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眼皮漸漸沉重,意識隨著眼皮的下闔墜入無底深淵,眼前那一點亮光終於越來越弱,直到消失。
恍惚中他坐在一張小凳上,胳膊下是一條褐色的長桌,手裡捧著一本紙張發黃的《詩經》,搖頭晃腦的念著:“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身後響起先生那嚴厲刻板的聲音:“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談執中,念書要認真,不要辜負了你爹對你的期望。”
泛黃的紙張逐漸褪色,如同魔幻般浮現出了一張女子的臉。
那是一張談執中百看不厭的臉。
“執中哥哥,你怎麽不過來啊?”
女子俏生生的站在他眼前,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滿含無限柔情。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乾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流珠,等等我!”
談執中拔步追過去,葉流珠清麗的面龐觸手可及。
忽然,腳下一空,“撲通”一聲,整個人掉入水中。
談執中拚命掙扎,兩手在水中不斷翻騰,左手抓住一人肩膀,右手驚鴻劍轉瞬刺入,一股血泉噴射而出,化為紫色閃電,撕裂長空,挾萬鈞之力劈下。
眼前是夏侯靖,宗正,池招雲,奚寸金,葉流珠的屍體,他們眼神早已渙散,卻都看著談執中,無邊的悲憤和悔恨充斥在他胸膛,借雷霆之力傾瀉而出。
“叮鈴,叮鈴。”
談執中忽然停下,這是什麽聲音?
“叮鈴,叮鈴鈴……”
是雷電?
不,雷電怎麽會有這種聲音?
“唉……”一聲渾濁沉重的歎息,將談執中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他緩緩睜開眼,頭頂的窟窿依舊還在,窟窿外的天空亦沒什麽變化,青如汝窯碗底。
洞中光線變得昏暗,應該是到了傍晚吧。
“我沒死?”
談執中動動手,驚鴻劍還握在手中。
真的沒死?
不敢相信的坐起來,四肢越發無力,饑餓感卻不見了,應該是餓過頭了吧。
談執中看看周圍,不出意外的,仍是他一個人。
原來剛剛是做了個夢。
“流珠……你現在怎麽樣了?”
夢中那一幕重返腦海,葉流珠,池招雲等人的屍體,還有他們那不甘的眼神。
霎時他出了一身冷汗,猛的站起,因為虛弱導致頭暈目眩,幾乎摔倒。
他扶住身旁的石頭,仔細回想剛才夢到的那一幕。
他們難道已經……
不,不會的,我記得我看見了那一劍擊中了應天教人,他們應該不會有事。
不行,我得出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尋找的路上,絕不能死在這。
談執中勉強站直了身子,往周圍尋找出路,驚鴻劍有氣無力的拿在手中,在石頭上碰撞出一聲又一聲的脆響。
等等,這聲音……
他用劍磕了磕石頭,發出“叮”的一聲。
這聲音我好像聽過?
夢裡那“叮鈴叮鈴”的,難道是我的劍發出的聲音?
不可能,我那會兒睡著了,劍自己怎麽會發出聲音。
“叮鈴叮鈴……”
這像是金屬聲,難道這山洞裡除了我還有別人?
一陣喜悅湧上心頭,談執中既然已經抱定了求生的決心,
那麽就不會再輕易失望懊惱。 他在山洞裡一步步搜尋,時不時趴在山壁上,仔細聆聽洞中聲音。
由於沒了內力,聽力已和常人無二,但他並不氣餒,不放過任何一次努力。
“叮鈴,叮鈴……”
聲音再次在他耳邊響起,抑製不住的喜悅支撐他循著聲音找去。
他一邊走一邊趴在壁上聽,這聲音並不規律,聽了幾聲後就再也聽不見了。
談執中憑著判斷繼續往前走,不知爬高登梯了多少次,終於看見前方兩塊巨石間露出一道裂縫,寬有五六尺,剛好能容他通過。
裂縫後有光亮,似乎別有洞天。
談執中愣了愣,舉步往裡走,穿過裂縫後果然看見一間石室,一側的山壁上透出數十道光,照得室內玲瓏閃爍。
“叮鈴叮鈴”聲音再起,這一次近在眼前了。
他繞過石壁,眼前景象讓他呆住。
只見一個男人坐在室中一側,雙手雙腳都被綁上鐵鏈,有兒童手臂粗,鐵鏈的一頭插在山壁裡。
那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衣衫破舊,胡子拉碴,頭髮凌亂,一雙眼睛如同餓中猛虎。
談執中下意識往後退了退,正撞在石頭上,那男人一直盯著他看,嘴角帶著一抹高深莫測的冷笑。
談執中的目光忍不住下移,落在了他身前的幾個盤子上,盤中是吃剩的飯菜殘渣,還有一堆雞骨頭,盤子的一邊還放了一個瓷瓶,不知裡面裝的什麽。
那股消失的饑餓感再次襲來,談執中咽了幾口口水,艱難的把目光移開,說道:“前輩,你這是……”
中年男人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談執中沒有注意到那人的眼神是在看他手中的驚鴻劍。
談執中被看得發毛,心想你吃完東西不會就要吃我吧?
