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
山脊像一條蛟龍,左扭右拐的匍匐在山巔。
龍頭處,聳立著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樹。
大樹飽受摧殘,一大半樹枝已經折斷,散落在周圍。斷口處還殘存著嫩綠、乳白,看起來折斷不久。
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影獨自站在樹下。
盧通用余光掃了一眼。
五小姐微微低著頭,邁著細碎步伐過去, 恭敬道:“萬易,拜見父親。”
祖萬易,五小姐的姓名。
租家五兄妹,分別叫萬泰、萬壽、萬喜、萬平、萬易,如今只剩下一個。
他站在後方一步,拱手道:“擒氣宗盧通,見過祖老爺。”
祖明京沒有理會二人,低頭看著面前的石桌。
桌上縱橫交錯, 刻了一方棋盤,上面空無一物,沒有一顆棋子。
祖萬易眉眼乖巧,男兒相顯露的蓬勃英氣收斂許多,柔聲道:“父親,兄長被邪修害了。昨晚盧師兄出手殺了邪修,已經替兄長報仇。”
片刻沉默後。
祖萬易再次開口道:“邪修是於家糧行的東家,受欲鬼蠱惑修了邪法,如今欲鬼也被師兄鎮壓。”
山頭一片寂靜,只有風吹動樹葉的細微摩擦聲。
祖萬易心中忐忑,呼吸也開始浮動,忍不住回頭看向盧通。
盧通眼觀鼻、鼻觀心, 微微耷拉著眼皮,站在原地一聲不吭。
“聽說與你有關?”
一個冷冽的聲音響起。
祖明京依然低頭看著棋盤,不過氣勢已然完全不同。
一股氣流席卷周圍。
樹葉“嘩嘩”聲連綿不絕,山外的灰霧也開始湧動。
祖萬易肩膀收緊,深深地埋下頭顱,小聲道:“欲鬼興風作浪, 與女兒無關,懇求爹爹做主!”
他眉頭微挑。
有些分辨不清,祖萬易說的欲鬼,是於速那隻、還是她的那隻。
祖明京伸出一根手指點向棋盤。
灰霧開始劇烈翻騰,滾滾灰霧化為一枚直徑近丈的巨大棋子,猛然撞入霧中。
下一瞬,一枚直徑近丈的黑棋破空而來。
黑棋飛到山外五丈時轟然炸開,衝出無數道急促氣箭。
“嘟、嘟……”
氣箭撞上樹乾,發出一連串啄木頭的聲音。
幾支氣箭襲來。
盧通束手不動,尾巴探出,像蟒蛇擺尾一般猛得抽出幾記。
“啊!”
祖萬易腳下一軟,跌倒在石頭上。
素淨長衫上,右腿外側多出一條豁口,豁口周圍一抹殷紅血跡迅速散開。
他瞥了一眼,微微搖了搖頭。
太拙劣了。
旁邊,祖明京仍舊盯著棋盤,沒有絲毫反應。
祖萬易咬了咬牙關,從地上爬起來, 道:“女兒不孝, 打擾了父親清淨。今天過來此處,還有一事稟告。盧師兄有家大商會, 南北、東西都有生意,師兄有意提攜女兒,以後一起合作,望父親批準。”
“什麽商會?”
盧通心頭微緊。
上次和祖萬易談起時,把截水湖、金池湖、深山、沙漠等,凡是去過的地方都吹了一通。
其實良妖商會的生意,遠沒有這麽大。
面對金丹大修士,不敢再信口胡說。
他略作思索,道:“可能師妹誤會了,那家商會不是歸我所有。”
祖萬易臉色稍變。
盧通繼續道:“商會屬於一頁宗的鏡心師姐,如今師姐去了南邊,暫時由我掌管。”
“南邊?”
祖明京終於轉過頭,把視線從棋盤上挪開。
濃眉、大眼、高鼻。
嘴唇很薄,像一把快刀的刀背。
他錯開視線,點了下頭,道:“對,沒有說什麽地方,隻說去了南邊。”
“你和此人什麽關系?”
“師姐成就金丹之前,我便開始替師姐效力。後來也是師姐助我拜入宗門。”
祖明京看了許久,瞥了祖萬易一眼,問道:“聽說萬易藏了一隻欲鬼,你覺得呢?”
祖萬易神色頓時一緊。
盧通也提起幾分小心。
無論邪法、殺兄,又或者於速死前所說的“鬼騙鬼”,祖萬易應該藏了欲鬼。
祖明京多半一清二楚。
此事離徹底揭開,只剩下一層紙。
但是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表面的紙不捅破,一切都相安無事。
“欲鬼來去無影、捉摸不定,我不敢斷定。其他人……”
他略作沉吟,和祖萬易對視一眼,緩緩道:“其他人應該也沒有實力斷言。”
又是一枚黑子襲來。
祖明京揮了下袖子。
一頭金犀躍出,用頭上犀角頂碎棋子,衝入灰霧中卷起一陣巨響、吼叫。
“盧通。”
祖明京念叨了一句,突然笑了下,道:“不錯,夠狠、也夠機靈。我當年若是也聰明一些,說不定……”
聲音漸漸消失,轉頭看向祖萬易,眼中笑意也緩緩消散。
“盧通?”
“在。”
“萬易疏於管教,從未打理過商會之事。讓她跟你歷練幾年,如何?”
盧通心中發愁。
欲鬼好比毒蛇。
祖萬易、欲鬼,兩個加在一起,比懷裡揣一窩毒蛇更危險。
“晚輩修為低微、能力不足,不敢耽誤……”
“那便是願意了。”
祖明京直接打斷,又問道:“萬易,你呢?”
“女兒願意。”
祖明京點了下頭,大臂一揮,道:“去吧,修行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以後好自為之。”
二人臉色各異,分別行了一禮,從山巔退下。
……
山間小路上。
盧通大步跨過亂石、枯樹,臉上長須抖動,像是皺眉、也像在發笑。
祖萬易腳步輕快,緊跟在後面,嘴角、眉梢全都帶著笑意。
走出密林。
他跳到一塊崖邊巨石上,看向下方城池,搖頭道:“不愧是父女,全都打得一手好算盤。”
“師兄後悔了?”
乖巧不見了,祖萬易恢復了之前的英武、邪性。
“後悔……”
盧通眺望了一會兒,突然看向祖萬易,臉上一根根長須彎起,堆出一個猙獰笑容。
“早晚把你生吞了。 ”
祖萬易心頭猛得一驚,一時間愣在原地,幾息後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
“恐怕師兄有所誤會,我不會對師兄不利。”
“如此最好。”
他收回眼神,繼續看向城池。
在城內時,人人喪著臉,總覺得傲山城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可是從此處看去,山巒依舊、城池依舊,甚至一排排房屋依然乾淨、整齊。
盧通第一次意識到,或許低估了城池的頑強。
即便人死、屋毀、城倒……
只要地在、山在,傲山城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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