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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人家》10
  尹秀娟看過《三國演義》,她心裡終於明白了,孫首禮一定是三國故事裡黃蓋一樣的人物。當冠子給她解開繩子,而孫相田暗中給她使得那個眼色,意思是讓她追出去再把戲演下去。於是,她便瘋了一般地跑出大門,追著孫首禮那一隊人的後影,聲嘶力竭地哭喊道:“孫首禮你不得好死啊!你搶了俺家活命的糧食,不得好死啊!……”直到那隊人在莊頭消失,她才停住喊叫安靜下來。老太爺和孫文澤及孫士勳等孩子們出來,孫士仁跑過去拉住娘,孫許氏過去問道:“二妹,這些漢奸狗腿子是在你屋裡找到那個布袋的?……”沒等孫許氏繼續問,尹秀娟忙打斷她說:“大嫂,咱們趕緊回家吧!”

  回到家裡,尹秀娟悄悄地把孫許氏和史氏拉到廚房裡閉上門,她看著滿臉疑惑的孫許氏反問道:“大嫂,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屋裡怎麽還有那些谷穗和那一碗棒槌子粒?”孫許氏和史氏都沒出聲,只是點點頭。她就把炕台上的雜物搬開,又掀起蓋板,伸手進炕洞裡扒拉了幾下拿出那張紙條,遞給孫許氏看,史氏也湊近看,但她並不識字。孫許氏看後把紙條撕碎了扔進爐灶裡,尹秀娟又湊近她耳旁小聲說了幾句,她答應著,而後嚴肅的說:“明白了,咱們可得把這件事咽進肚子裡!”尹秀娟點點頭,史氏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尹秀娟說:“大娘和大嫂,等夜裡拿個家什來挖些棒槌子粒回去吧。”說著,把炕台上又恢復了原樣後,仨人便各自散去。

  好歹有那些棒槌子粒,尹秀娟就變著法兒給六妹孫文嫻做好吃的。其實,也就是煮碗棒槌子粒或是搗碎了熬碗糊煮什麽的,說是好飯,只是相比糠菜飯而言。但是,無論尹秀娟做什麽好吃的,孫文嫻總是緊咬牙關不吃,難為的尹秀娟哭鼻子抹淚的不知如何是好。老太爺過來勸說也甭搭,費盡了口舌,之後也只能搖頭歎息著離開。孫許氏和她後婆婆史氏來探望孫文嫻,尹秀娟掀了掀薄被給她二人看了看孫文嫻的身子,驚得史氏忙捂住嘴才沒喊出聲,孫許氏也不由得“嘖嘖”地咂了兩下嘴。尹秀娟給孫文嫻蓋嚴被子,從大襟裡掏出手絹擦了擦雙眼,便叫著大嫂和大娘到了門外。在前邊院裡,史氏像是懂些醫道,她說:“六侄女這是毒氣攻心(現在的說法就是癌細胞擴散),胸膛和肚子積水了,她不是不想吃飯,而是吃不下、咽不下去了。”她看了看尹秀娟,又說道:“二侄媳婦,看你六妹的樣子也就這一兩天的熬頭了,和你爺爺說說做些準備吧!”聽了這些話,各人眼圈都紅紅的,仨人剛要散去,這時卻見老太爺從大門口進來,她們就站住,目光一起投向老太爺,他說:“正好,你們仨人都在,隨我到屋裡說件事。”

  來到老太爺的屋裡,沒等他開口,倒是史氏先問道:“爹,剛才您從大門外進來,是去哪裡了?是不是去找夏婆子了?”而老太爺咳嗽了兩聲,答非所問地說:“文嫻這個妮子從小伶俐乖巧,長相又白淨俊俏,誰成想也就出落的如花似玉的年齡上,怎麽就得了這種怪病?!也不知老朽我前世裡造了什麽孽,老天爺這麽懲罰我!仨兒子都先我而去,大孫子又死於非命,小孫女文嫻也這個樣了……每一回的白發人送黑發人,都令我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啊!老天爺怎麽不開眼,偏偏留著老朽折了子孫們的壽!”說完,他擦了擦眼淚看了看史氏問道:“文龍他娘,是不是夏婆子也跟你說過?”史氏點頭答應著,她見尹秀娟和孫許氏面面相覷疑惑不解的表情,

