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姐姐,小生有禮了。”謝予卿自忖淚竹雖嫌自己迂腐,
可以不必與她客套,但與他人禮節還是不能少,於是拱手道。
“公子請坐。”慕姐姐擺手示意謝予卿就座,“料想公子應是餓了,略備薄酒,不知公子肯否與奴家共飲幾杯?”
“慕姐姐,小生卻才在屋中飽食,以為是慕姐姐著人送來飯菜。”謝予卿心底不禁疑惑此前是誰送來飯菜。
慕姐姐頓了片刻,道:“既是如此,公子,可否與奴家相談?”
謝予卿恭敬道:“全聽慕姐姐吩咐。”
慕姐姐斟了兩杯酒,遞與謝予卿一杯,兀自拈起一杯,卻不品嘗,過了片刻輕聲道:“奴家觀公子五指柔嫩修長,勝過多半女子,想必不是尋常之人,公子可是精通音律?”
謝予卿微微點頭,道:“小生年少時,曾隨俞伯父學過幾年粗淺絲竹。”想到俞伯父,他受了父母臨終之托將那時只有七歲自己帶到開封,一直視如己出。數月前將家財捐予朝廷抗金,卻落得無錢醫病。臨終將寒嬋托付於己,而自己卻沒能保護好寒嬋,不禁神色黯然。舉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默默給自己滿上。
慕姐姐見狀,知他心中鬱結,舉杯道:“奴家亦回敬公子一杯。”
二人對飲已過三巡,其間甚少言語,但距離不覺已拉近些許。
慕姐姐見謝予卿略有酒意,便道:“想必公子亦是雅識之士,不如由奴家奏上一曲助興。”
“那,那就有勞慕姐姐了。”謝予卿微笑道。
只見慕姐姐取琴置於膝上,玉手輕撫琴弦,略一撥弄,即開始彈奏。一支小曲登時躍然於弦上,時而輕靈澄澈,時而虛無縹緲,如同黃鶯在山谷鳴叫,又似女子在耳畔低語。令人如醉如癡,流連忘返。
琴音落下片刻,謝予卿方才從琴聲中醒轉。頓時悵然若失,又似有所悟,心中全然是那曲子在回響,早已憶不得傷心事。
謝予卿不禁問道:“不知慕姐姐此曲叫什麽名字?竟如此動聽!”
“此乃奴家自度無名曲,無非是小女子些許情思,上不得台面。”慕姐姐托起琴,接著道:“看公子興致正濃,不如也奏上一曲。”
“那小生就獻醜了,若叨擾了慕姐姐耳朵請勿見怪。”謝予卿欣然一笑,接過琴安放石桌邊上。但見他兩手自然下垂,雙目閉合,一副無物無我神態。約摸小半柱香功夫,才拾起十指在弦上輕撫。所奏卻是一支古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哀怨悲涼,抑揚頓挫,跌宕起伏,卻又能予人一種堅韌不屈之感。
曲音剛絕,慕姐姐忍不住問道:“此曲莫非是嵇中散那首廣陵散?”思索了片刻又道:“不對,廣陵散雖已失傳,但書中載其曲慷慨激昂,予人殺伐之感,雖有起伏變化,但絕無淒涼之意!”
謝予卿得意道:“慕姐姐,可曾聽過曲無定譜,曲由心生?”
慕姐姐瞅著謝予卿,沉吟不語。
“俞伯父曾偶得廣陵散殘譜,卻說全然照搬殘譜得來亦是殘曲,不若依自己心境填曲,偶然天成,豈不正合嵇中散‘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言?我所彈曲子,皆是此刻心中所感,若他時再彈,自是另一番滋味了。此前慕姐姐所奏無名曲,亦是如此。”
“曲之妙處,全在一個意境,世間萬物,怕也不外乎於此!公子,請與奴家共飲此杯。”
“酒逢知己,不勝榮幸!”
二人對飲罷。慕姐姐話鋒一轉:“有道是琴品見人品。
”頓了頓,“奴家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公子可否先答應奴家?” 謝予卿爽快道:“慕姐姐於我有救命之恩,小生無以為報,但講無妨。”
“公子從京城來此,亦知京城已破,如今天下大亂。前些日聽來往官人道康王已由大名府避往東平府,早已有南下之意,人皆憂忡金人南來。”
說到康王趙構,謝予卿不禁暗自鄙夷。金人第二次圍困京城,康王卻棄京城和皇命而不顧,逃往東平府,實在令人憤慨。“他若南來,又得苦了江南黎民百姓。”
“奴家亦是為此事煩惱。”慕姐姐凝視著謝予卿,“不知公子覺得淚竹如何?”
