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粥湯!小心小心燙喔!”粥棚裡有稚嫩的童聲傳開,一雙小手托著滿滿一碗燉胡蘿卜粥。
“喔喲!小少爺又來幫忙了。”木桌前的老人眯著眼睛,枯瘦的老手扶駐著木拐,另一隻手接過了燉粥。
小少爺衝老人回笑,身子稍稍前傾,腰間系著的青藍玉佩便扣打著桌腿。
他是塵府的小少爺,名叫塵長夢。
這是雲安郡塵府施粥的第十三天,狄人長達數季的侵襲已經讓中周疲痹不堪,東邊境苦戰連迭,朝都征糧月月劇增,加上正是秋時大收前的時節,很多人家的收糧甚至抵不上征糧。
如此重下,大朝發出援糧,召令二十八郡王府開府,負責將下撥的援糧分給百姓。
許多王府發糧只是裝作樣子,實際上處處克扣,貪撈油水,敷衍了事,很多平民幾乎沒有分到糧食。
塵府是將軍府,此次分糧,本身本不用像王府一樣發糧,可還是開府邸,將府中數萬石的存糧拿出來施粥布道。
塵府施民的糧都是厚糧,此十數天,即便是再厚實的家底,也馬上就要告半了。
“不愧是塵府的小少爺,一到傍晚就來幫忙打理粥棚哩!”老人身後探出一位花衫的婦人,她牽著蹣跚走步的孩子,天空多日陰雲卻遮不住她臉上的笑意。
“孫姑姑!”塵長夢開心呼喊了一聲,然後他向後看了看婦人手邊的小男孩,忽然刻意壓低了聲音,“待會兒我打粥給弟弟多舀些木薯。”
小孩子的話幼稚可愛,旁邊的大人們都聽在了耳裡,歡快的笑語聲一時間四起,粥鍋旁溫粥的塵府雜工無奈地搖搖頭,再用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青藍玉佩又敲了敲桌腿。
陰雲不知何時散開,隱約可以看到極遠處天邊的兩座穿雲高峰,晚霞如妝,散開紅脂千裡,雲安隻稍稍片刻就沉入了這抹紅暈當中。
馬蹄聲揚起,遠處白馬拉著並不華美的木車悠然地走來,依著街沿望去,可以看到木車車簷四角系著細長的玉藍色綢帶,而兩邊的側窗上掛著皖藍的木風鈴。
時節已至早秋,可風卻不算涼冽,帶著黃昏溫和的暖意將木鈴輕啟,發出悅耳的沁人心脾的咚咚聲。
“母親!母親這裡這裡!”塵長夢興奮地小跳著向馬車揮手,下一刻忽然想到什麽,放下手臂耷拉著臉。
白馬走快兩步拉著馬車到了棚前,衣冠華美的年輕婦人走下了馬車,她身著紅藍錦織的綢緞長裙,發間插著一支青金龍虎釵,腰上的綰帶系著與小王爺同樣的青藍玉佩,身後跟著兩位持著銀槍的侍衛。
她是雲安塵府的夫人衣葵鈺,她的丈夫就是塵府的主人--中周將軍塵無煙。
“你今天怎麽又偷偷跑出來了。”鈺夫人捏了捏小少爺的臉,清明美麗的眼睛中帶著怒意。
“王先生和我說今天規定你寫的三千字書沒有交給他,府中上下也找不到你人,猜著你又是跑出來了,我問了張管事才知道你是翻了後院的小牆溜出來的。”
鈺夫人輕輕揪了他的耳朵。
“字書我本來已經寫完了!先生非要給我多加五百字,我才不想寫。”塵長夢慪氣著說,面色潮紅,面對鈺夫人的責罵振振有詞,眼裡透著些委屈,又嘟囔著:“府裡也沒有什麽好玩的,我想出來都不行嗎?張伯不講信用,又找你告狀!”
鈺夫人看著小孩,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轉頭看向外面排隊的平民。
“鈺夫人好...”
“鈺夫人好......”
民眾們紛紛向她請禮,
而她則微微點頭回意。 晚霞俞濃,天邊的紅霞映著流雲,如晚秋的紅楓葉,一片片飄著散著便再也看不見。
雜工添上新的熱粥,施粥還在繼續,塵長夢給一個婆婆打了一碗,又仔細地舀起一杓粥湯準備好為下一個人打粥。他接過下一個木碗,發現遞碗過來的手和他一樣是個孩子的手。
塵長夢抬頭,這是個和他差不多一般大的小男孩,身上穿著破舊的衣裳,眼睛純淨無塵,身材有些消瘦,皮膚白皙如玉,面容稚嫩卻十分清秀,最特別的是他有一頭用紅色綢帶束起來的銀白色長發,那長發扎得並不仔細,發絲散亂,卻長到男孩的腰間。
因為十分特殊的發色,塵長夢記得他昨天一個人來過,他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男孩怔了怔,似乎沒有想到塵長夢會與他說話,他低頭思考著,同樣猶豫。
“白無意......昂......你呢?”男孩躊躇著說。
一旁吩咐完主管事物的鈺夫人偏了偏頭,望向男孩,短暫的觀察後她微微皺眉,又迅速掩飾,抹平了這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我叫塵長夢,你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裡?”塵長夢剛剛說罷,鈺夫人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頭,對著男孩忽然顰顰一笑,美麗的眼睛凝視著他,透著平靜和溫柔,“你好,小朋友,可不可以給我看看你的手?”
