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佘的昏迷毫無征兆。
葉煙將他帶回荒屹山。
他沉睡了整整三日,靈石都已經換了好幾批了,人卻依舊沒有蘇醒的跡象。
她撐著手,趴在床邊,目光看過去歎氣,“……怎麽睡這麽久?”
真是條貪吃又貪睡的蛇。
她手指繞著他的墨發,玩了玩,百無聊賴。
床榻上和衣而眠的男人發絲凌亂,緋唇微開,漂亮到近乎昳麗妖美的面容染上了淡淡的紅暈,松松垮垮的裡衣也滑落出大半冷白精致的鎖骨,令人不禁想入非非。
葉煙一時看呆了去,不禁咽了咽喉,暗歎一聲妖孽,她起身伸手摸了摸男人滾燙的俊臉,隨後又去耳房端來一盆水,擰乾濕毛巾給他在額頭冷敷。
玄佘緊促的長眉微微松開,他輕念囈語,似乎陷入了一場長久的夢魘,骨節分明的長指都在用力。
雪褥被抓出深深的褶皺,他緊咬著唇,額間大汗淋漓,“別離開我……”
別、
別離開我。
不要……
玄佘確實陷入了一場長久的夢魘,意識渾渾噩噩中,他仿佛來到了另一個封閉的地方,孑然一身,只剩他自己。
此處是一處荒廢已久的洞穴。
洞內似有水流的潺潺聲,卻漆黑不見光,仿佛暗無天日的深淵谷底,四處彌漫著無休無止的絕望與壓抑。
他在黑暗中沉睡著,不知過了多少年,這裡終於傳來了另一道聲音。
“這裡是哪?”
“奇怪,師父可從沒說過這裡還有一個暗道,莫非……是有大能留下的機緣?”
“喂,請問有人嗎?這裡有人嗎!”
獨屬於女孩的清脆聲線隨著潺潺水聲,似和諧優美的韻律般傳入他的耳中,令男人驀然睜開了眼。
無盡黑暗中陡然出現的兩道猩紅格外醒目驚駭,他屏氣凝神,靜靜的注視著洞口的方向,有幾根藤蔓隨風飄動。
一道纖細柔美的身影帶著千年來他從未見過的光明闖入他的視野。
如此的橫衝直撞。
如此的刺目。
卻又泛著令人無法拒絕的暖意。
那是一名年紀不大的人類女孩,看不太清容貌,但觀她身著月白道袍,想來不知是哪個誤入此地的宗門弟子。
她正東張西望,手中舉著火把,火焰驅散了嚴寒與黑暗,帶著令人想緊緊擁抱的溫意,男人的瞳孔受光微縮。
卻意外的。
他並沒有出聲將人恐嚇驅逐或殺死。
或許是孤單太久了,他想聽一聽外界的聲音,想找個活生生的東西陪陪自己。
他默不作聲,如此融洽地與黑暗融為一體,靜靜地窺視著那名懵懂的人類女孩一步步走進洞穴、路過水潭,又好像踩到什麽東西,她輕呼了一聲後便向後踉蹌兩步。
“咦,這是什麽?”
她彎下腰,低頭向下看去,一隻手放低了火把,同時又空出一隻手想要摸一摸。
“……”男人默不作聲地挪了挪泛痛的尾巴。
不過確是遲了。
女孩也發現了那幽藍黑鱗的巨尾,還以為是潛伏在水中伺機偷襲的妖獸,她當即便掏出數百張符籙,當即便要撒出去,活脫脫一個敗家子。
“這種小玩意兒傷不了我。”空氣中忽然傳來一道低沉清冷的男聲,或許是因太久沒說話了,那聲音透著幾分啞澀。
她一愣,反手掏出威力更強的引雷符,“那這個呢?”