“淚竹姑娘清新脫俗,款款動人。”
“倘若奴家將淚竹托付與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這......”想起有負俞伯父之托,謝予卿不禁踟躕。
“淚竹這丫頭,本是大戶人家小姐。三年前其父得罪朝廷被滿門抄家,她本該充作官妓,此間樓主看她可憐,打點一番權且收作女兒教養。倘若金人南來,那時大家各奔東西,她一個女兒家難以獨活。公子才識非同一般,相伴自能照應。”
“既然如此,小生……自當竭力照應周全。”自己已是前路茫茫、漂泊無定,但聽到淚竹同是天涯淪落人,既已應允慕姐姐,隻好盡力為之。
慕姐姐作揖道:“此事就拜托公子,待時局變化再作安排。千萬不要透露予淚竹!”
謝予卿急忙起身道:“慕姐姐無須客氣。”
“那麽,奴家就此告退,還請公子早些歇息。”
慕姐姐正欲轉身,突然不遠處走廊上傳來陣陣嘈雜鬧聲。“本公子今夜就要一睹慕姑娘芳容,再聽它幾支小曲!”“黃公子,慕姑娘已入睡,還請明日再來罷。”“再聒噪,本公子先收拾你!”只聽那女子一聲慘叫,另一名中年女子聲音傳來“小玉,你先下去吧,此事我來打點。”“是。”“嘿嘿,還是徐媽媽識得抬舉。”
慕姐姐淡淡看了一眼走廊,示意謝予卿坐下,自己也緩緩坐下。
不過彈指間,三丈開外、花樹掩映走廊裡現出兩道人影,其中一道嬌小,另一道卻好似一座肉山。還未等謝予卿看清相貌,那座肉山大喊一聲“慕姑娘,我來了。”話音剛落,人已欺近謝予卿右側,謝予卿明明看著那肉山是走路而來,卻怎麽也想不到如此之快,而那道嬌小身影仍在兩丈之外。
慕姐姐並未抬頭,冷冷道:“黃公子深夜造訪,有何貴乾?”
黃公子瞟了一眼謝予卿,不禁皺起眉頭,道:“誰家下人,沒看見本公子在此麽?滾開!”
謝予卿見他如此無禮,正欲與之理論。慕姐姐見狀,正色道:“這位謝公子,是千凰樓貴客,從京城而來。前些日行李落入水中,新衣已托了吳記老掌櫃親自裁製。”
“哦?吳老頭可不容易請動。”黃公子不禁打量起謝予卿,隻覺著謝予卿細皮嫩肉,一臉書生氣,但也不似大富大貴之人,又拿不準慕姐姐所言虛實。隨即衝謝予卿擺擺手,似笑非笑道:“謝兄,得罪了。”
謝予卿沒有搭話,起身抬手揖了一下便坐下。
“剛才我從前面樓裡出來方便,隱約聽到琴聲,想必是慕姑娘這雙玉手所彈,能否為在下唱上一支小曲?銀兩都不在話下。”黃公子諂笑道。
慕姐姐看著四周夜色,道:“黃公子還是請回罷,今夜時辰不早了。”
“哼!”黃公子面色頓時陰沉。
中年女子在黃公子打量謝予卿之時,已經來到亭前,此時才媚笑道:“哎呀,黃公子,千凰樓規矩,您也是知道。大家各憑本事討來姑娘們關心, 勉強不得啊!再者慕姑娘向來待人全依興致。還望黃公子您莫要怪罪呀!”
黃公子想起千凰樓規矩,才記起這規矩確是那從未謀面樓主所立。聽聞有些許紈絝子弟和江湖人士,不知深淺以身犯禁,最後都莫名其妙沒了蹤影,官府來查亦沒有結果,坊間傳言那些人是被人暗殺,可見那樓主非是善與之人。但千凰樓的姑娘一個賽一個貌美,兼且多才多藝,依舊令眾人朝思暮想,只要不壞了規矩,多花些手段也打不打緊。“罷了,徐媽媽,待會兒給我物色一個俊俏姑娘!”說完,瞪了一眼謝予卿,轉身就走。
“好嘞,包在奴家身上。黃公子,您先移步,奴家隨後便到。”徐媽送了黃公子半程,折返回來,對慕姐姐道:“慕姑娘,奴家並非要干涉你私事!前幾日便是為了救這位公子,錯失花魁,還得罪了黃員外,那可是金陵城首屈一指大財主。還有淚竹這死丫頭,清晨又打碎了我一個花盆,整日也見不到人影。”
“徐媽,您就少操心了,公子是我貴客,我自有分寸。”慕姐姐說罷,從身上摸出一錠銀子,遞給徐媽,“這是十兩銀子,還請徐媽派人去吳記裁縫鋪,替公子添置一身衣裳。布料要上等,剪裁得體,就說是奴家煩請老掌櫃。余下權當是替淚竹償還徐媽。”
徐媽接過銀錠,笑眯眯道:“慕姑娘,這怎麽好意思呢!哎,奴家明日便喚人去辦。”說完,攥著銀錠,急匆匆走了。
“公子,時候不早了。”慕姐姐欠身道。
謝予卿拱手道:“多謝慕姐姐,小生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