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執中不知該說點什麽,默默的坐在父親身邊。
良久,談蒙才開口:“過了今晚,你就二十一歲了。”
談執中道:“是啊,爹你也老了一歲。”
談蒙徐徐說道:“二十一了,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你娘生前最想看到你成親生子,可惜她身體不好,沒有撐到那個時候。”
談執中的母親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離開的他,也因為他母親的身體不好,導致談執中一出生就體弱多病,從小藥罐子不離身。
談蒙教他武功,確實改善了體質,但受先天的資質所限,談執中體內經脈阻塞太多,氣息無法暢快的運行,所以他學了十幾年的功夫,內功始終沒什麽長進。
“二十一歲,也不忙著成家吧。”談執中小聲咕噥。
談蒙道:“不小了,我和你娘成親也就二十來歲。”
談執中道:“說起這個,你和我娘當初是怎麽認識的,我好像從來都沒聽你們說過。”
談蒙道:“我本就是衡州府人,少年時浪蕩江湖,後來厭倦了江湖生活,就想回家,於是就在衡山縣認識了你娘,然後我們就成親了。”
“就這麽簡單?”
談執中有點不相信,因為談蒙很少提起他年輕時候的事,談執中偶爾問起,也被幾句話搪塞過去,讓他一度以為父親年輕時候一定乾過什麽大事,甚至什麽不法的事……
談蒙道:“你想多複雜,你以為我跟你娘之間會有什麽可歌可泣的故事,驚心動魄的經歷?”
談執中道:“那這也太平淡了吧。”
談蒙微笑著,仿佛妻子就在眼前,溫暖的看著他:“人生很多時候就是這麽平淡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那你跟葉叔叔王姨是怎麽認識的?”
談蒙道:“怎麽忽然問這個。”
談執中道:“就是忽然想到的。”
談蒙睨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流珠了?”
談執中道:“沒有啊,我就是,就是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談蒙拈須道:“我跟你王姨很早就認識了,然後才認識的你葉郎叔叔……不過說起來,流珠今年應該也有十六七歲了,唔,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談執中道:“爹你這話什麽意思?”
談蒙笑道:“沒什麽意思。”
新的一年就這麽不鹹不淡的過去了。
過了正月十五,周儉來找談執中,要跟他辭別。
他要去京城參加今年的會試,談執中知道周儉這些年下的苦功,也知曉他的毅力和決心,為他感到高興,同時也為他祝福。
周儉家貧,又因為父親死在武當山,平常家中農活都靠二叔照應,去京城的路費也拿不出,全靠村民們東湊西湊。
村民們的動機也很單純,那就是讓劉家村出一名進士,讓縣城和衡州府的那幫城裡人看看,什麽叫麻雀變鳳凰。
就這樣,周儉背負著全家人的希望,和全村人的期盼,踏上了那條屬於他自己的路。
他走後,談執中頗有些感懷。
周儉已經踏上了自己的路,我呢?
又是一年春天要來了。
這份惆悵很快就變成了驚喜和興奮。
因為談蒙要他出趟門,送一封信。
目的地是壽竹宮,收信的人叫王小斐。
“送給王姨?”
談執中不解,印象中父親和王姨好像從沒有過書信往來,包括葉郎和父親之間。
兩家的關系好,
談執中小時候,葉郎王小斐夫妻二人,會經常帶女兒葉流珠來談家做客,常常是一住數月,談蒙也帶著談執中去過壽竹宮幾次。 自從四年前葉郎去世後,兩家就沒了往來,只有他和葉流珠之間還通著信。
“怎麽突然要寫信給王姨?”
談蒙道:“怎麽,你不想去?”
談執中道:“不是,就是好奇,有什麽話我們兩個一起去當面說不就行了?”
談蒙道:“我就不去了,留在家裡,你也幾年沒見過流珠了吧,正好這趟去看看她,至於你什麽時候回來,那隨便你。”
“這信裡寫的什麽樣啊。”談執中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談蒙道:“這封信送到你王姨手裡後,她如果告訴你信的內容你就聽,如果不告訴你,你不許問,更不許私拆,知道嗎?”
這更讓談執中好奇了,你們倆還有什麽秘密?
談蒙捧出一個匣子,從中取出一把形製古樸的劍,道:“這把驚鴻劍跟了我半輩子,我也用不著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嗎,現在歸你了。”
“真的?”
談執中捧在手中不住的撫摸,掩飾不住的喜悅讓他的手有些微微顫抖,這是他從小就想得到的東西,想不到是在這樣一個情境下如願以償。
談蒙道:“你的驚鴻劍法已經學精了,雖然內功不濟,但加上這把劍,一般的人也不是你對手了,不過你得好好保管這把劍。”
談執中道:“那肯定的,爹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當親人一樣!”