聽到鈺夫人的話,白無意有些不安地四處望望,撓了撓頭,他有些慌張。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而慌張,也許是因為他忘記了太多。
昨日在這附近一個雜巷子的草堆裡醒來,隻記得自己叫墟木白無意,而心裡有個聲音說這個名字很重要,所以他剛剛並沒有說出全名。
他抬頭看著鈺夫人,“那......”
他伸出了食指,指了指鍋裡的燉胡蘿卜粥,“你要多給我一碗粥。”
鈺夫人唇邊的笑意漸濃。“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白無意的眼睛亮了起來,把手呼哧伸到鈺夫人的面前,衣袖遮不住他的手腕,潔白的腕間露出一道極淡的符印,符印映現著浮光,若隱若現,時而藍時而紅,仿佛隨著他的呼吸溢動。
只有鈺夫人看了清楚他手腕上的符印。
鈺夫人收起笑容,在塵長夢和民眾們的注視下,伸出食指輕輕摁住了白無意腕間的符印,兩息的時間,她收回了手。
“母親,他......他手腕上有什麽東西嗎?”塵長夢歪著頭,看了看鈺夫人,又看了看白無意。
鈺夫人沉默,她凝視著白無意,眼神變得複雜。這讓白無意感到尷尬,他緩緩抽回了手,聳了聳肩,看著鈺夫人,“粥我可以端走嗎?”
鈺夫人回過神,眼神恢復平靜,點了頭,但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去似乎在想些什麽。
白無意端起桌上盛滿粥的木碗轉身離開,等他走出了五六步後,身後的塵長夢卻跑出來拉住了他。
“別走別走,剛剛母親不是說可以多給你盛一碗,你還要不要?”
白無意轉頭看到塵長夢認真的臉,思索片刻,然後在塵長夢的注視下端起木碗就往嘴裡灌粥。
那隻木碗的碗口同尋常人面門一般大小,滿滿一碗熱粥,他僅用十息不到的時間便全部喝完了。
一旁的塵長夢震驚,他從沒有見過喝粥這麽快的人,在他的印象裡只有後院張伯的吃飯速度可以與男孩媲美。
可白無意倒毫不在意,鼓著腮幫子,像一隻嘴裡塞滿松果的胖花栗鼠。他一隻手抹著嘴,另一隻手將空的木碗遞到塵長夢面前,嘴裡哼哼唧唧。
接過木碗卻的是鈺夫人,她在白無意面前蹲下,直到目光與他平視。
“你是不是一個人,以後想不想一直有粥喝?”鈺夫人眼神平靜溫柔,說這句話的時候,聲輕如秋水。
白無意平靜地凝視著她, 緩緩點點頭。
鈺夫人扯扯他的衣袖,又幫他把散發上夾雜著的一針松葉禪掉,柔聲:“你是個好孩子,今後入塵府,陪長夢寫字念書,做他的書童,你便不用再擔心寢食,好不好?”
倒是杵在旁邊的塵長夢忽然驚喜,期待地看著白無意。
白無意稍皺了眉,思索一圈,問:“書童......是做什麽的?”
鈺夫人耐心說:“總而言之,就是當長夢的同學,陪他讀書,幫我盯著他,不再讓他到處亂跑。”白無意看了看站在鈺夫人身後的塵長夢,忽然沉默,眼裡掛著顧慮。
“你不必擔心,我是大府的夫人,不至於欺騙你小孩子。”鈺夫人知道白無意的擔憂,於是把木碗放到地上,取下了腰綰上的青藍玉佩給他看。
高貴的河山玉在霞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青金色,柔得像燭光裡閃爍的塵埃,如同鈺夫人的眼眸。
白無意相信她的眼睛,於是點了頭。旁邊塵長夢歡呼一聲,上前拉住白無意的衣袖,“母親母親,那......他以後是我的同學了?”
鈺夫人微笑著點頭,塵長夢又一聲歡呼,扭身看著白無意問:“你想不想吃東街的花粉,我帶你去吃!”
“花粉是什麽?”
“跟我來,待會你就知道了。”
“母親!我可以和無意去買花粉吃嗎?”
鈺夫人歎了口氣,“記得早些回府。”塵長夢用力地點點頭,便拉著白無意跑遠了。
她看一眼那白發與背影,對粥棚裡的雜工吩咐幾句,便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