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武士」-柒

　宇宙歷11952年3月31日，參畢星近地軌道，焉支號。

　風-232191站在艦橋的央控電腦前，看著眼前巨大的全息圖景，那是經由外部傳感器還原的實時畫面，也就是說，眼下他所看到的景象， 和‘打開窗戶’看到的外景並無區別。

　畫面裡，是一顆藍綠交織的星球，陸地海洋比大約是1比1，植被極其豐茂，淡水資源充沛……

　這便是參畢星，一顆非常優秀的生命搖籃，更難能可貴的是， 在距離此處7光年的星系裡，還有一顆白矮星， 那對聯合人類來說非常珍貴的稀有資源。

　因此，過去的參畢星是個繁榮的地方，參畢星人都是最好的太空礦工和冶金工程師，人類聯合為了表彰他們作出的貢獻，將整個星區都以‘參畢’命名……

　但不過短短八百年的時間，這一切都灰飛煙滅，修真蟲族將這裡的文明徹底滅絕。

　“隊長，乙組對玄牝宗的初步調查已經完成了。”

　“這應該是命修一類的修真者，生命力很頑強，但好像又有些不太一樣……”

　“我覺得我們可能需要在這裡多留幾天，再做一些深入的調查。”

　匯報人是風-232194，每抵達一顆星球，焉支小隊都會分為甲乙丙三組， 每組三人，登陸調查，留兩人留守突擊艦。

　“先回來吧，194。”風-232191說。

　武士的‘名字’太長了， 因此他們在相互稱呼時，通常只會叫編碼的最後一到三個數字。

　“隊長，你看我們是不是……應該再往裡走走?關於整個修真文明的調查已經差不多了，我們現在平均只會在一顆星球上停留三天，剩余的湮滅物質，足夠再往前航行一年。”

　風-232191沒有回答他。

　任務是深入三千世界，對整個修真文明進行系統性的調查，十五年內回去。

　但在稍早的時候，焉支小對做了一次過於冒險的嘗試，他們想要潛入靈界星球，最終失敗被仙蟲發現，焉支號受損不輕，激戰之中，風-232199的裝甲能源耗盡，他們不得以將所有人的能量進行二次分配……

　這次航行，是經過精算的。

　他們必須保證焉支號在有足夠能源返程的前提下，神機百變裝甲也保持足夠的戰鬥力。

　靈界星球圭離星一戰，損耗太大，如果再往前……

　194說得沒錯，理論上還可以再往前飛一年，可繼續向前太挑戰極限，就算能再有什麽建設性的調查結果，最後回不去，一切都是白搭。

　所以，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他們只會在這裡停留三天。

　然後特殊情況便出現了。

　這天稍晚的時候，由火-586帶領的丙組回來了，她帶回了一個炸彈般的消息:

　“丙組在參畢星上發現了幸存者。”

　……

　看到這裡，李修言的心沉了下去，他能理解焉支小隊那一刻的左右為難。

　三千世界不是一夜之間就淪陷的，而在淪陷之後，聯合人類的文明也不是一夜之間就消失的。

　沒錯，仙蟲是很強大，可我們，即便是我們中手無寸鐵的平民，也不是任人捏死的蟑螂——就算是捏死蟑螂，要徹底捏死一顆星球上所有的蟑螂，毀滅他們存在過的一切痕跡，那也需要漫長的時間。

　在長達956年的三千世界攻防戰中，每一天都有新的星球淪陷，每一天我們都能收到無數來自淪陷星球的求救……我們深切的知道，他們在經歷怎樣的蹂躪與屠殺。

　焉支小隊的任務地點是淪陷區腹地，照理說，他們去的地方，不該有殘存的聯合人類。

　但萬事沒有絕對，在那個特殊的時間點，在參畢星特殊的地理環境下，就是有小股聯合人類幸存了下來。

　但他們不可能堅持太久，隨著修真文明的漸漸繁榮，他們會被以‘妖魔’之名趕盡殺絕。

　而那個時候，當焉支小隊抵達參畢星時，距離《三千世界行動準則》初版頒布還有一千年，他們無法可依，只能以自己的意志作出抉擇。

　是漠視同胞的死難?還是履行武士的職責?

