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出了大羅天后,仰觀群山萬壑,深吸了一口氣,大有從此天大地大,四海為家之感。
他記著母親臨終時的遺願,打算去找曹文遠,只是十幾年過去了,不知曹文遠是否還在青陽縣。
倘若他仕途通順,早就離開了吧?若他仕途不順,也許會被貶到其他地方當個知縣知州之流,但不管怎麽說,青陽縣,還是要去一趟的。
翻過仙霞嶺,走過仙霞關,踏上了十幾年前他來時的路。
越靠近青陽,宗正心中越是忐忑,詩言“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青陽縣雖然宗正隻生活了幾年,但這幾年卻是他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幾年。
對青陽縣的印象已變得十分模糊,只有記憶中和母親,曹文遠,草平安在一起的日子。
不知道二姥爺和二姥姥現在怎麽樣了?
他照著記憶找到了許瓶兒生前的家,也就是如今許昀的家。
許家的門人早已換了,二人見有一男青年站在門口,呆呆的望著大門出神,不禁好奇,走出一人,問道:“你是什麽人,看什麽呢?”
宗正道:“這位小哥,敢問許昀許員外在家嗎?”
那人打量他幾眼,道:“你找我們許員外做什麽?”
宗正道:“煩勞小哥通報一聲,就說有一個叫宗正的來找他。”
那人和同伴說了兩句,隨即進去通報,不多時回轉,身後跟著一個中年男人,那人小步跑來,高聲道:“宗正在哪裡?”
宗正抬眼看去,來人正是闊別了十幾年的舅舅許廣林。
許廣林的身形還和從前一樣,只是臉上多了幾道皺紋,兩鬢添了些銀霜。
宗正不等他說話,上前拜倒:“舅舅,阿正回來了。”
“好好好。”許廣林連說了三個“好”字,想伸手去扶他,又縮了回去,遲疑的道:“你真的是……宗正?”
宗正道:“是我!”
兩個門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麽許廣林突然就多出來一個外甥,怎麽從來沒聽人說起過?
他們不知,當年宗法天擄走了許瓶兒母子後,整個青陽縣的人都知道知縣夫人和公子莫名其妙失蹤,許家一時間顏面掃地,許昀也一度病倒,從此不準家裡任何人提起許瓶兒和宗正。
當年伺候過他們母子的下人也全被遣散,重新換了,這兩個門房是最近才從外地買來的,當然不知道這些事。
許廣林道:“怎麽就你一個,你娘呢?”
宗正道:“舅舅,二姥爺他還好嗎?”
許廣林一跺腳,道:“你瞧我都糊塗了,就顧著和你外面講話,走走走,我們回家說。”
他馬上帶宗正去見了許昀,許昀年過花甲,又因為十幾年前的那件事,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現在每天是坐多行少。
他把宗正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果然不假,拉著宗正的手,老淚縱橫,許廣林也在一邊偷偷抹眼淚。
宗正被二人情緒所染,也落了幾滴淚,等許昀問起許瓶兒時,宗正不想讓他們傷心,就編了個謊話:“娘一切都好,我們現在住在泉州。”
許昀哽咽道:“阿正,當年是不是宗法天帶走的你們?”
宗正道:“是他。”
許昀直搖頭:“造孽,造孽啊!”
宗正問了幾句關懷的話,許昀又道:“既然你們母子平安,怎麽也不回來看看我們,這十幾年了,一封信也沒有,我們一家,還以為你們,你們已經……唉!”
宗正道:“泉州遙遠,
山路難行,母親身體又不太好,所以沒能回來看你們。” 許廣林道:“其實不回來也是對的,當初你們走後,整個青陽縣都傳瘋了,弄得我們家的生意也越來越差,好不容易過去幾年,沒什麽人說了,如果你們回來,那少不了又是一陣流言蜚語。”
許昀擺擺手道:“這些話再說已經沒有意義了,阿正,你娘她還好吧?”
宗正鼻尖一酸,二姥爺果然是年齡大了,這個問題他已問了四次,宗正還是照剛才的話回答,許昀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說起來,你們和宗法天才是一家人,就是可惜了文遠啊!”
宗正忙問:“二姥爺,他,他現在怎麽樣了?”
許廣林歎道:“他如今非比尋常了,當上了湖廣的提刑按察使!”
許昀道:“每年中秋端午除夕,他都會派人送東西來給我,我沒臉見他,更沒臉再收他東西,可是他執意要給,還說過去的事就過去吧,你說說,瓶兒怎麽這麽命苦,沒跟了這樣的人!”
