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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鏽刀沙林》塵日
  在此處的最後一個夜晚,窗外,生靈漸漸芳醒。沙林光著腿支在床尾柱,聆聽街上的走響、走廊裡的腳步、酒館內的喧嘩。

  沙林的鼻子稍尖,眼眸深邃,淺色發絲鋪散在枕頭上。紗綢纏住了她的身軀,她極力抗拒著自己的情緒,為了讓自己分心,她將視線轉移到牆角蓊鬱蔓生的苔蘚上。

  屋裡面放著個箱子,深暗的櫟木在微弱月光中亮著光澤,她一隻手抵著床頭,微弓著背,另一隻手抱著自己。

  恍惚間,她想到了自己在童話書裡看見的故事。

  諸事順遂的公主臥在母親懷裡,享受著梳子劃過發絲的瞬間。

  可自己從未享受過這種瞬間。

  沙林之毒,沙林之毒……

  她厭惡這種東西,將所有歸結在真主頭上,從心裡惡狠狠詛罵著。毒素寄居在她身體裡,無時無刻警告著她不要與任何人接觸,與其說是毒,更像是神隨手灑下的一滴墨水,使她每日過著如同玉饋酒、追複脯那樣“食一片複一片”的枯燥生活。

  爬起床,光腳踩在地板上,夏季的溫差給沙漠的大理石帶來涼意,步步走向箱子前。悄聲打開箱子,從疊疊書下取出,一本行紀。

  一個偉大的行者所寫,她翻開隨便一頁。

  如下。

  “夜光城的蝶很美,我在絕望谷觀望著翩躚水蝶綻出的銀白色微光,就像海洋飛上天空,雲層墜落地面,分不清層次。”

  “說實話,我實在是沒有想到結跌者也能看見風景,如果可以,我想葬在這裡。”

  舊夢依附苔蘚又繞進窗台,沙林找不到剪刀,恩緒被扯回五年前。

  當時,白衣人在駝車上向沙林說起自己曾經的故鄉。

  那是一座不應存在於世的美麗城市,伊比利亞的首都,夜光城。

  紙張濕透在乾躁的紙張上,合上書,就變成兩張濕漉漉的紙了。

  沙林再次躺在床上,只不過重量變得輕了些。

  也許未來的路是平的,也許是彎的,但無論如何,總會有一個終點等著沙林。

  在這裡偷偷抹眼淚沒有任何用處,她打算好好睡一覺,為以後做準備。

  明日。沙林一路走在山丘下,這太陽照不到的陰影處,靠近山丘的幾處疏草得以存活,狂風中被吹得亂舞。她左右望去,周圍全是沙子,偶爾有幾隻小蟲飛快爬過。向前看,沙丘慢慢變低,直至消失。

  這不利於白天趕路。通常,在沙漠趕路最好是在晚上,在白天至少也要走在沙丘、山丘、山脊的陰影下。

  沙林孤身一人,連隻駝獸也沒有,如果走著走著脫水,那就醒不來了。她仔細查看布萊恩給她的地圖,最近的一處山脊,最少也要四個小時才能走到。

  沙林知道自己沒這耐力,她直接坐在原地休息,打算晚上再趕路。

  但她想起布萊恩的告誡,在沙漠的白天不要隨便休息,至少要找個山洞。

  近幾年,在瓦特尼斯的統治下,治安確實比不上瓦特尼蘭。之前猖狂一時的沙匪漠盜又席卷歸來,運氣不好,還真有可能撞上。如果是賞金獵人,好歹能說兩句,但這群人是不會讓你活著離開的。