鼓起勇氣問道:“前輩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在這裡,還是,還是這個樣子?”看他的樣子像是被人用鐵鏈囚禁在這裡。
中年男人還是不說話,談執中道:“在下因為一次意外到了這山洞,正在找出去的路,沒想到找到了這裡……無意打擾前輩清淨……”
說幾句話咽了好幾次口水,話尾被狂叫的肚子所代替。
中年男人冷冷一哼,抓起瓷瓶往嘴裡送,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談執中沒有聞到酒味,那瓶子裡應該是水。
他實在要餓瘋了,還是耐著性子問道:“前輩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在這裡,還被綁上了鐵鏈?”
“你跟我這裝什麽蒜!”
謝天謝地,終於說話了。
談執中道:“前輩說什麽?”
他又不說話了,把喝完的瓶子放在一邊,閉目養神,連看也懶得看他。
談執中注意到他身後還有一個食盒,不知道裡面是不是放了吃的,他強忍著饑餓和室內食物殘余香氣裡應外合的打壓,想道:“這種地方怎麽會有這樣的一個人,他手腳都被上了鐐銬,衣服又破又爛,看這樣子應該是被人囚禁的,可他竟然還有這麽豐盛的食物,食物是從哪來的?”
“啊,既然是囚禁他,那就是不想讓他死,一定是囚禁他的人送來的,可是從哪進來的呢,難道是從那個窟窿?”
談執中滿腹疑竇,再看室內那些光亮,它們來自山壁上數十個小孔,每一個孔直徑都有一兩寸,分布在那怪人右手邊。
他試探性的往前走兩步,中年男人陡然睜開眼,喝道:“你想幹什麽!”
談執中嚇了一跳,忙道:“我,我想看看那些洞眼……”
中年男人再次沉默,談執中站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繼續往前走。
這些孔大小相差不大,斧鑿痕跡明顯,是人工打穿。他趴在孔後往外看,赫然看見了青山綠樹。
這才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談執中不斷挪動身體,貪婪的看著外面景色。
過了好一會兒,那怪人沒有動靜,談執中心裡想道:“看來這裡已經接近山外了,這些孔不知道有多深……呃,人工打穿的,應該不會太厚。”
他又轉過身在牆壁上摸索,中年男人好像忍不住了,叫道:“小子,你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
談執中心道:“這人怎麽老是說這麽奇怪的話,好像認識我一樣。”
中年男人見他不搭理,更增怒意:“小王八羔子,老子跟你說話呢,你聾了還是啞巴了!”
鐵鏈被他搖得嘩啦啦響, 談執中怕他忽然對自己出手,以他現在的狀態可擋不住。
忙轉身揮劍,使了一招“橫戈盤馬”,卻因體力不支,腳下一軟,招式還沒使完就摔在地上。
中年男人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轉瞬又被冷漠代替:“你到底想搞什麽鬼,想動手就趕快動手。”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他體力幾乎消耗殆盡,本就快到了極限,這一摔又把他摔得滿眼繁星,天旋地轉。
中年男人冰冷的聲音飄向遠方:“好啊,我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
性命攸關的時刻,談執中很想開口問他要點東西吃。
可我要了他就能給嗎?
與其被他羞辱,那我寧願餓死!
“我說小子,看你那樣就快不行了吧,我這還有點東西吃,你求我,我就給你。”
談執中眯著眼,嘴唇翕動,似有話說。
“對啊,求我啊,就是這樣,快開口求我,我馬上給你東西吃。”
“我求你……”談執中有氣無力的道。
“哈哈哈哈,撐不住了是不是,窩囊廢,軟骨蛆,沒出息的東西,大點聲求我!”
中年男人語氣接近發狂,聲音回蕩在整個石室中,震得談執中腦子嗡嗡作響。
“我求你,我求你幹什麽……”
中年男人一愣:“你不想吃飯?”
談執中很想說幾句有骨氣的話,但實在沒力氣了,好一會兒才說了兩個字:“不想。”
中年男人道:“那你就餓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