原來他升官了,宗正心裡念道。
許廣林道:“我聽說,他到現在也沒有再娶妻,還是曹平安一個兒子。”
許昀歎道:“也是個命苦之人,好在老天不算瞎眼,讓他當了大官,總算補償了他。”
三人又說了些話,總是逃不過往事,避不開傷感,許昀讓宗正在這裡住下,宗正跟他說想去看看曹文遠,但不忍馬上離開,就答應在這住了一個月。
當晚,許昀讓人收拾了他以前的房間給他住下。
許昀對他說,許瓶兒和他之前住的房間沒有任何人動過,完整的保留了他們之前在這生活時的模樣。
宗正睹物思人,十幾年前和母親初來青陽縣的種種,一一浮現在腦海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一個月之後,他向許昀許廣林辭行。
許昀問道:“阿正,你實話告訴我,你和你娘在泉州到底過得怎麽樣?”
宗正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謊撒到底,依然搬出了先前的說辭,他心裡奇怪,這一個月來,他和許昀許廣林說了很多泉州的風物人情,也說了很多和許瓶兒的事,除了隱瞞她的死,以及宗法天的相關事情,乍聽起來,確實是過得還不錯,怎麽許昀會起了疑心?
許昀一邊歎氣一邊搖頭,不知是不信,還是對宗正堅持撒謊而表現得無可奈何,他道:“姥爺我老了,你這一走,下次再見,恐怕就是我的墳頭了,你又何必再來欺騙我這個時日無多的人呢。”
宗正心中一凜,許昀又道:“我做了大半輩子生意,閱人無數,這人說的話是真是假,我幾句一聽,幾次一看,心裡也就清楚了,這一個月以來,我能看出你是在強顏歡笑,實話說,你這次回來,是帶著你娘遺願來的吧。”
宗正默然無聲,許廣林在一邊沮喪的垂下了頭,許昀道:“也罷,這都是命……你去吧!”
宗正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他默默的向許昀許廣林拜了幾拜,背上包袱,黯然的踏上了出城的路。
湖廣行省治武昌府,三司衙門均在武昌,宗正如果自青陽縣往北入長江,坐船迎江而上,幾日可達。
但他沒有坐船,而是選擇步行。
他有點害怕。
他害怕太快見到曹文遠,不知道該說什麽。
走了五六天,進入湖廣地面。宗正第一次體驗到真正的漂泊,一路上看山看水,倒也自在,心中不禁想,天大地大,難道就沒我宗正安身立命之處了嗎?
離曹文遠越來越近了,又開始惴惴,想象著會在什麽情形下見到他,該說什麽話。
正思索間,遙遠的看見前方走來一隊人,傴僂提攜,人人背著包袱,面帶風塵。
宗正再一細看,這群人全是老人,婦人和孩子,不見一個青壯男性。
他對面走來四人,一個老者並一個老婦,旁邊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看上去像是一家。
那老者拄著拐,在老伴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婦人背著一個藍布大包袱,不知裡面是什麽,壓得彎了腰,一隻手還拉著孩子。
宗正覺得奇怪,上前向二位老人作了個揖,問道:“老人家,你們是從哪裡來啊,怎麽都是這麽裝扮?”
老者停下來喘了幾喘,看看宗正,道:“小夥子,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宗正道:“我是青陽縣來的。”
老者道:“你要去哪?”
宗正道:“我去武昌府。”
老者道:“我們是一家,這是我老伴,這是我兒媳婦和小孫子。”
宗正細看,那年輕的婦人和孩子面有菜色,眼角帶著一絲疲憊,像是風餐露宿的很久的樣子,孩子的一雙鞋也破了洞,兩根大腳趾露在外面。
他問:“怎麽我一路上看到好多人都像逃難似的,你們打哪來啊?”
老者歎道:“我們是隨州人氏,可不就是逃難去嗎!”
宗正道:“這些人都是你們的同鄉?”
老者道:“那也不是,他們有的是從荊門來的,有的是從荊州來的。”
宗正奇道:“怎麽三個地方的人都逃難,可是遭了水災?”他知道湖廣北部是江漢平原,有成群的湖沼窪地,大小河流更是數不勝數,又有江、漢兩大水系,陸地往往低於水面,因此水災頻發。
老者道:“不是水災,我們祖祖輩輩住了多少年,不知見了多少水,不到絕路,輕易是不會走的。”
宗正道:“那這是為了什麽?”
老者搖頭,似不願多說,提起拐杖就要走,孩子忽道:“因為我爹爹被抓走了。”
宗正道:“被誰抓走了?”
婦人恨恨的道:“還能有誰,那幫當官的!”
宗正道:“官府怎麽亂抓人?”
婦人道:“當然是皇帝老子的命令!”
宗正明白了,怪不得這些逃難的百姓,其中看不見青壯年男子,想必都是被朝廷征調了。
“那朝廷把他們征調去了哪,做什麽了?”
小孩叫道:“去修武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