　……

　「11952.03.31-參畢星近地軌道-焉支特別調查小隊-第4389次記錄」

　「記錄人:焉支特別調查小隊全體成員」

　這一次記錄不是視頻文件，而是武士密文寫的陳述報告。

　以隊長風-232191為主視角，記載下了火-586帶回幸存者消息的整個過程以及事後11名武士的討論協商。

　李修言迅速瀏覽。

　簡單說，就是火-586帶領的丙組負責調查鬼霧門的情況，整個過程和乙組差不多，他們在三千世界晃了十二年，一些基礎的情況，該了解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但就在他們準備返回時，發現鬼霧門在追殺一些人。

　一些，自文明破滅前幸存下來的聯合人類。

　所幸幸存者成功逃脫，丙組也沒有貿然和他們接觸，而是返回焉支號匯報情況。

　風-232191召開了全員協商會議，對此事進行討論。

　火-586認為，向陷入困難的聯合人類施以援手是武士的職責，以現在三千世界的情況，如果他們不幫忙，這些幸存者難逃一死。

　可大部分武士都認為，如果出手幫忙，不管是剿滅蟲巢幫助參畢星上的人重建文明也好，還是強行登陸帶他們離開也罷，最終都難逃和修真者的正面相抗，雖然參畢星上的修真者偏弱，但這還是很可能重蹈圭離星的覆轍。

　眼下的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調查報告帶回去，集體的福祉優於個人的尊嚴，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雙方爭執不休，一時間難有結果。

　最後，隊長風-232191進行了全員投票。

　武士軍團的編隊，從來都是單數，這是因為他們在外出執行任務時，自然是以上級的命令為準，可將在外，有太多不可控的變數，很多時候需要發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

　原則上來說，隊長有絕對命令權和一票否決權，可在實際操作中，隊長很少這麽做。

　有爭議，都是先進行協商，再實名投票，隊長會成為‘唱票人’，他自己的那一票，必須是最後投出。

　「投票結果:8:3」

　「我們決定於明日24時返程」

　……

　所以第一次投票結果以放棄救援告終。

　李修言注意到，文本裡明確說明，火-586作為焉支小隊的技術員，提出過一個既能完成任務，又能對幸存者施以援手的方案，但是這個方案它不穩妥，存在一定的風險。

　所以這樣的投票結果李修言很理解。

　幸存者的數量不明，但應該不會少，焉支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一定能全帶走，況且……

　一旦動手，就意味著必須完全攻佔整顆星球——因為修真者不會坐視你救人，誰都不知道這會帶來什麽樣的蝴蝶效應。

　可他們終究是沒有回去。

　李修言點開下一份日志，這份日志的記錄時間，就在上一份的幾小時後。

　……

　火-586站在全息圖景前，看著腳下藍綠交織的星球。

　八百年，這裡還有幸存者，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參畢星植被豐茂，有大量天然地下深洞，整個星系沒有什麽特別的資源，可在7光年之外，有一顆珍貴的白矮星——7光年，這是個恰到好處的距離。

　足夠讓參畢星在不受其影響的同時，又便於發掘它身上的能量與資源。

　在戰前，參畢星是一顆為聯合人類提供高等材料的礦業星球，他們擴建了星球地下的深洞，讓其一直深入地心。

　這八百年來，幸存者躲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苟延殘喘……文明的傳承已經斷絕，修真者們不必對他們做什麽，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退化為星球人類。

　火-586歎了一口氣。

　作為一位女性武士——當然，這個時代早已沒有男女之別，我們早就不用自己繁育後代了，照理說性別已經不存在意義，但許多東西，是基因裡的本能……

　作為一位女性武士，在先前的調查中，她親眼看到修真者將一個幼年幸存者撕成碎片，這對她的衝擊尤為大，因為這不僅僅是同為人類的感同身受，也是……母性的本能。

　但我們是高等智慧生物，我們能克制自己的本能，所以她全程冷眼旁觀，什麽都沒有做。

　有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辛苦了。”

　她轉過身來:“隊長……”

　風-232191笑了笑:“你做得很不錯，586。”

　“不，隊長……”