談蒙又提過來一個包袱給他,道:“盤纏和換洗衣服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你現在就出發吧。”
“現在就走?”
談蒙道:“是的,記住了,路上不要耽擱,盡快把信送去。”
談執中背好包袱和驚鴻劍,還是有點懵,談蒙道:“臨走前去跟你母親告個別。”
談執中懷著十分忐忑的心情踏出了家門,被談蒙訓了兩句:“又不是生離死別,有什麽不舍的,信送完回來就是了!”
話是這麽說,但談執中還是隱隱覺得不安,父親這一舉動實在太奇怪了。
走出劉家村時,他回頭看了幾眼,最終目光落在農田裡青青的,嫩嫩的麥苗上。
等我再回來,這些小麥應該就長高了吧?
談執中蹲下來湊近麥苗,用力的吸了幾口氣,他能感覺到這股氣息中夾雜著的勃勃生機,這是春的生機,也是自然的生機,更是他心中的那片生機。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
談蒙獨自一人站在妻子的牌位前,孤零零的有些傷感,說道:“孩子已經走了,想不到這一天還是要來的,真是世事難料啊,我本想讓他讀書考個功名,可是他一心要學武,我當初就是不想再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才村居於此,可他卻要步我的老路……”
頓了頓,歎道:“也許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希望他不要有事吧。”
他話說完,身後突然出現一個人,這人披散著的頭髮蓋住了臉,悄無聲息的,如鬼魅般出現在了談蒙身後。
他就是來談家十幾年,一直被當成怪人的老柏。
“你來了。”談蒙說道。
“是的,我來了。”老柏竟然會開口說話!
談蒙淒然一笑:“我本以為這一天不會到來的,可沒想到……”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你如果真的以為這一天不會到來,當初就不會收留我了。”
不知是不是太長時間沒說話,老柏的聲音又啞又暗,像是嗓子眼黏在了一起。
談蒙道:“你很清楚我要你做什麽吧。”
“當然清楚。”
談蒙道:“你沒有過一刻的後悔?”
“有,但是有些事即便後悔也沒辦法,該做的還是要做。”
談蒙道:“那就開始吧。”
兩天后,談家的人發現老柏不見了。
找遍了整個劉家村也沒有找到,問了村民也說沒見到,談家的人自然要把這事報告給談蒙,談蒙自然也知道這事。
可他並沒有多驚訝,只是對老何老張他們說老柏走了,具體什麽時候走的,為什麽而走,他沒有說。
談家的人大惑不解,怎麽在這待了十幾年的人,說走就走了?
前兩天少爺才出遠門,現在老柏也不聲不響的走了,這是出啥事了?
一股不安的氣氛在談家傳開。
半個多月後,劉家村來了兩個陌生男人,一個四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他們進村後就問談蒙家在哪。
村民們見這二人打扮不像農村的,心想談蒙家裡有錢,多半是他城裡的朋友, 於是就告訴了他們談家所在。
看門的老張聽對方說是老爺的朋友,馬上就去通稟,隨後請二人進屋,老張還去通知了廚房,多做些飯菜,今晚可能有客人在這留宿。
一切都發生的那麽自然,好像就是談蒙兩個城裡朋友來他家做客一樣。
村裡的人都知道談蒙不同於一般的農戶,前幾年不是常有一家三口來這小住嗎,也都不當回事,最多也就是看著眼生,忍不住多看幾眼。
沒有人知道這二人的姓名身份和來歷,那個三十多歲的,臉上滿是疤痕的男人叫侯景隆,而他旁邊那個中年男人,叫宗法天。
談蒙好像知道今天有客要來,特地在院中擺下一把椅子,坐著等候。
十幾年的應天教教主,這份經歷讓宗法天的輪廓和身形愈發變得剛強堅挺,舉止之間已頗有君臨天下的氣度。
他進門就看到了坐著的談蒙,他沒有多激動,而是保持進門時的腳步速度,但雙眼中已經燃起了烈火。
“一別二十年,宗教主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談蒙說道。
宗法天與他相對只有五步,注視他良久,忽然笑了,但看這笑容,真像是面對一個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
“談蒙啊,我找了你幾年,沒想到你竟然躲到了這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裡。”
談蒙留意了一下他身邊的那個男人,此人身形和宗法天相當,一張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長短不一的疤痕,像是一塊試劍石。
“這位想必就是應天教的右護法侯景隆?久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