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池觀是清遠山上唯一的道觀,因周圍山困水阻形成困龍之勢,所以但凡有點眼力的都不會在此開設道堂。
鏡池觀說是觀,其實也就三間草舍,內堂設了香案,掛了三清祖師畫像而已。因堂前蒼勁有力的“鏡池草堂”四個字,又是修道之所,故而人稱鏡池觀。
雖說遠近隻此一家,香火卻不甚鼎盛。緣是地處偏僻,且觀中的誨極道長極少在鎮上走動,致使整個道觀是鮮為人知。
方凌自小就在鏡池觀長大。他爹是觀裡的道士,只不過是半路出家,會些斷字相面、卜卦算命的本事,在遠川鎮也沒什麽名氣。
要說他們父女倆也並非本地人氏,落腳到此處也是有一段機緣的。
話說方凌生下來便是一個病兒,一雙眼睛猶如覆了一層白膜一般,瞧不出一絲黑眼仁。而她娘當年生產之後,本就體虛,又恰好趕上百年不遇的大旱,人多無食。一路逃難輾轉奔波,便一病不起,在方凌不到一歲時就撒手西去。
適時災兵四起,朝廷大肆討伐征兵。方長清攜幼女腳不敢停,夜不敢寐,終於逃到這裡。
遠川鎮地處偏僻,且年年水澇,是以旱災兵患倒是都未有波及。但是鄉鄰們一聽方長清的老婆在逃難之時染病而亡,懷裡這幾個月大的女嬰不睜眼還好,一睜眼竟全無瞳仁,很是駭人,便無一人敢收留。
遠川鎮雖是個窮鄉僻壤,卻也知道外面很多地方災後疾疫。誰知道他老婆染得什麽疾?這女嬰又得的什麽病?萬一是瘟疫,全鎮的人那都是跑不掉的。
所幸走投無路之時在清遠山遇見了誨極道長。
道長是真正的隱士高人,道法精湛,功力深厚,唯獨卜卦算命一術不甚精純。這日誨極道長因想起長久未曾卜卦,便取出卦板卜了一道,誰知卦象竟然顯示今日師徒之緣將至。
誨極隱居半生,從未收過徒弟,便饒有興致地等了一日。天將黑透之時才遇到了誤打誤撞來到此處的方長清父女。遂收留了父女二人,並收方父為徒,賜道號長清。
只可惜方長清彼時已過了而立之年,自小無築基,悟性又極差,已無法煉精化氣,多數道家術法均無法修習。誨極道長這徒兒收得頗為後悔,一時意氣用事索性將自己一手卜卦看相的本事傳給了方長清。
好在方長清一路逃難,別的沒學會倒是練就了一雙好眼力,見人下菜,信口開河,阿諛討好那是信手拈來,十分熟練。算起來誨極道長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後來相處得久了,發覺方長清倒也算得上忠孝仁義,尊師重道。便又傳了他些淺薄醫術,也算是個正經本事,往後也能謀個正經營生。
而方凌彼時正是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年齡,但礙於眼盲,什麽也看不見。許是正因為她看不見,造就了她聽覺觸感異於常人的好處。深山老林,會叫的鳥兒野獸有千百種之多,但她僅憑一雙耳朵便能分辨出其品類,也算是很有些天賦異稟的意思了。
便是那一雙盲眼,卻也屬於世間難得一見的天生異象。稍加指引,視陰陽辨生氣自是不在話下。若是再能好好調治,衝破這一葉障目,屆時雙目齊修,那便是天生的陰陽眼,天眼聰了,倒是個修行的好苗子。
若非自己師門向來不收女弟子,他都要懷疑當初那一卦真真是卜得不錯的,只是收錯了徒弟。
誨極道長望著門外忙進忙出的方長清就忍不住一陣歎息。
不過方長清勝在為人老實勤快。
