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斯高居王座，赫爾墨斯伴其側。

　　波塞冬、雅典娜台下站右，阿波羅、阿芙洛狄忒站左[1]。

　　四位天神走向宙斯。)

　　波塞冬:

　　平和的時光，我毫不留戀，

　　同宗的兄弟，掌天界人間，

　　他將權杖予我，賜我法力無邊，

　　一手托舉高山，一手碾碎巨岩。

　　風暴怒濤，為我歌唱，

　　聲如雷霆，步若激浪，

　　毀滅之欲，正在高漲，

　　帶去災禍！帶去死亡！

　　阿波羅:

　　世人紛紛擾擾，終日相伐相殺，

　　不顧森森白骨，隻把功名讚誇。

　　殊不知王國終會覆滅，巨像難免坍塌

　　英雄功成名就，天空布滿烏鴉。

　　千載榮辱往事，付諸一場東風，

　　文明攜來火種，火種名為啟蒙，

　　精神光輝不朽，哪怕軀體沉淪，

　　萬象歸塵歸土，唯有光明和藝術永恆。

　　雅典娜:

　　音樂詩歌繪畫，戰爭亦是藝術，

　　王朝更新換代，在座榮登神譜[2]，

　　退可列陣戍邊，進可開疆擴土，

　　什麽讓後人謹記，是戰士之姿、勇士之舞。

　　大海掀起狂潮，於是伊阿宋乘風破浪，

　　迷宮[3]崎嶇坎坷，更使忒修斯勢不可當，

　　傳奇書接傳奇，輝煌延續輝煌，

　　他日的科爾基斯[4]，今天的伊利昂[5]。

　　阿芙洛狄忒:

　　在我遙遠的記憶裡，有白似珍珠的泡沫，

　　有一路盛放的玫瑰，這嬌豔欲滴的花朵[6]，

　　明眸的帕拉斯·雅典娜，這些都不足以讓你妒我

　　你懷恨在心的，無非是帕裡斯的蘋果。

　　你手持大盾，卻讓子民飽受戰爭疾苦，

　　頭戴橄欖花環，卻屢次教唆他人殺戮，

　　你象征智慧，為何又這般善妒，

　　看看這片戰場，看看你親手釀就的焦土[7]。

　　(眾神作嘈雜狀)

　　宙斯:

　　集天空與雷電的威嚴，我高居於此，

　　憑手中之權杖，我評判是非、掌控生死，

　　我被眾兄弟加冕，加冕為眾神之神[8]，

　　願命運永遠偏袒，偏袒這奧林匹斯。

　　奈何我遍歷山川、多留傳說，

　　世人也津津樂道，將我奚落，

　　人們不關心秩序的維護、公正的貫徹[9]，

　　隻記得發情的公牛、欲念的天鵝[10]。

　　赫爾墨斯:

　　我英明的父親，你為何要在乎這貧嘴賤舌?

　　這世道戾氣太重，天使竟遭到魔鬼評說。

　　世人任青春荒度，任歲月蹉跎，

　　以踐踏道德為榮，以褻瀆神明為樂。

　　他們對英雄人物，比尖酸要更為刻薄，

　　從不考慮聖人功高，更聽不進孰能無過?

　　他們的雙眼充滿對美的嫉妒，竭盡全力去摳搜你的過錯

　　倘若讓他們得逞，哪怕一次，也要添油加墨，為把你批成妖魔。

　　宙斯:

　　赫爾墨斯，在我的眾多孩子中，

　　你聰明伶俐，是最懂我的一個。

　　不過眼下不是誇讚你機敏的時候，

　　快聽聽這殿前的四位，又在那爭論什麽。

　　赫爾墨斯:

　　我可以聽到，世間所談論的話語，

　　牢騷或是辯論，都逃不掉這有翼飛翔的帽子[11]，

　　高貴的眾神，卻總被凡事所惱，

　　爭來吵去，不過是特洛伊的舊事[12]。

　　(宙斯起身，以權杖擊地，作威嚴狀。眾神安靜。)

　　宙斯:

　　我的同胞們，肅靜！

　　時刻不要忘記，你們是高貴的神明。

　　過去所發生的，就應讓它過去，

　　你們所爭執的，也早已棺蓋論定。

　　(四神由波塞冬依次發言)

　　波塞冬:

　　好脾氣的二哥，聽聽這小子[13]的發言，

　　他正為特洛伊人招魂，還踐踏勝利者的尊嚴。

　　他所謂的藝術，不過是雕梁畫棟、音樂詩篇，

　　淨是些魍魎鬼怪，喜歡弄虛作假把人欺騙。

　　勝利支配失敗，由此更新朝代，

　　新的想茁壯成長，就不免把舊的砸爛。

　　可有人忤逆事理，還教人暗中放箭[14]，

　　別怪我醜話在前:小心他先蹬鼻子後上臉！

　　阿波羅:

　　你所言之“事理”，我看就是破壞！

　　戰爭使你興奮，災難讓你歡快。

　　伊利昂虔誠祭祀，眾神都受到萬民愛戴，

　　你要說絕無此事，休怪我罵你吃裡扒外！

　　父親一向公正，唯有此事不平，

　　同為諸神信眾，卻這般冷漠無情，

　　放任褻瀆神殿，鼓動屠城暴行[15]，

　　倘若人人如此，野蠻將摧毀文明。

　　雅典娜:

　　勝利便是野蠻?恕我難以苟同！

　　榮耀需由自取，戰爭立業建功。

　　千載王國往事，須臾十年春秋，

　　後人猶記幾何?一朝勇士屠龍。

　　你以為沒了戰事，王國便天長地久?

　　且看那勇士再變惡龍，高尚化為腐朽，

　　世界周而複始，哪個暴君不曾年少兜鍪?

　　趁舊事還未反噬英雄，先讓那新人把傳奇成就。

　　阿芙洛狄忒:

　　善戰的雅典娜，希臘人把你當英雄愛戴[16]，

　　祈求你肩負使命，帶去智慧，帶去博愛，

　　可你卻借口新舊更替，托辭王國興衰，

　　分明是貪圖功名，不惜教唆殺戮，讓沿途布滿屍骸。

　　我看到千萬個母親痛哭流涕，她們的兒子一去不返，

　　我看到無數的家庭支離破碎，丈夫妻子，遙隔黃泉，

　　無數對戀人被生生撕扯，無數的孩童被大火吞噬，

　　希臘將帥如願以償，特洛伊人卻只能等待死亡。

　　波塞冬、雅典娜:

　　若要成就傳奇，風暴不過開篇，

　　若要實現變革，流血在所難免！

　　阿波羅、阿芙洛狄忒:

　　進步不顧人性，談何日月新天?

　　默許褻瀆文明，終將走向野蠻！

　　(四神繼續爭吵，再作嘈雜狀，宙斯向赫爾墨斯低語)

　　宙斯:

　　我準許眾神介入人間，本意讓處處實現公平，

　　可公平談何容易，稍有疏漏，就招致交兵。

　　這一端還未平息，那一邊就再起紛爭，

　　眾神都莫衷一是，可見人間又是怎番風景。

　　赫爾墨斯:

　　眾神雖然神通廣大，但是未免也有不足，

　　各司其職本就不易，再插手人間就難免糊塗，

　　以防激化人神矛盾，也為避免眾神衝突，

　　我建議:人間由人裁判，眾神隻管監督。

　　宙斯:

　　人間由人自決?這會造成獨裁！

　　權力致命的誘惑，再高尚的品德也終將腐壞。

　　我已經預見到搬弄是非、顛倒黑白，

　　除非他有最堅定的意志、最剛正的胸懷。

　　赫爾墨斯:

　　絕非一家獨大，絕非隻手遮天，

　　是您在人間的代表，是維持公正的判官，

　　他的權力由您授予，他的言行由您總監，

　　況且，這神樣的判官，我已然有了人選。

　　宙斯:

　　誰?

　　赫爾墨斯:

　　特洛伊人赫克托爾。

　　宙斯:

　　普裡阿摩斯之子?

　　赫爾墨斯:

　　特洛伊人的英雄。

　　(宙斯沉思片刻，朗聲向眾神語)

　　宙斯:

　　我的左膀右臂，我的親人，我的朋友，

　　瞧瞧我們在做什麽:為人間的瑣事喋喋不休。

　　我們的本職是照看大海、布羅星雲和治理天空，

　　是時候讓人間歸人間，別再令你我發愁。

　　我決意讓赫克托爾成為判官，

　　引渡他的亡魂與你我作伴，

　　他將為我們決斷是非、仲裁人間，

　　直到權力讓他忘乎所以的那天。

　　(眾神驚訝，議論紛紛)

　　波塞冬:

　　讓凡人成為判官，執掌仲裁的權力?

　　多麽荒唐的事，你想清楚了嗎，我的兄弟。

　　想想權力能把人腐蝕成什麽模樣?

　　想想無法無天的人們，想想呂卡翁狼[17]！

　　阿波羅:

　　倘若此人崇文抑武，那麽國家便會奢靡橫行，

　　倘若此人尚武厭文，那麽人民定將嗜殺成性。

　　太高的位置會放大人心當中的黑暗，

　　我們怎能斷定，他的內心永遠光明?