便說道:“前些日子夏婆子見著我,順便打聽了一下你六妹的病情,說她村裡劉家大戶托她配一門陰婚。”孫許氏接過話頭說:“這倒是件難得地幸事,六妹陽壽無緣婚嫁,到了陰間結成婚配,也算是黃泉路上不孤單,最終有個歸宿。”“咳、咳!嗨,我看文嫻這麽熬靠著也沒幾個時辰了,該給夏婆子回個話了,可我到了莊東頭一想,這種事還是由你們女人去合適些,便回來了。”老太爺說。尹秀娟抽泣著說:“還是煩勞大娘和大嫂跑一趟吧,去和劉家談妥事項。”老太爺催促說:“事不宜遲,先去找到夏婆子,由夏婆子從中協商著好談,文龍他娘和士星他娘,你倆就快去吧。”史氏和孫許氏便趕忙去南村不提。  這天夜裡,月光淒冷,風嘯門顫,不時的還有幾聲夜貓子瘮人的哭笑!屋內螢蟲燈光,照著孫文嫻灰白的面額,半睜的雙眼裡,黑眸間還有點微弱的淚光閃現著;她嘴唇蠕動著發出些混濁不清的語音,是悲戚還是哀訴?是釋懷還是慰籍?誰也聽不懂、說不清。尹秀娟輕輕地梳理著六妹的頭髮,還挽起個發式,扎了一根紅頭繩;孫文繡邊給妹妹描著眉、搽著粉脂邊告訴道:“妹妹你別害怕,姐姐和二嫂把你妝扮成最漂亮的新娘,明早就開開心心地升天做劉家的媳婦!”史氏到老太爺的跟前小聲說:“爹,你們男人們都出屋吧,我和她大嫂該給文嫻穿嫁衣了。”老太爺沒出聲,跟孫文澤等孩子們打了個手勢,便都悄悄地退出門去。孫文嫻的體型腫脹,來不及做合體的嫁衣,劉家便送來丈余的紅布裹身,權作嫁衣。夜至三更,孫文嫻終於熬盡了最後一口氣,魂歸西去。次日一早,便被劉家人抬去林地,到墳墓裡跟劉家公子結為永世夫妻。歷盡了病魔和貧困的折磨,在暗無天日的苦海裡掙扎,唯有死亡才是最徹底的解脫!

  二十四歲的花樣年華被黑暗世道和病魔摧殘而夭折!六妹孫文嫻的死,心疼的孫文繡幾次哭昏過去;尹秀娟也是悲痛過度,可她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打起精神忙完一些善後的事項,接著便照顧起身體不適的四妹孫文繡來。在尹秀娟的屋裡,孫文繡躺在床上,接連不斷地嘔吐令尹秀娟手忙腳亂。一會兒給她倒水漱口,一會兒又清理嘔吐物,一會兒再給她捶捶背。大約接近半個時辰,孫文繡稍有些好轉安穩後,就問道:“二嫂,怎麽二姐沒來?沒給她送信嗎?”尹秀娟搖了搖頭,說道:“送信了,士星去的,他回來說看大門的不讓進,還告訴他二姑正在坐月子,哪裡也不能去。”孫文繡歎息地說:“二姐婆家就像皇宮、衙門似的,規矩就是多,二姐在那個家裡一點身份都沒有,被她婆婆當傭人使喚著,也是苦命啊!二姐這應該是第三個孩子了吧?”尹秀娟目不轉睛地看著孫文繡,點點頭回答她的問話,然後又問道:“四妹,你吐的這樣厲害,有幾天啦?”孫文繡沉思了一下,說:“大約有個四五天了吧。”“沒去看看大夫?是不是懷上了?”尹秀娟一把抓住孫文繡的手,又急促地說:“四妹,走,我和你去中醫堂找膏藥六叔給把把脈。”孫文繡不解地問道:“二嫂,怎麽成了膏藥六叔了?膏藥五爺爺呢?不是還有個高先生嗎?一年前你和我就是找高先生看的。”尹秀娟遺憾地說:“一個月前中醫堂關門倒閉,高先生回了他老家,膏藥五爺爺也染重病,不幾天就沒了,現在是子承父業,換成膏藥六叔收拾起爛攤子,再度開張起來。”尹秀娟說完,就攙扶孫文繡下床,出門和在院子裡玩耍的士仁、士信兄弟倆招呼了一聲,便經前院向大門走去。

  尹秀娟和孫文繡相互攙扶著,走過古槐樹剛要拐進向南的胡同,孫文峰急急的從西頭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二嫂,你們去哪兒呀?南大路上過鬼子了,很長的一大隊,快回家吧,別到處去了。”她倆人停住腳步扭身看著孫文峰,尹秀娟問道:“文峰兄弟,鬼子是不是過路的?也許不進村。”孫文峰已到了跟前,他說:“也許是吧,不過好像還押著不少老百姓,都是些青壯勞力。”孫文峰話音剛落,莊東頭響起“咣咣、咣咣”的鑼聲,接著就是三鬥子喊道:“各家各戶聽好了,家裡有十六歲以上男人的,全部到廟前集合!”又是一陣鑼聲後,接著是冠子喊道:“大夥聽好了,十六歲以上的男人,自覺到廟前去集合,不要等皇軍去抓人!”鑼聲和喊聲重複著越來越近。孫文峰說:“二嫂、四姐你們快回家,看來鬼子進村抓夫來了,我去看看再說。”尹秀娟說:“兄弟,你可得小心!”孫文峰答應著向東而去。

