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執中道:“我怕什麽,那你去吧,我在這等著。”
他抬頭看看這座“竹苞”廳,努力找尋著小時候的記憶,好像來過,又好像沒來過。
門旁掛著一副對聯,上聯道:殺青成編,載古今典事;下聯道:擇毫作筆,傳聖賢文章。
“好對子!”談執中脫口讚道。
這副對聯道出了竹子的兩大功勞,一是做成書簡以載事,二是製成毛筆以書文。
“殺青”和“擇毫”,就是竹簡和毛筆製作過程中的兩道工序,所謂“殺青”,在紙沒有發明以前,人們把文字寫在竹簡上,而新竹容易腐朽和蟲蛀,需將其用火炙,把裡面水分烤乾,再刮去表皮,才能用來書寫。
而在炙烤過程中,竹子裡的水分會浮出表面,形成一粒粒細小晶瑩的水珠,像是發了一層汗,南宋文天祥有“留取丹青照汗青”一詩,詩句中的“汗青”,就是竹簡火炙時的現象。
“擇毫”是選用最好的毛來製作毛筆筆頭,而最常見的筆杆,也是用竹子做成。
談執中將對聯反覆讀了幾遍,不禁感歎:“古往今來人們對竹子的稱讚不外乎清幽長壽,堅韌有節,可比起這副對聯所寫,那簡直是螢火之光比日月了。”
這座會客廳並不大,廳內擺設簡約大方,毫無俗世富貴的媚態,正堂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中是幾竿瘦竹,枝葉稀疏,竹節凸出,身細而彎,清瘦之風溢於紙上。
畫上題有一詩: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詩後署著“李賀”二字。
談執中與畫面對而立,口中自語道:“史載李長吉身形纖瘦,通眉長爪,一生清苦,鬱鬱不得志,二十七歲便英年早逝,嗯……這幅瘦竹倒頗合長吉之態,只是這最後一句‘一節奉王孫’,好像顯得功利了些。”
“那不如請談秀才給我們另題一首。”
談執中一驚,回頭看去,只見阿紫伴著一個中年婦人走了進來。
這婦人一身淡黃長裙,不飾珠翠,薄施脂粉,體態豐腴,眉眼余韻有致,像是個年輕貴婦。
談執中忙上前施禮,道:“小侄拜見王姨!”
她就是葉流珠母親,葉郎之妻,壽竹宮的“夫人”,王小斐。
王小斐扶起他道:“好孩子快起來,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麽高了。”
二人落座,阿紫站在王小斐身邊。
王小斐道:“家裡都還好嗎?”
談執中道:“有勞王姨掛懷,家裡一切都好。”
王小斐道:“你今年多大了?”
談執中道:“虛歲二十一。”
王小斐道:“嗯,你比流珠大四歲。唉,要說這人是怎麽老的,都是叫你們這些小輩給趕老的,一年一年的,不知不覺你們都長大成人了。”
談執中笑道:“王姨,我可沒有把你趕老的意思,再說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呢。”
談家與壽竹宮幾乎是通家之好,談執中葉流珠小時候兩家就常常往來,葉郎王小斐也視談執中為己出,談執中母親去世以後,王小斐對他更加關懷,只不過這幾年因為葉郎去世,兩家才沒了走動。
王小斐笑問:“你這幾年都在家做什麽?”
談執中道:“也沒幹什麽,考上秀才以後吧,就沒怎麽讀過書了,就是在家練練劍。”
王小斐道:“你爹希望你將來能考個功名,走上仕途,
可你倒好,又想步我們的後塵。” 談執中道:“人各有志嘛,從文也不見得多有出息。”
王小斐笑道:“我剛才在外面聽,你覺得這幅畫不好?”
談執中道:“其實我對書畫所知不多,不過以我的感覺來看,這畫是很好的,就是李賀的詩不太符合壽竹宮的格調。”
王小斐道:“你是指‘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這兩句吧。”
談執中道:“就是最後這句,總覺得太俗氣了些。”
王小斐側目看向畫,說道:“這幅畫是流珠的曾祖所作,其實這也是他當時內心的寫照。”
談執中道:“怎麽說?”
王小斐道:“流珠的曾祖也曾一心出仕,年少時對功名十分追慕,這幅畫就是他少年時所作,只不過當時正是元末,貪官汙吏橫行,朝廷昏聵,漢人義軍四起,流珠的曾祖看到這些以後,也就斷了出仕的念頭,不過這幅畫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談執中道:“那門外的那副對聯也是流珠曾祖所作了?”