　586說不出話來，因為投票已經有了結果，作為反對方，在這種時候她不宜發表自己的意見，她要做的，是服從集體的決議。

　“我是說，在你發現幸存者的時候，沒有擅自與他們接觸——這件事，做得不錯。”

　如果586在當時就與幸存者接觸，告訴他們武士已經來到這裡，那麽無疑會對後續的投票產生巨大影響。

　我們不是機器，我們不靠邏輯運行，我們的所有抉擇會受內心的影響。

　如果你不想救一個人，就不要給他希望。

　如果你給了希望，就不要讓他失望。

　在當時，586無疑可以用一些完全合理的舉動，將整個焉支小隊的意志裹挾到她的方向上，可她沒有這麽做。

　“隊長！”

　就在這時，另一名武士衝進了艦橋。

　“你最好來看看，隊長。”

　……

　“我們在這裡！”

　“我們就在地下深洞裡！”

　“救救我們！武士！我們不想變成蟲子，是聯合收到了我們的信號，所以派你們來的對不對?”

　“武士來了，我們有救了！”

　這是一條呼救語音，因為信號的緣故聽起來不是太清晰，但你仍舊能清楚的聽見，呼救人喊的是武士的名字。

　“是向我們所在的方位定向發送的。”

　一名武士小聲道，說完，他將狐疑的目光投向火-586。

　焉支號一直保持隱身狀態，地面上任何人都觀測不到，只有她帶領的丙組看到過幸存者，而且先前她的論點的確是……

　“不是我們。”586說。

　她走向接收台，又細細聽了兩遍，抬頭道:

　“神機百變裝甲所用的納米機器人，其材料便產自參畢星這樣的星球，他們對自己生產的東西，有極強的探測力。”

　他們並沒有看到武士，只是探測到了神機百變裝甲的信號。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片刻，風-232191開口道:“召集所有人，開會。”

　……

　艦橋裡，風-232191看著十名武士的爭論。

　情況不一樣了，幸存者探知到了我們的存在，所以先前所下的決議已經不再適用，有重新討論的必要。

　但這一次討論，比起先前更加激烈。

　因為問題從來就不是救與不救。

　而是怎麽救?為此我們可以付出多少代價?

　“我們的任務是調查三千世界，將資料帶回去！我們的所有行動，都必須服務於這個核心！救援?就算是救援，我們能帶走所有人嗎！?幸存者與退化的星球人類一脈相傳！隻帶走幸存者而留下無知的星球人類默默等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問題不在於帶走誰不帶走誰！在先前的情況下，我們受任務所限，不能貿然行動，所以我也投了返航一票！可現在，他們靠自己的力量認出了我們，他們在掙扎，他們在求救！我們的職責就是守護人類文明，這片星海的所有人都知道，無論什麽時間，無論什麽地點，只要發出求援，武士收到一定會響應！”

　……

　雙方的說辭都有道理。

　我們常說，集體福祉優於個人尊嚴，是的，我們永遠都會選擇多數方，但這並不意味著就得拋棄少數方。

　因為這會讓世間的所有問題變成簡單的二選一，變成讓電車碾過少數人的正義屠戮。

　這麽簡單要我們何用?大家把所有工作交給機器人就是了，因為機器人最講邏輯，機器人不會作出任何一次不合理的選擇。

　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想方設法，把不合理的東西，變成合理。

　我們拒絕做殺多還是殺少的選擇題。

　我們要在能維護集體福祉的前提下，保障每個人的尊嚴。

　“586，你說說吧。”

　風-232191將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言的586，後者看了一眼他，然後彼此都從雙方的眼睛裡讀到了答案。

　586清清嗓子，緩緩道:“參畢星上的靈氣孢子並不濃鬱，我們可以推測修真蟲族沒有在這裡改造靈脈，它在整個三千世界生態位中，處於中下階級，沒有仙蟲存在，我們有攻佔它的客觀條件，而同時……”

　這時有人想要打斷她的發言，被風-232191揮手製止了。

　“根據第一天的調查，參畢星上的高階蟲族不多，合體期以上的修真者不會超過十個，我們平均裝甲能量儲備還剩30%，可以在短時間內滅殺他們。”

　“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我們失敗，整個任務就全完了！”她還是被人打斷了。

　“是的，調查任務，這是最重要的問題，”586繼續道，“我可以改造穿梭機，讓其具有穿越蟲洞的能力……”

