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太陽還沒落山。

　　蒼符自掏腰包讓助理小趙按著當地習俗置辦些拜訪大澤的禮物，然後自己騎上站子裡公用的邊三輪。

　　臨行前，副站長非得把小趙塞到車上來，說是近幾年來大家日子越過越好了，家家戶戶通電通自來水。小趙雖然不是狀元村的人，但被站上雇傭工作了好幾年，一直奔走在各個村落之間查水表。故此這裡有什麽變化他可一清二楚，還能順便引個路。

　　蒼符很無語。怎麽說他的祖宗世代都生活在這兒呢，他自己小時候趁著暑假也都會來玩，算得上自己人回自己家，怎麽還怕迷路不成?這不多此一舉嗎?

　　不過既然是領導一片心意，沒辦法，只能帶上小趙一起去。蒼符騎車，小趙抱著禮物坐在挎鬥裡，這才風風火火地出發了。

　　等出了站子以後，他這才體會到副站長的良苦用心，很有先見之明。

　　十幾年沒回過村子，早已大變樣。他快認不出來了。

　　以水庫的道路為例，修建了條平坦的水泥路。水泥路四通八達，直連著附近的漁村，大家最常走的路;中間那條便連著狀元村。

　　他認得李家那座“望風塔”，在沿海這一代建築中數它最高。足足有十三層樓那麽高，而且正對著水利站的員工宿舍。

　　以前的狀元村房屋建造松散，分布不均，不過籠統一算還都屬於同一個村莊。現在則面貌煥然一新，經小趙介紹，大致可分為三個小村。

　　也就是附屬式村莊。

　　最上面的，房屋建築看起來較嶄新且統一兩三層樓房，像小別墅似的區域叫狀元“下村”;往西走半裡，房屋新舊交替，有樓房也有平房的叫狀元“中村”;中村過後再一裡路，盡頭那塊房屋破舊人影蕭索的區域，才是真正的狀元歷史村，現在叫“上村”。

　　這個蒼符知道。他爺爺的老家，以及胖子的家和望風塔都建造在上村。無關乎什麽家庭富不富裕。因循守舊，老一輩人對舊的東西都有著獨特感情，一般年輕人還真無法理解。

　　在他們看來，即使富裕了要加蓋新房子，大概就像小趙說的，會重新選址加蓋在“中村”或者“下村”。而不是拆了老房蓋新房。

　　況且對於世代探測氣象的李家人來說，望風塔工程十分浩大，對方位、地形等要求十分嚴苛，差一點兒都可能影響到探測結果，故此輕易不能移動。

　　按著兒時記憶，蒼符原本一路奔著下村，第二靖家的方向去的，然而小趙卻告訴他“大澤”並不在那兒。

　　他也說不上具體哪年開始吧，他們一家早遷去海神觀裡常駐去了。而且不是百來年前那座老觀，是近一二十年來，重新建造的新觀。

　　村上的這間屋子，雖說還是第二家的房產，實則已經好多年沒住過人。都荒了。

　　這倒讓蒼符感到很意外，不過隨即想到既然身為“大澤”，承載著大家信仰，與普通村民所做的事情不一樣，為了方便第二叔有這樣的做法倒合乎情理。於是及時調了頭，才不至於他跟個無頭蒼蠅似的數度折返。

　　然而等來到離村子不到一裡的新海神觀後，這一趟他和小趙也沒有如期見到第二叔。連第二靖都沒見著。

　　反倒是，一穿著粗布麻裳，衣調有些灰蒙蒙的大娘正匆匆往神殿門口的七層石階下走。

　　據小趙說，大娘姓徐，鄰村人士。

　　見來，當然少不了家長裡短幾句。又見小趙身邊站著個年輕陌生的男人面孔，

自然而然聯想起來是昨兒個鄉親們集體去村外迎接的小領導。　　應該就是這人了。於是笑道:

　　“你們是來見禮的吧?喲，可不巧了，現在觀裡沒人。小靖也早就交代過拜訪禮節啊什麽的以後都免啦。他有事出去了，你們該忙什麽就忙什麽去吧，別瞎等著啦。”

　　新海神殿，坐西朝東，本就背著光，又被兩排高大的榕樹圍在中央，光線要比別處暗了一個度。此時雖然太陽才剛下山，卻能看到從殿內透出來微弱的油燈光。

　　殿門緊閉，環上掛著把黃銅大鎖。大娘是在鎖好了門後，往回折返時才恰巧遇到前來見禮的蒼符二人。

　　見他們表情雖然錯愕，但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她又勸了句:“走吧走吧，趕緊走吧。天黑啦，莫要留在觀子裡。你們現在的小夥子喲，可真是……嘖嘖……”

　　搖著頭，和那不知來自何處的惋惜，說完就走了。

　　蒼符覺著很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著站姿，挺好。現在的小夥子怎麽了?