房前屋後地墾了幾分荒地,除去每日早晚課之外,還時不時地再到鎮上賣點平安符,接點治喪的活計,道術上雖是指不上,生活上倒是很靠得住。 只是方長清忙於生計,小方凌大多數時候便只能跟著誨極道長。
所幸這一老一小極其投緣。方凌幼時經常哭鬧,但若是聽見道長誦讀經書的聲音,便會開心地笑起來。許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心生恐懼,聽見旁邊有人說話便不再害怕。
是以方凌自小便是聽著經書典籍長大,牙牙學語便學得是三清法咒。修行是很需要天賦的一件事,靈覺通便樣樣通,是以方凌時年不過六歲便能引靈力灌入正陽符,但方長清卻不行。
當然,紅眼獠牙鬼始終是不承認這一點的。在他看來,這樣的小破孩兒,能修出什麽正經靈力?不過仗著法器罷了。
是以,自從薛老四那件事之後,二人結下了梁子,這一人一鬼便沒有幾日消停過,幾乎每過一陣子便要掐上那麽幾回。
方凌因雙眼初辨顏色,恨不得一下子將這人世間的所有風光一一領略一遍。
偏生誨極道長又是個化外之人,且修得又是逍遙道,對女子的那一套深閨律令是嗤之以鼻。每日除了教她識文斷字,習些簡單的拳腳功夫,別的時候一概放養。整日裡除了上樹捉鳥,便是下河摸魚,撲騰玩鬧,毫無規矩。
這倒給紅眼獠牙鬼創造了很多機會。雖然礙於方凌隨身佩戴的鈴環,倒也不敢輕易造次。但令方凌十分惱火的是,這廝雖是沒什麽大得能耐,但卻極善變化,一手鬼遮眼使得是爐火純青。時常躲在犄角旮旯化作各種恐怖形態攻其不備,且屢屢得手。
可膽子這東西本就是越練越大。慢慢的,隨著時間推移,方凌硬生生地讓這廝給逼成了十足的神經大條。
紅眼兒也是個頗有些腦子的家夥。發現這招不好使了,便又開始琢磨起了新花樣。
要說方凌害怕的東西,正如她自己所述,無非就兩個極端,一個是無足軟體的,例如蛇,蚯蚓,螞蟥一類。另一個則是多足甲殼的,且足越多越害怕, 就如蠍子,蜈蚣,沙蠶一類,而百足蟲更是榮登終極恐怖之首。
自打紅眼兒摸清了方凌的底細,便越發地變本加厲起來。拔個蔥能帶出一窩糾纏扭曲的蚯蚓,摸個魚能摸出一條八尺大蛇,隨便踩到個草窩子都能踩出一窩密密麻麻的地虱婆。
總之這廝是秉著嚇不死你惡心死你的宗旨,日複一日,沒完沒了。
更過分的是,方長清難得帶方凌下回館子,眼見那紅眼兒飄飄然地也跟了進來。大庭廣眾之下,方凌不便搭理他。紅眼兒各種找茬無果後,竟喪心病狂地將好好一碗白米飯幻化成了蛆。雖說明知是個障眼法,但看著滿碗蠕動的小白蟲子,方凌還是將隔夜的飯都吐了出來。
幾日之後,思索著方凌連日裡食不下咽,方長清特地又大方了一回。
還是那個館子,還是父女二人,這回方凌做了十足的準備,斷不能再輸給了那廝。是以,在她發現菜裡赫然躺著一條肥肥胖胖的菜青蟲時,毅然決然地特地將那條蟲子挑了出來,丟進嘴裡大嚼特嚼。
方長清瞠目結舌地望著自家寶貝女兒道:“近期夥食委實清淡了些,但這菜青蟲怕是也不能吃的吧?”
方凌聞言頓時又吐得昏天黑地。
如此數次,方凌忍無可忍,真恨不得將那紅眼兒捉了剝皮抽筋。可奈何自己也沒習得什麽正經本事,頂多就是偶爾拐了爺爺的浮塵抽他兩鞭子。
但說到底,這倆冤家還是我弄不死你,你也休想降服了我。
直到一年後的秋天,這平衡終於被徹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