　這是她在之前的討論中就提過的方案。

　改造穿梭機，讓它攜帶資料自動導航回火星聖殿，這樣即便焉支小隊回不去了，資料也能回去。

　這麽做就必須從焉支號的曲速引擎中提取湮滅物質給它，否則它飛不了那麽遠的距離，焉支號本來就預留了繼續飛行一年的能量，即便分給它之後，也能支撐返航。

　可問題是，先前風-232191拒絕繼續往前飛時所說的‘風險過大’，並不是說前方有多危險，而是曲速引擎裡多留的湮滅物質，本來就是用作緊急情況下為裝甲充能的，一旦給了穿梭機，整支隊伍無論是裝甲還是飛船，都沒有備用能量可用了。

　更不要說，在沒有武士護航的前提下，誰都不敢保證穿梭機能橫穿半個三千世界安全抵達。

　這的確是個能兼顧雙方論點，卻又無法保證成功率的方案。

　“不管是穿梭機返航，還是進攻參畢星，我都有九成把握，”586繼續道，“至於救下幸存者之後怎麽辦，我認為這不是我們要考慮的問題，清剿蟲族後，我們可以將實情告知，他們願意跟我們離開，還是留下重建家園，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林993說得沒錯，隻帶走幸存者而留下無知的星球人類等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做法，但即便是自欺欺人，我也認為武士在這種時候不該默默離去，我們應該給予我們所能給予的全部幫助。”

　所有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後，風-232191說:“爭論就到此為止，我們沒有太多時間說服對方，現在，開始投票，讚同救援的，請舉手。”

　火-586第一個舉起了手，接著是第二名武士、第三名武士……

　最終，只有五名武士舉起了手。

　現在是5:5，只剩最後一個人沒有表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隊長身上，他沉默片刻，舉起了手。

　結果出來了，我們決定救援。

　結果一旦出來，我們會無條件執行。

　“諸位，”風-232191掃了一眼眾人，道，“我知道這是一次尚有爭議的行動，但我們是武士，我們不是機器人，我們不完全按照邏輯行動，但在我看來，這件事情很簡單。”

　“我們已經完成了任務，亟待返航，即便預留了一年的能量，可沒有人知道，這趟歸途會發生什麽，這次特別調查任務，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萬全的把握，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盡自己的最大努力，而在此基礎上……”

　“在我們即將返航之時，淪陷區的同胞向我們發起了求救，這顆星球上的蟲族力量，也在我們的能力范疇之內……這件事情很簡單……”

　“他們認出了我們，他們向武士尋求幫助。”

　“而這宇宙中每一個聯合人類都知道，若是向一名武士發起求援，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都一定會響應召喚。”

　“現在……”

　“解除焉支號的偽裝！”

　“授權所有人啟動全甲模式！”

　“讓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裡，結束這場戰鬥。”

　漆黑太空中，銀色的戰艦褪去光學迷彩，轟然向下，帶著火與雷，壓進大氣層。

　在那雷火戰艦之上，躍出了身著光之鎧甲的人影，如同閃爍的流星，墜向地面。

　域外天魔，來了。

　

　宇宙歷11952年3月31日的航行日志就此結束。

　李修言迅速翻閱所剩無幾的幾份日志。

　因為從結果看，整個焉支小隊都死在了這裡，這是件讓人費解的事情。

　焉支號上搭載了殲星武器，而一名武士，一名精英武士……本身就是殲星武器，他們的獨立戰鬥力對標的是大乘飛升的修真者。

　這樣一支隊伍即便是遇上仙蟲也足以一戰，可參畢星，是個養殖場啊，火-586的估計是對的，武士對修真者，是近乎十成的勝率——他們真正的麻煩應該在攻下這顆星球之後。

　就在這時，焉支號劇烈晃動起來。

　晃動來自下方。

　是禁製破了！

　李修言拔出星辰密鑰，對燕赤霞道:

　“走！”

　兩人剛才都看得太過入迷，早就該走的，因為這裡的情況簡直詭異到了極點！

　但才剛一跨出生命搖籃的破洞，兩人又都停下了。

　“這霧，是什麽時候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