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結束之後,面上看不出來,其實自己已經醉了。他不願意這種失態的樣子被下人看到,於是晃蕩一圈去了後山,打算就著湖畔吹片刻的冷風,讓自己清醒清醒。
沒有料到的是,冷冷清清的後山,居然還有人在。
那人聽到身後有動靜,轉過頭看向他,很清淡的眉眼,溫潤得像這三月裡的陽光一樣,一身白袍,手攏在袖子裡,看見他,一笑:“有緣千裡來相會,這位爺,是會佳人走錯了地方麽。”
他皺了皺眉。眼前的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出口沒大沒小的話,卻也並不讓人討厭。自顧自地走到一邊,似乎又不太合適,然而那人也不在意:“隨便坐下便是。”
到底還是初春的天氣,這風不算凌厲,卻也讓人靈台一片清醒,想必那人不知道自己是誰,說話才這麽無所顧忌。
“佛爺的婚宴結束了麽?”
他沒想到那人會問起這件事,猶疑片刻,點了點頭。
“哦……”那人搖頭晃腦,突然笑了笑:“張啟山那古板小子,面上看著不說,心裡怕是氣得要死吧。”
他吃了一驚。
能用這種口氣稱呼張大佛爺……不是等閑人罷。
片刻後,那人又問了他一句:“你可認識解九爺?最近入門的那個。”
他點了點頭,一雙眼看不出波瀾,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話來試探:“九爺最近有些煩心事,佛爺點的鴛鴦絛到不了貨,這位爺可知道?”
那個人聽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原來是這樣,難怪買家不肯轉,那玩意兒,現在還在別人手裡呢,他又不敢說實話,才讓九爺進退兩難不是嗎。”
他仍然不能推斷出這人的身份,聽著聽著,只是越發疑惑,然而酒勁沒有完全褪去,他的神志依舊不是很清明,索性懶得再去試探,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要打瞌睡。
那人饒有興味地盯了他一會兒,良久,終於起身,說了聲告辭。
他瞬間清醒了大半:“這位爺尊姓?”
男子挑著眉盯著他,他這才注意到,那人一直雙手揣在袖子裡沒有松開過。此時他卻放下了手,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從雪白的袖管裡竄了出來,直接蹭到他身邊。
一隻狗。
他怔住了一瞬間,卻猛然悟出了對方的身份。
面前這位,恐怕就是逃了張大佛爺婚宴的狗五爺。
他有些不知所措,終歸還是嫩了些,當時看著狗五離開的背影,也不知道追上去問一問。
只是後來,那隻狗呆過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紅豔豔的東西,很喜慶的顏色,他俯身撿起來,躺在手心的東西質地精細,花紋複雜,一等一的貨色。
鴛鴦絛。
他在那時並不知道狗五為什麽要幫他脫難,大約直接去問他,他也答不出來,最多不過眯著眼笑他幾句“你可又是打什麽小算盤?你那些花花腸子小九九,哦對,我叫你小九九好了,襯你這名,多好。”
不過到了如今,狗五卻經常耷拉下眼皮後悔,當初如果沒有幫他那一把,也許現在也不用時時被他的氣場壓得灰不溜秋了。
然而果必有因,當初那對鴛鴦絛,也許就是為這果而生的。
自從見過自家表妹之後,隔了許久他才見著狗五。難得的是,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絕口不提的就是那個姑娘,只是偶爾聽他發牢騷說,見一次吵一次,差點沒打起來也是實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喝幾口茶,
並不多言。隻覺得,自家表妹只怕是要陷進去了。 那男人就像陽春裡的桃花一樣,灼人眼,吸引人往他那邊竄,表妹那樣的性子,也定然是逃不掉的。
想到這裡,心裡莫名其妙地多了些複雜的情緒,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狗五已經看了他半晌,表情不再之前的輕佻和調笑。
“解九。”
他“嗯”了一聲。
“倘若這次,我……”頓了一半,狗五起身泡了一壺茶,順道給他添了一杯,卻轉了話題:“你是時候該找個姑娘家了。”
解九淡淡地一笑,隻當成玩笑話。他覺得,情愛這種東西他大約這一輩子都是碰都不會碰的,垂了垂眼簾,輕輕道:“我現在只等著你和我表妹的喜酒罷了。”
狗五默了一默,抬頭看著他,旋即重新展開笑容,不輕不重的話,剛好砸進他耳朵裡。
“若真是辦喜酒,我絕不會給你請帖的。”
明明白白的玩笑。
他不動聲色地將茶水一飲而盡,打了聲招呼,離開了狗五的宅子。走之前,隱隱約約聽見街角一陣喧鬧。
“去就去!老娘還怕了他什麽五爺不成!這筆帳我要討回來!”
是表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潑辣聒噪,放到平常,他不過一笑了之。
但今日,卻有些煩悶。
道上都傳著九爺足智多謀,他卻未曾用那頭腦去改變過自己什麽,就像奇門八算始終參不透的是自身的命數一樣,有些事實,該來的,也從來沒有人擋得住。
狗五最終還是給他送來了請帖。大紅的,讓他隱約想起些什麽,隨即,擱在桌邊,閑閑地記下了日期,讓下人挑了幾件禮物,準備送過去,想了下似乎還是覺得不妥,禮物,終歸還是要自己挑的。
大約也沒有不參加的理由。他不是狗五,能夠輕而易舉地逃了佛爺的婚宴,卻也只是留個讓人無可奈何的品性。
自己的這個表妹,穿起嫁衣,一定極美吧。 只是不知道他穿起紅袍是什麽樣子,他本來長相清清淡淡,太豔,反而不好。
然而他終於見著穿著紅袍的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即使是這麽豔的顏色,被他笑容一襯,也就平平淡淡而已。表妹也終於端起了將為人妻的羞澀狀,看得他很覺得有幾分趣味。
狗五向他敬酒,沒有用女兒紅,普通的果酒,大約是知道他不勝酒力,那一處只有他們兩個人。
“解九,快些找個女人罷,眼看著我們幾個人,只剩下你形單影隻了。”
他亦到如今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直執著於幫他找個姑娘家,就如同他至今都不知道,狗五對那表妹,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狗五臉上的笑容誠然是做足了的,遠望去像三月的陽光。
他微笑,說:“快了。”
快了,究竟指多快。
狗五放下酒杯,厚著臉皮找他要結婚時的大禮,皺著眉罵他小氣:“這麽多年的交情,今兒個我結婚,都沒見你送什麽禮物。”
禮物,他確實有,他親自挑的,想來比下人們要用心許多。
輕輕捉住他的手,掰開細長的手指,輕輕一覆,一串紅色的東西落入掌心。紅白分明,煞是好看。
他笑著也飲下那杯酒。
“百年好合。”
解九看著狗五怔忡的神色,臉上是一成不變的微笑,嘴中說的是最尋常的祝福。
狗五輕輕地將東西收入袖中,同樣笑著應了一句:“百年好合,是啊。”
袖中,鴛鴦絛紅得灼人眼。堪比他新郎的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