒告訴二爺你有法子救夫人的事嗎?”
他默了片刻,沒有回答,只是下意識地又去摸左手手腕,觸到的卻只有製服上冷硬的袖扣,這才想起來,連環響已被他除下。他還記得當年為她點的那盞天燈,她抿嘴笑著,施施然走來,佩的,正是另一幅連環響。
——佛爺,你可是為了我這女人,燒那麽多錢財,不值得。
——安求你一人,便值得。
他最終把她迎進了家門,齊了那一對連環響。玉有連環,鎖情鴛鴦。她卒前亦是佩了那連環響下的葬。
寧選國家大義,他信一個女人死不足惜。二月紅為那女人做到如此值不值得,解九卻一直沒有再問他。
雪擦著他的眉毛飛過,冰冰涼涼。他停了腳步,握著手腕,感到隱隱的疼痛。
不值得。他一直都這樣想。
大概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