　　唉算了，可能是自己今天的西服領帶顏色不符合大娘審美吧。但見禮還是得繼續。

　　於是連忙追上去，“哎等等，徐大娘，這可免不得。你看啊，我昨天才來上任，按照村上的禮節我應該得拜訪一下。小靖在不在沒關系，我只要見一見第二叔就成，也好讓我回站上有個交代不是?而且，你看我人都來了，還買了這麽多東西，再讓我帶回去的話這……”

　　他話沒說完，徐大娘的的眼神一下就瞥了過來，直勾勾瞪著他。未余，也看了眼一旁的小趙。

　　很奇怪，眼神奇怪，神色更奇怪。有一種……沒由來的敵意。

　　徐大娘還是什麽都沒說，扭頭匆匆走了。

　　蒼符隻覺懵然，喊了一聲正準備追上去再問清楚些的時候，卻被小趙製止。湊過來小聲道:

　　“主任主任，別，蒙別喊了，給蒙是不會回答蒙的。”

　　“為什麽?怎麽了這是?”

　　怎麽你們的“大澤”去向還是個不能說的秘密嗎?

　　有了這個疑問，小趙看蒼符的目光也忽然變得古裡古怪。似乎在懷疑什麽，但見他板起臉，這才怯生生收回目光，“這是人家家事。顧不能背地裡嚼舌根。”

　　說完，再次看向蒼符道:“主任，天快黑了，咱們也趕緊走吧！”

　　蒼符一頭霧水。

　　挑挑眉，總覺得這裡邊兒是不是有什麽事?他不知道的，而別人也不好言明的事。可小趙神色莫名焦慮，眼神卻堅毅，自知從他口中是再也問不出下文來。

　　罷了，不管怎麽說今天應該是見不著人了。這可如何是好?

　　原地打道回府?還是進海神觀參拜一番。畢竟人是活的，可自由行走，但神像金身是固定的，你來或不來它都在那兒。對於蒼符這種不迷信的人來說，其實禮拜過程都一樣。

　　糾結再三，他拿回小趙手中的禮物獨自上了大殿台階，東西放在門口，塞了張紙條，上面寫著“打電話給我——蒼符”。擺正身子向著殿裡恭恭敬敬鞠了個躬，以表自己敬畏。

　　離開了海神大殿，剛騎上邊三輪準備要走時，卻聽聞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響了起來。

　　“謔，我就說嘛，一棵樹芽子小爺我又是澆水又是施肥的，一頓不落，時間到了它不長個兒就是不長個兒。白瞎。人也是。有心等的人硬生生等了一上午，連他娘的鳥都不見飛過一隻。而我不等了，這才走開一會兒，該來的人就巴巴來了嘿。你說巧不巧。”

　　戲謔的語氣，但有幾分熟悉。蒼符循聲回望，好嘛，那肥頭大耳，壯實得如同一座小山丘似的人不就是胖子李正義嗎?

　　他就站在路盡頭的轉角處，手中拿著半截剛批好皮兒的甘蔗，咬了一口，嚼吧嚼吧嘴而導致話說得不是很清楚，不過眼神和語氣一樣故意顯示得酸溜溜，有點吃醋的意思。

　　蒼符卻很高興，調過邊三輪的方向就追上去:“喂，死胖子你怎麽在這兒?”

　　胖子歪嘴一哼，皮笑肉不笑道:“瞧瞧瞧瞧，這是哪來的周大姥爺，上任之後屁股都還沒捂熱乎呢就開始劃分地界了嘿。 您去過的地方就不許我們這等小老百姓去了是吧?”

　　蒼符哈哈大笑，“你肯定是知道我要到這兒來，所以特意來等我的吧?太好了，我也正好要回村找你呢。哎對了，胖子，青青呢?還有第二叔，你知道他們都去哪兒了嗎?為什麽我……”

　　說話間，胖子把甘蔗朝他這兒拋來，他忽而接得手忙腳亂，顧不及繼續把已經到嘴邊的話說完。

　　聽挖著耳朵的胖子素蔑道:“呵，那位爺?別的我不多說，就現在，如今你要想見上他一面……”吹去指甲縫裡的耳垢，搖頭歎道:“難！”

　　蒼符不明白他的意思，又見他莫名嫌棄地向自己揮手驅趕:“躲開躲開，剛爬出水池撿回條小命，這黑白老爺都還沒走遠呢怎還鼓搗起鐵驢來了。你能不能行?摔著我們小趙助理可怎辦?”

　　小趙實誠，不明白胖子話裡話外的用意，當即握起拳頭捶打著自己胸膛示意他很強鍵，道:“放心吧哥正義，主任是城裡來的人，見多識廣，給蒙可會騎了，這一路都是主任帶著顧來的呢。”

　　聽聞，胖子滿是橫肉的不自然地臉顫了顫，“閉嘴，就你話多。趕明兒個摔你十回八回的，我看你怎麽哭！”

　　“……顧說得是真的……”

　　小趙那委屈的模樣直把蒼符逗得哈哈大笑，這才釋懷心中缺憾。眼前也同樣重要。

　　蒼符乖乖往後挪了挪，騰出位置讓胖子來騎車，自己則坐到後頭反倒落得清閑，愜意地吃起甘蔗來。

　　三人就正式往村子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