  尹秀娟和孫文繡轉身回到家裡關起大門。尹秀娟說:“咱家裡三弟孫文澤也是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鬼子抓夫不知幹什麽?”孫文繡說:“甭管幹什麽,反正沒有好事,二嫂,我這霎趕緊回家,讓三弟去送我,不就躲開鬼子抓夫!”“這倒是個辦法,你們走後門,走後地的小路。”尹秀娟說著和孫文繡回到屋裡,接著問:“士仁,你哥哥去哪裡啦?是不是去後院了?你快去後院把你哥哥和三叔叫來。”士仁回答:“哥哥跟著三叔和士星哥哥去槐樹園拾柴火去了。”聽此,尹秀娟看了看孫文繡,一臉無奈的表情,孫文繡說:“那我自個走吧,這會兒走晌午就到家了。”尹秀娟忙說:“不行!四妹,你自個走我不放心!你身子又不舒坦,還是等三弟回來去送你吧!”士仁和士信異口同聲地隨著娘的話說:“四姑,我也去送你!”孫文繡一手攬住士信,另一手攬住士仁,說道:“好、好,等四姑老了,士仁和士信成了大小夥子,推著車子接送四姑來走娘家。士仁、士信快快長啊!”士信就過去跟二哥士仁並站在一起,舉起右手來比量和二哥的個頭,然後有些泄氣地說:“二哥,我和你還差著一胳膀,什麽時候才攆上你呀?”士仁摸著士信的頭鼓勵他說:“長成大人就和二哥一樣高了!”

  看來,鬼子進村了。大街上敲鑼聲、喊聲、砸門聲、嘰哩哇啦的吆喝聲,一咕腦地傳來,濃烈的恐怖氣氛籠罩了整個山村。老太爺急匆匆地從前院裡回來,告訴尹秀娟說:“士勳他娘,快把糧食藏好,和孩子們、文繡到後院裡,……”沒等爺爺說完,尹秀娟說:“爺爺,士勳跟著他三叔和士星出去了還沒回來呢!說是去洋槐園了。”老太爺咳嗽了聲歎息地說:“唉!那正好讓鬼子抓夫了。我在街上聽說大隊的鬼子漢奸抓了大批的民夫來,就是衝著那些洋槐樹來的,說是砍了拉去修彌河橋。他爺仨要被抓了夫,也許乾完活才能放回來,就先別管他們了。”尹秀娟答應著就說:“四妹,你領著士仁和士信先去後院大嫂那裡,我再到廚房裡看看那些糧食, 這些糧食可是六妹配陰婚換來的,可不能再讓鬼子漢奸搶了去。”說著又不由得淚眼汪汪抽嗒起來,孫文繡也抹了抹眼答應著和士仁、士信向後院走去。

  的確,正如老太爺所說,孫文澤和士勳、士星正在牛家洋槐園揀拾那些被風刮落的乾樹枝,還有些人家砍剩下的細枝條,各人正揀得起勁,忽聽得南邊路口那裡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接著就是些喊叫的嚷嚷聲,孫士星跑到路上向南一看,頓時一驚:一大群穿黃衣的鬼子和穿黑衣的漢奸,還有些衣衫不整、年齡不一的老百姓,都集結在三岔路口處。他忙退回樹林裡小聲喊道:“三叔、士勳,來鬼子啦,咱們快從後地裡回家吧!”其實,孫士星剛到路邊上就被鬼子發現了,有兩個端刺刀的鬼子立馬尋過來找到他們,便押著他們到了那堆人群裡。一個挎指揮刀的鬼子軍官喊道:“快快的、開始的乾活,有鋸的、有砍的,統統的消滅的乾活!”鬼子軍官都說的很明白了,無需再翻譯,一撮毛翻譯官就喊道:“都過來,太君講的很明白了,粗樹用鋸鋸,細的用斧頭砍,趕快乾!哪個敢偷懶死了死了的!”說完,朝著兩隻伸著血舌張口哈氣的狼狗“啪啪”打了兩個響指,那倆畜牲便昂起頭“汪汪”地叫了幾聲。鬼子漢奸們便一呼隆地揮著槍、端著刺刀,押著抓來的上百個民夫乾起來。孫相田、六猛子、孫文峰、孫厚、孫衝、孫進財、史同祥、孫首廉等等村裡的青壯年也被抓來,加入到砍伐的隊伍裡。有鋸的、有砍的、有抬的,幾天功夫便把偌大個洋槐園夷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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