男人,“……”
沉默片刻。
他道,“人類的小伎倆,無法傷我分毫。”
她早已將符籙收起,又向前走了幾步,火把正好能夠照見男人的臉,等她看清那張冷若冰霜的俊臉,額間那道黑紅印記,以及他墨發間裸露的猙虯雙角,她愣了愣,目光隨之下移,看向他那附了層薄軟黑鱗的勁瘦腰身,再往下是……尾巴。
她剛才所踩中的那條長長的尾巴。
“你是妖?”她挑眉,稀罕極了。
以她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她清楚的記著那些妖獸典籍上所說——只有元嬰期的妖獸才有幾率化成人形。
難不成他是被某個大能封印在此的妖獸?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妖呢。
想想有點小激動。
聽說越高等的妖獸,身上寶貝越多,甚至某些珍惜妖獸渾身上下都是寶,她要是能拔幾片鱗片回去當材料……
男人靜靜的看著她,沒有忽視她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雀躍,他默不作聲,並未在意。
從前若有人敢說他是妖,早就會因冒犯真神而被天地法則撕成碎片。
她沒有聽見他說話,便自動當他默認。
剛一起身,便仿佛踩到某種堅硬的東西,回頭一看,發現是幾道纏繞起的粗沉鎖鏈,她順著方向仰起頭,這才後知後覺——此處居然有九道通天鎖鏈,布滿了某種晦澀難懂的鎏金符文。
四道鎖鏈囚禁住男人的四肢,另五道分別從他的肋骨處穿膛而過,幾乎與他血肉相融,使其不能動彈分毫。
那鎖鏈不知在他骨肉裡插了多久,幾乎要與他整個人融為一體,她這才沒能及時發現。
“你不會是某個作惡多端的大妖,因為壞事做盡,所以才被厲害的大能關押在這裡?”
她又道。
男人沒說話。
她也不指望他接話。
女孩不再管他,而是拿著手中的羅盤四處搜尋,她就是按照尋寶羅盤的指示誤入此地,本以為能發現什麽寶貝,卻發現只有一條被關押的蛇妖。
然而她在這偌大的洞穴裡找尋了三圈,指針亂顫的羅盤卻又沒了動靜,到處都是亂石雜草,根本沒有寶貝。
直到她再次走近水潭,羅盤卻又指向地面。
等她彎腰撿起一片半個手掌大的黑鱗,羅盤指針的顫動幅度更大了。
“……”
耳邊的動靜逐漸消失,男人再次閉上了眼,打算繼續陷入被人打攪的沉睡,卻不料那凡人又原路返回了。
她從乾坤袋中掏出,一些食物、幾瓶辟谷丹,繼而揮了揮手中的鱗片,“我用你一片鱗片,這些是報酬。”
“不需要。”
他又閉上了眼,神色冷漠如霜雪。
等再睜開眼,那凡人已經離開了,偌大的洞穴中再次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自己,還有、那些一看就不好吃的食物……他收回目光,心中閃過淡淡的失落,但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等再過幾天,那凡人卻又原路找回了,這一次,她帶了更多食物。
“這可是我可以花了大價錢從齋香閣買的烤肉,限量供應,好不容易才搶到這一份,話說你們妖獸應該都喜歡吃肉吧?”
“我可是特意給你買的!”
外焦裡嫩的噴香烤肉令他微微詫異。
他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過食物的味道。
即便數千年不進食,他也不會死去——任何人或事物都無法殺死他,除了他自己。
每過幾天,那凡人都會給他帶來食物,一次比一次豐盛,她每次都會從潭底撈一片鱗片回去當做報酬。
慢慢的,他也習慣她的存在,很少會因無聊而再次犯困沉睡,有時她因事遲到了幾天,他反而會心中升起不悅,難掩盼望的看向洞口。
靜等著那抹身影的到來。
他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足夠合理的借口——他太孤獨了。
太過孤獨,所以難得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便想要多看兩眼。
數千年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孤獨是可以將人活活逼瘋的。
兩人便默契的以這種狀態相伴了數百年。
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女孩變成少女,面容如花朵般張開,那是一張無法令人忽視的豔美漂亮的臉。
終於,有一天,她說自己學成歸來,可以幫他解開此處的陣法,他雖然不信,卻依舊半開玩笑地允諾她一個願望。
——除了摸他的龍角和尾巴。
最終,他同意幫她安定人妖兩域的關系,再……護她一世平安順遂。
束縛他數千年的鎖鏈被解開,硬生生從骨肉中抽離,他卻早已感覺不到痛,只是感到滿身的無力感,他差點跌落在地上,幸好她將他抱住,肌膚相貼,溫暖柔軟的美好觸覺似乎喚醒了他身體麻痹已久的五感。