王小斐道:“那倒不是,那副對聯是壽竹宮先祖所作,只是時間長了,原來的對聯已經剝落,你看到的這副,是流珠曾祖重新臨摹下來的。”
“原來如此。”
王小斐問阿紫:“流珠這丫頭去哪了,我不是讓你去找她了嗎。”
阿紫道:“我找了呀,我和宮主就是在宮外遇到的談公子。”
王小斐道:“她人呢,怎麽把執中一個人丟在這。”
“她又不是小孩子,一個人在這還會哭不成!”葉流珠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談執中頓覺眼前一亮,葉流珠內著一件淡粉色交領短襖,下穿湖水綠色馬面裙,外套一件素色繡花對襟褙子,腰間掛著一個彩線香囊,頭上梳著垂鬟分髾髻,發尾懶懶的垂在肩後,金步搖正隨著她輕盈的腳步擺動著,施施然步入廳內。
室內撲入一陣淡淡的香氣,不知是她腰下香囊所散,還是她玉肌所發,談執中隻覺得有點神魂搖蕩,艱難的把眼神移向王小斐。
葉流珠坐在王小斐旁邊,道:“我要不是把他一個人丟在這,他還看不出這幅畫有不妥呢。”
談執中道:“這幅畫背後的故事王姨已經跟我說了,我收回我剛剛的話,這不算什麽不妥。”
葉流珠道:“娘,你讓阿紫找我,有什麽事要說嗎。”
王小斐道:“也沒什麽事,就是看看你又跑哪去了。”
葉流珠道:“我還能跑哪去,左右不過是這片山裡轉悠。”
王小斐道:“說的是,其實我一直在想,咱們壽竹宮既然已經淡出了江湖,好像也沒必要一直住在這裡了。”
葉流珠道:“那可合了阿紫的心意了,這小丫頭早就想出去了。”
阿紫向王小斐靠攏,叫道:“哪有,夫人她又冤枉我。”
王小斐笑笑:“執中啊,你覺得呢。”
談執中道:“其實住在這裡沒什麽不好,壽竹宮也不算荒山野嶺,縣城離這也不遠啊,我記得壽竹宮後面有一片茶山,那座茶山好像就能到縣城?”
葉流珠道:“那片茶山已經不屬於我們壽竹宮了,被我爹爹賣出去了。”
談執中道:“為什麽?”
葉流珠道:“爹爹認為我們用不了那麽大一片茶山,所以就賣嘍。”
阿紫道:“其實買去的人原先也是壽竹宮弟子,現在一心經營茶葉了,每年都會給我們送新茶來。”
談執中隱約記得小時候在這喝過壽竹宮的茶,談蒙和葉郎就常常在一塊喝茶聊天,不過年代太久,那茶什麽形狀什麽味道早忘了。
王小斐道:“你爹最近在忙什麽,他為什麽不和你一起來?”
談執中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王小斐,道:“這是爹寫給王姨你的信。”
王小斐詫道:“寫信?有什麽事他為什麽不親自和我說?”
談執中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許我拆開看,而且還說信的內容如果王姨告訴我我就聽,如果你不告訴我,我不許問。”
聽他這麽一說,王小斐手中的信顯得有些沉重,她與談蒙相識相知多年,深知談蒙為人,他隱居劉家村二十年,幾乎不涉俗,突然有這樣一個奇怪的舉動,背後一定大有深意。
她道:“執中啊,你一路趕來想必也累了,流珠,你帶他去休息休息。”
二人走出“竹苞”廳,轉入一側的遊廊,葉流珠道:“談伯伯給我娘到底寫的什麽信啊,她看起來好像有點嚴肅。”
談執中道:“是啊,我也很費解,他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們。”
葉流珠道:“什麽事?”
談執中道:“我就覺得我爹上次出門再回來之後,就有點不太對勁……說不好,就是一種感覺吧,我總覺得好像要出什麽事。”
葉流珠道:“算了,等她告訴我們吧。”
談執中道:“那我們現在去哪。”
葉流珠道:“去湘妃院啊。”
談執中笑道:“好啊,我也好幾年沒來過了,看看你那有什麽變化。”
葉流珠感慨:“壽竹宮一二百年了,哪有什麽變化,唯一變的也就是人。”
談執中隨她來到一面月洞門前,門上繪著“湘妃院”三字,門內正中是一塊一人多高的太湖石, 形似小松,將院內景物擋住,更讓人有一窺究竟的想法。
進了院後是一條石子鋪成的甬路,兩旁翠竹如拱,把路上方輕輕遮成了一個屋脊,路的盡頭是一架小橋,一灣清泉流過橋下,曲折於院,水中浮著一片片大小不一的圓荷。
拾級而上,走入一條抄手遊廊,廊下掛著一排透明琉璃風鈴,叮叮有聲,如奏瑤琴,清脆悅耳,遊廊北側列著兩簇芭蕉,綠意正濃,對談執中微微點頭,似在歡迎遠客。
穿過遊廊,眼前是正房三間,就是葉流珠的住處了,房外種著三株紫玉蘭,淡香幽幽,姿態曼妙,豔麗怡人。
談執中的目光從紫玉蘭上滑過,順著兩棵綠楊,落在了樹下那架靜靜的秋千上。
“這秋千還在啊。”談執中驚奇的道。
葉流珠道:“一直都在啊,你想玩嗎。”
談執中道:“不了吧……”他隨葉流珠走到房前,看見簷下掛著一個個紗囊,看不清裡面裝的什麽東西。
“這袋子裡裝的什麽東西?”
葉流珠道:“花瓣。”
談執中奇道:“花瓣為什麽裝在這裡,又為什麽掛在屋簷下?”
葉流珠道:“當然是要它自然風乾啦。”
談執中道:“有什麽用?”
葉流珠神秘一笑:“你想知道什麽用處,那簡單啊。”
她已經進了屋,見談執中還在看,道:“傻愣著什麽呢,快進來啊。”
談執中“哦”了聲,葉流珠輕笑著拉住他的手把他帶進屋,自然得像小時候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