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瓶兒也從未見過這些玩意，雖然心情不佳，但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尤其是那個奇怪的球。

　　宗正問道:“這是什麽啊?”

　　宗法天道:“這個是我從番商那裡買來的，這東西可不是咱們漢人發明的東西，具體叫什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它卻是代表了我們這個世界。”

　　“我們這個世界?”宗正不解。

　　宗法天道:“古人常說天圓地方，其實不然，天是圓的不假，但地卻不是方的。”說著他用手指了指球上那個用“明”標注的一塊，說道:“這個就是咱們大明朝。”

　　宗正道:“大明朝，怎麽就這麽大?”

　　宗法天道:“其實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幅地圖，你在地圖上看到很近的兩個地方，但如果去走，可能要走很遠，這點你能明白了。”

　　宗正似有所悟的點點頭，宗法天一邊轉動著那個球，一邊說道:“球上空白的地方是大海，有顏色和字的是陸地，咱們大明朝的周圍還有很多國家，在大海的另一端，也有很多國家，他們那的人，有的是深眼窩高鼻梁，有的則是金發碧眼。”

　　宗正道:“難道我們都活在一個球上?”

　　宗法天道:“是不是真的活在球上我也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並不是唯一的，還有很多這樣的土地，上面生活著各種各樣的人。”

　　宗正道:“這個球是外國人的東西嗎?”

　　宗法天道:“是的，不過這個球很早就有了，在元朝，元世祖忽必烈的時候，據說是一個波斯人製作出來的。”

　　宗正聽得津津有味，緩緩轉動那個球，臉上浮出了新奇的笑容。

　　許瓶兒也聽得新鮮，宗法天瞥見她也正看著這個球，說道:“瓶兒，這些東西都是我們的，你要是喜歡就放在屋裡。”

　　宗正道:“這個球……能給我嗎?”

　　宗法天摸著他的頭笑道:“當然可以，這本來就是我給你準備的東西。”

　　宗正回頭道:“娘，你看這球好玩嗎。”

　　許瓶兒微笑道:“好玩，你喜歡就好。”

　　宗正道:“可是我拿走了，娘不就沒有了嗎。”

　　宗法天道:“好孩子，你放心，我會再買一個給你娘親的，你盡管拿去玩好了。”

　　他讓兩個下人把這球抬回了宗正房間，宗正喜滋滋的跟著去了，他沒有注意到，在他出門後，廊下一根柱子後面，有一雙稚嫩而又陰冷的眼神正隨著他，以及他前面的那個球。

　　“你哪來的錢買這些東西，你在泉州到底做什麽。”許瓶兒忽然問道。

　　宗法天道:“也沒什麽，就是些小生意。”

　　許瓶兒道:“你不去找我們，就是跑來這做生意了，看來你生意已經做得不小了。”

　　宗法天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當初我逃出京城，害怕被通緝，一直都在躲。”

　　許瓶兒淡淡的道:“躲了四年嗎，你能住得起這麽大的宅子，又能買下這麽多奢侈的舶來品，這樣的財力只怕不是一朝一夕能達到的吧。”

　　宗法天默然片刻，道:“當初丟下你們母子，沒有及時去接你們是我不好，但我確實有我不得已的苦衷。”

　　許瓶兒道:“什麽苦衷。”

　　宗法天道:“對不起，眼下我不還不能告訴你，等到了適當的時候我再和你說，不過我做的生意都是正經生意，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接下來，宗法天又花了十天的時間來陪許瓶兒母子，

許瓶兒還是不怎麽說話，但比起剛來的時候，總算能說上幾句了。　　宗法天要帶她和宗正去泉州城逛逛，許瓶兒沒有興致，宗正倒很想去，但怕母親不高興。

　　許瓶兒知道宗正孩子天性，不能總讓他這麽悶在家裡，就告訴他可以出去玩，但要有分寸，不能生事。

　　於是，宗法天帶著宗正和宗興在泉州逛了三天，此後，宗正依然在下人的跟隨下出門，也帶著宗興一起。

　　宗興和他不是血親兄弟，但兩人都是孩子，幾句話就能找到共同話題，何況宗興在許瓶兒面前表現得是那麽乖巧聽話，對這個大哥又那麽順從——至少表面看起來順從。

　　所以慢慢的，宗正也就接受了這個弟弟，盡管他不知道宗興是不是也接受了他這個哥哥。

　　一天，宗正在泉州城裡遊玩時，聽到了幾個孩子在唱歌，歌詞卻很奇怪，唱的是“夜筍凍，白肉粽，師父兩頭吃不窮”。

　　他問了隨行的仆人，仆人說不知道，問了宗興，宗興也說不知道，回到家又問了幾個仆人，包括府裡的管家，都說不知道。

　　可這些人的神情告訴宗正，他們不是真的不知道。

　　“你們知道嗎?”