在黑暗處待了太久,再一次見到外面的陽光,中間已隔千年之處。
他有些晃神,下意識伸出手臂,想要抵擋住那過於刺目欲淚泛痛的光線,然手臂卻無力舉起,有另一個白淨柔嫩的手遮擋在他的眼前,輕柔地替他緩解那股不適。
男人睜開眼,想要偏頭看去,卻發現周遭的場景又一變。
此時的他躺在木屋的床上,身體的傷口都被人細心包扎好,片刻後,那凡人便又為他帶來丹藥和湯藥。
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直到他康復。
兩人相伴數年。
這期間,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以武力強行“平複”動蕩不安的妖界,腳踩著數不清的屍山血海,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妖主之位。
手段之狠絕殘暴,令人望而生寒。
萬獸臣服,一人之下。
他身邊隻留有她一人。
“現在我可以摸你的龍角了嗎?”她不厭其煩的問道,依舊是笑嘻嘻的模樣,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如往常一般拒絕。
但這一次,他卻小心的收好鋒利爪牙,甘願俯首。
眸藏笑意,聲線清冷,
“給你摸。”
龍族的角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摸的。
只有認定之人才有如此特權。
玄佘看著面前這一切,有些恍然,他似是局中人、又似乎是局外人,緊接著他眼前視線又一轉,來到一處空曠平原,頭頂黑雲滾滾、紫雷翻滾,周遭土地焦灼泛黑,似被烈火灼燒殆盡。
他懷中的女人逐漸失去生機。
他心底感到前所有的慌亂,想要呼喚她的名字,卻發現腦海中一片空白,他慌忙舉起手,想要擦拭她臉上的血跡,卻發現越擦越多。
後知後覺。
那些鮮血來自他的手。
是他……殺了她?
他瞳孔驟縮,手指顫抖,慌不擇言的嗓音帶著更咽,“不…我沒有想這麽做……”指骨用力發白,神色癲狂失控,然他懷中的人消失不見,周遭的場景也隨之破裂消散,他又再次回歸於無邊無際的黑暗。
又只剩他自己一個人了。
但這一次,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龍角和墮神印都消失了。
是他自己在無限的愧疚與痛恨中自散了僅剩的半具神骨。
他閉上眼,任憑自己墮入深淵,耳邊卻傳來呼喚。
“玄佘!”
“玄佘,醒醒,快醒醒……”
他驀然睜開眼,死死盯著眼前的帷幔,瞳孔潰散,呼吸不穩,身後的軟枕和被褥皆已浸濕,面前是正為他擦拭冷汗的葉煙。
“做噩夢了?”
她停下手中動作。
“……嗯。”他點點頭,恍若遺世。
“夢見了什麽?”她問。
他卻抿唇,不說話了,良久又問道,“你說,人有輪回嗎?”
“按照我在藏書閣中看的那些書,凡人是有輪回的,但修士的修行屬於逆天而行,死後是沒有輪回的。”葉煙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冒出這個問題,但依舊如實回答。
“沒有輪回……”他輕念了一遍,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什麽,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被褥被他捏出道道折痕。
“我夢見,我失去了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夢醒之後,那份記憶已模糊不清,但玄佘依舊記得那股心悸的感覺——簡直讓他心痛的仿佛恨不得立刻死去。
“煙煙,你會不會也離開我?就像夢中一樣?”
葉煙見他這副惶恐害怕的模樣,皺了皺眉,雖不知玄佘到底夢到了什麽,但她坐在床邊,抓住他漂亮修長的手,握住,“不會離開你。”
她發誓道。
“絕對。”
不等葉煙繼續開口安慰, 唇便被堵住了,她微微瞪大雙眸,男人雙手將她攔腰摟住,那種帶著忐忑害怕的親吻落在她的唇上,然後是臉、眼角、眉毛,細細密密的落下,沒有停下來的趨勢,似乎是想急切地印證她的存在。
葉煙呼吸有些發沉,克制住將小妖反撲的衝動。
他長指向下滑落,冰涼探入衣內。
想要更進一步時,卻被葉煙製止,她穩住呼吸,推開那弧度漂亮的薄軟唇瓣,意志堅定道,“去比賽。”
今日已經是第三天,若沒在規定時間到達賽場,則會被認定為自動棄權。
她可不想自己這麽久的努力泡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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