　　雅典娜:

　　判官任重道遠，選拔極為苛刻，

　　性格存在缺陷，做事便會偏頗。

　　信念、毅力必須過人，智慧、勇氣缺一不可，

　　倘若心中缺乏正義，效果定然南轅北轍！

　　阿芙洛狄忒:

　　人的情感複雜奇妙，它的弱點也難以概說，

　　我見過一念之間的善惡，大是大非他無法把握[18]，

　　權力所帶給他的，更是難以抵禦的誘惑，

　　除非他遍歷天界人間，仍不將初心埋沒。

　　(宙斯聽聞眾神的意見，轉頭示意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

　　我敬愛的同仁，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父王此言既出，想必已有高招，

　　人性確實有弱點，權力是毒也是藥，

　　所以成為判官之前，還需磨難將他驗考。

　　至於何許磨難，無需諸位操勞，

　　於誘惑的幻境前巋然不動，於煎熬的煉獄中理智不倒，

　　在他邁向神聖的途中，我將向他引導，

　　在他斷決治亂的時刻，我將為他擔保。

　　(眾神聽罷，若有所思)

　　波塞冬:

　　能言善辯的赫爾墨斯，我要求你教他堅定，

　　該守護時不許懈怠，該破壞時不許仁慈。

　　阿波羅:

　　目光炯炯的赫爾墨斯，我要求你教他正直，

　　以明鏡般對抗誘惑，以黎明般刺破黑暗。

　　雅典娜:

　　機敏狡詐的赫爾墨斯，我要求你教他思辨，

　　於安逸中能預知危險，於強敵前能識別破綻。

　　阿芙洛狄忒:

　　本心向善的赫爾墨斯，我要求你教他善良，

　　向最微弱的聲音能予以回應，向最渺小的力量能使其茁壯。

　　(眾神說罷，宙斯轉向赫爾墨斯，高舉權杖作威嚴狀，赫爾墨斯作低頭領命狀。)

　　宙斯:

　　涉足山川的赫爾墨斯，我最得意最忠誠的兒子，

　　你可看見這威嚴的權杖，可聽見眾神的聲響?

　　赫爾墨斯:

　　我在，父王。

　　宙斯:

　　你能否做到引導赫克托爾內心堅定，

　　使他能承擔王國更代的維序、正邪相持的平衡?

　　赫爾墨斯:

　　我將引導他踏過荊棘四布的道路，

　　任由兩旁的鬼藤撕扯雙足，絕不叛離正道一步。

　　宙斯:

　　你能否做到引導赫克托爾內心正直，

　　使他能手刃惡龍而不變成惡龍、懲治邪念而不浸染邪念?

　　赫爾墨斯:

　　我將引導他經歷歌聲四起的湖泊，

　　任由水中的塞壬[19]動人心魄，絕不陷入迷途的沼澤。

　　宙斯:

　　你能否做到引導赫克托爾思維辯證，

　　使他能識破似非而是的謊言、明辨山雨欲來的危險?

　　赫爾墨斯:

　　我將引導他看破歌舞升平的幻象，

　　任由享樂的奢靡撩撥心弦，絕不耽溺、絕不墮落。

　　宙斯:

　　你能否做到引導赫克托爾秉性善良，

　　使他能守護人間最高尚的品質，使其生長、使其發揚?

　　赫爾墨斯:

　　我將引導他攜手星星之火的微光，

　　任由面前的大山圍追堵截，絕不放棄善良和希望。

　　宙斯:

　　很好，我的兒子，赫爾墨斯·特裡斯墨吉斯忒斯[20]，

　　我將這手中權杖，連同權杖所肩負的責任與使命同賜予你。

　　我將予你，同你所引導的赫克托爾，擁有司掌三界的能力，

　　堅定、正直、思辨和善良，這四點請你於心中牢記。

　　眾神將向你們開放所轄之域，命運將向你們賜福，

　　在他成為仲裁人間的判官前，你須要引他走向正途。

　　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磨煉，隻許前進，不許駐足，

　　待你們終究修成正果，你得以歸來，他得以救贖[21]。

　　眾神:

　　我願命運皆向你們賜福，我願靈魂終將得到救贖！

　　(赫爾墨斯接過權杖，宙斯與眾神騰雲駕霧離去，獨留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

　　來吧，讓我會一會這位未來的判官，

　　讓我們開始這一段崎嶇且傳奇的試煉之路。

　　——注釋——

　　[1]宙斯準許眾神介入特洛伊戰爭後，波塞冬與雅典娜等站在希臘聯軍一方，阿波羅和阿芙洛狄忒等站在特洛伊一方。本幕的站位安排也代表了四位天神在戰爭中的不同立場。

　　[2]本句系雅典娜駁斥阿波羅之語，指宙斯率奧林匹斯神系推翻克洛諾斯的泰坦神系成為第三代神王之事，意為一心只顧藝術是無法讓阿波羅等人成神的。

　　[3]迷宮即代達羅斯為米諾斯國王建造的克諾索斯宮，裡面居住著牛頭怪獸殘暴的米諾陶諾斯。後面的“忒修斯勢不可當”指的便是忒修斯進入迷宮殺死米諾陶諾斯一事。

　　[4]科爾基斯在今格魯吉亞境內，是神話中伊阿宋率阿爾戈船英雄前去尋找的金羊毛的所在地。

　　[5]這一句是雅典娜為眾神介入特洛伊戰爭的開脫，特洛伊戰爭中的希臘英雄多為上文中伊阿宋尋找金羊毛時的阿爾戈船英雄的後代，因此雅典娜認為眾神介入特洛伊戰爭是像曾經幫助伊阿宋等阿爾戈船英雄一樣，一方面在幫助英雄的後代續寫老英雄的傳說，另一方面也是在幫助英雄們的後代成為新的英雄。

　　[6]據說阿芙洛狄忒誕生於海洋中的巨大貝殼，她出生時海面上泛起層層珍珠般的泡沫，她走過的路都變成盛放的花朵。

　　[7]這一段說的是在赫拉、雅典娜和阿芙洛狄忒的選美競賽中，作為裁判官的帕裡斯將象征“全天下最美麗的女人”的金蘋果判給了阿芙洛狄忒，赫拉和雅典娜因此懷恨在心，並決定要摧毀特洛伊城。這一“金蘋果事件”也成為導致特洛伊戰爭爆發的間接原因。

　　[8]奧林匹斯眾神贏得提坦之戰後，眾奧林匹斯神一度為如何分配統治權而爭執，是普羅米修斯出面仲裁才平息了宙斯眾兄弟之間的權力鬥爭。宙斯也因其在提坦之戰中的領導功績，被奧林匹斯諸神共尊為眾神之神。

　　[9]宙斯作為天神與奧林匹斯的統治者，他對人類的統治公正不偏，是正義與秩序的化身。

　　[10]典出宙斯化身公牛引誘腓尼基公主歐羅巴的傳說與宙斯化身天鵝同斯巴達王后麗達交媾使後者懷孕並生下海倫的傳說。

　　[11]頭戴翼帽的赫爾墨斯也是辯論和欺詐之神，竊聽談話的能力實為作者杜撰。

　　[12]本幕發生的時間安排在特洛伊戰爭結束很多年後，特洛伊戰爭已成歷史，故在此稱其為“特洛伊的舊事”。

　　[13]指上文中的阿波羅。

　　[14]阿波羅不僅是光明與藝術之神，更是精通箭術的遠射神。此句指特洛伊戰爭中，阿波羅教唆帕裡斯向阿喀琉斯放冷箭， 使阿喀琉斯腳踵中箭而死一事。

　　[15]指希臘人攻入特洛伊後屠殺民眾、奸**女、毀壞神殿、焚燒城市等一系列暴行，史稱“木馬屠城”。

　　[16]雅典娜是雅典的守護神，此處泛指為希臘的守護神。

　　[17]相傳青銅時代的人們受潘多拉魔盒的影響而作惡多端，宙斯曾與赫爾墨斯親自下凡考察人間，在拜訪阿爾卡迪亞國王呂卡翁的宮殿時受到冷淡對待，傲慢的呂卡翁恃權自大、喜食人肉，甚至當面挑釁宙斯。宙斯對這位嗜殺成性的暴君深惡痛絕，當即用神力燒毀了他的宮殿，呂卡翁國王也被宙斯用神力變成了一隻惡狼，從此逃到大自然中。

　　[18]此處暗示赫克托爾三次在關鍵時刻的錯誤:在得知與帕裡斯私奔的海倫是斯巴達王后時，仍默許收留海倫;在帕裡斯與墨涅拉奧斯的公開決鬥中，插手保護了帕裡斯;在與阿喀琉斯決鬥前預感到自己出戰則必死，而自己死後特洛伊也必將毀滅，卻依然為了榮譽和尊嚴接受決鬥。

　　[19]塞壬是人首鳥身的怪物，擅長用自己的歌喉使得過往的水手傾聽失神，航船觸礁沉沒。作者在此杜撰，使得塞壬能出現在湖泊和沼澤。

　　[20]赫爾墨斯·特裡斯墨吉斯忒斯:希臘語:?ρμ??? Τρισμ?γιστο?，意為“非常偉大的赫爾墨斯”。

　　[21]因為此時的赫克托爾已死，靈魂還未得到救贖，故在此說要等到赫克托爾通過考驗之後才可以救贖靈魂、成為“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