　　這話是宗正問秀春秀妍的。

　　秀春道:“大少爺，其實這在泉州也不是什麽秘密，這句歌謠泉州城很多人都知道的。”

　　宗正道:“那為什麽我問了他們，他們都不告訴我。”

　　秀妍道:“因為府裡的人不敢說。”

　　宗正道:“為什麽不敢?”

　　秀妍道:“因為這句歌謠裡涉及老爺，所以他們不敢亂說。”

　　秀春向他解釋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可以告訴少爺，不過少爺你可不能在老爺面前提起這句歌謠，就算提起了，也不能說是我們說的。”

　　宗正點頭保證。

　　秀春道:“這筍凍和肉粽呢，都是泉州本地的食物，其實也是兩個人的姓名，一個姓孫，一個姓宗。”

　　宗正道:“姓宗的，就是我爹爹了?”

　　秀春道:“正是老爺，那個姓孫的人叫孫耒，兩個人前面加上一個‘夜’字，一個‘白’字，夜說的是夜晚，白當然就是白天了，簡單點說就是泉州府裡的生意，白天是老爺的，夜晚是孫耒的。”

　　宗正想了想，道:“整個泉州的生意都是他們兩個的嗎?”

　　秀春道:“那也不全是，而是……”

　　秀妍接道:“少爺，那個孫耒做的不是什麽正經生意，是見不得光的，見不得光，那可不就是黑暗嗎，也就是‘夜’了，咱們老爺做的生意是能見得光的。”

　　宗正道:“原來是這樣！那後面那句又是什麽意思?”

　　秀妍道:“師父，指的是司府。”她忽然停下，朝門外看看，然後小聲說道:“說的是福建的三司和泉州府，他們都得過老爺和那個孫耒的好處。”

　　“三司”宗正是知道的，那是本朝獨創的一省三衙，即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一個管政，一個管刑，一個管軍。

　　秀妍所說的“都得過老爺和孫耒的好處”，宗正稍一想，好像也能明白點，他隱隱覺得這似乎是不大光彩的事情，也就不再問了。

　　“夜筍凍，白肉粽，師父兩頭吃不窮，那幫小孩又在那唱了。”

　　說這話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張方臉，顴骨突出，眉毛稀疏而淡，顯得薄情寡義，眸子卻濃如點墨，不是很相稱，腰板直得像是一棵千年老柏，寬得又像是頭棕熊，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隨時都能調動四肢進攻獵物。

　　在他身旁還站著一人，年齡與他相若，只是又瘦又高，站在他旁邊簡直顯得可憐單薄，不堪一擊似的。

　　而在二人的中間，站著宗法天。

　　說話的人叫熊厲，曾在錦衣衛中任職，是宗法天手下副千戶，隨著宗法天一起逃出的京城，那個瘦高個子叫婁世勤，是宗法天的下屬，曾經是，現在還是。

　　三人所站著的地方是海邊的一座高台，前方是一望無際的碧波，一旁則是曾經聞名世界的泉州灣。

　　泉州在唐宋時就是海上絲綢之路起點之一，商船番客數不勝數，到了元朝，泉州港更是名揚海外，被稱為“東方第一大港”。

　　而泉州灣，就是泉州諸多港灣中最大的一個。

　　泉州城有晉江穿城而過，城內支流甚多，這些河流匯聚在海邊， 形成多個港口，盛極一時曾有三灣十二港，分別是泉州灣，深滬灣，圍頭灣，三灣之內又有十二港分布其中，泉州灣內有四港:洛陽港，後渚港，法石港，蚶江港。

　　在明以前，這三灣十二港內船隻遍布，燈火人聲徹夜不絕，到了明朝，朱元璋下令禁海，不允許任何人出海經商，更不許海邊居民私下和番商貿易，甚至不允許海邊居民使用兩桅以上的船隻。

　　所有的海船要麽銷毀，要麽改成了平板船，這樣的船根本經不起風浪，自然也就無法出海。

　　從此泉州的這些港灣迅速失去了作用，再也沒了昔日的喧鬧繁華，不過幾十年的時間，一些港灣已經開始淤塞。

　　然而泉州灣卻沒有這種現象，泉州灣內四港依然泊著許多船隻，這些船隻多的是朝廷規定的，允許平民使用的平板船，但是宗法天等三人都知道，在這座高台看不見的地方，還藏著朝廷下令毀禁的海船。

　　而那些海船的擁有者，就是歌謠中所說的“夜筍凍”，孫耒。

　　這時夕陽西下，海面上閃著粼粼波光，那些金黃色的光芒像是帶著縠紋的紗，正隨著越女的纖手，在水中緩緩地遊動，不時翻出水面，挑起一陣陣細細的波浪。

　　泉州灣內的碼頭上行人稀少，三三兩兩的漁民泊了船，系了纜，帶著一天的收獲與疲憊，披著那溫柔多情，如約陪伴的晚霞，回到那個不知何時才能富起來的家。

　　宗法天靜靜的站著，看著，享受這份還不屬於他的安寧。

　　“大嫂和宗正怎麽樣了。”熊厲忽然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