  就近找到一個洞穴,沙林走進去,洞裡的篝火旁擺著幾個空酒瓶和其他雜物,看起來是休息點。簡單把這裡整理後,把鬥篷蓋在地上,沙林便抱著鏽刀入睡了。

  夜晚,沙塵溫蠖在她的鬥篷和紗衣上,皓皓月光偷偷溜進,還帶來了冷風與自己一同在沙林的臉頰上惡作劇。

  外面的蜥蜴和蛇也開始行動,他們互相算計,相互吞食。忽然,一隻沙狐從草裡竄出,它按住正在與蜥蜴群戰鬥的蛇,將頸管咬破,在月光的掩護下逃走。

  不遠處,響起風鈴聲。

  一隻又一隻駝獸在商人的帶領下前行,駝獸背著的貨物傳來花香,沙林輕揉眼睛,抱著鏽刀轉身陷入美夢。

  是一個皮草商人正領貨駝隊在月光下趕路,看起來似乎很慢,他連時不時拿筆對著月亮比例,再在紙上寫下幾行字。

  把小本子收到包裡,就近找了三塊石頭,將它們認真的疊起,嘴裡祈禱著平安。

  而此時,天氣驟變。

  鷹在空中劃過,風向跟隨著鷹,帶來了比白晝更強的沙塵,礫石從山間脫落,落在雪白的衣肩上。

  卡爾急忙扯住為首的駝獸,不管它的大叫,不顧它用腳瘋狂踩著沙土,身體左右搖擺。

  只是暴沙的前兆,風勢漸漸大起來,越來越多的礫石被刮下山脊。甚至連碑石也滾落到低谷,像一匹病馬,身體被壓得很低。

  卡爾和駝獸們擠在一個小型洞坑裡。

  外面猶如變天一般,亙古的荒漠在此時刮起狂風,奇怪的是,太陽似乎又回來了。黑夜與白晝本就是互相佔有的時刻,但現在就像違背了律理,它回來了。

  透過沙塵可以模糊看見太陽的影子,真實到讓卡爾懷疑自己。

  就像一塊布,罩住了地面,只有一個模糊的太陽影子。卡爾沉默在黑暗中,經過孤寂與沉思,腦袋一片混亂。溫度越來越高,熱得不合理,讓人頭腦發昏。

  駝獸臥在地上,頭與頭相靠,大口喘著粗氣。卡爾的眼睛黏滯起來,十成十的俗劣妄念支持著他堅持,全然不顧炎熱,眼睛死死盯著盤旋的鷹。

  突然。

  一切回歸正常。

  太陽墜落在視線的盡頭,等卡爾回過神,驚奇的發現自己蹲在三塊石頭前,猛然回頭,只見駝獸若無其事的在那裡等待。

  可能是自己出現幻覺了,卡爾這樣想。

  他連忙喝了瓶水,揉了揉眼睛,領著駝隊繼續前進。

  “你剛才做了什麽?”

  一個渾身血跡的男人在卡爾背後問道:“為什麽,在那一瞬間發生了這種事?”

  卡爾回頭,發現竟是一個受傷的沙匪,他用刀指著卡爾,身體止不住發抖,嘴裡還打著哆嗦。

  仿佛被看不見的野獸撕咬,四肢百骸都承受著疼痛,沙匪的左眼充血,嘴裡不禁發出痛苦呻吟。

  他的後面還有一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人,宛若一軀乾屍,僵直而無助,毫無血色的蒼白面孔上,清晰看見肌肉的走向。面部神情萎靡,兩眼空洞無神,盯著月亮。

  “等等!這……這是怎麽回事?”

  “回答老子!你剛才都做了什麽?”

  怎麽回事?無數猜想在卡爾腦中飛躍,似乎是有一隊沙匪劫持了他,這是怎麽回事?

  地上全是血,卡爾的呼吸急促,胸膛劇烈的起伏,完全不敢相信。痙攣的喉嚨發出難以名狀的聲音,嘴唇間發出陣陣咳嗽,身子也隨之哆嗦著,腳步愈發不穩。

  沙匪鼓起勇氣,咽了口唾沫,惡狠狠喊道:“你給老子怕什麽……你殺了我這麽多兄弟!”

  沙匪長吸一口氣,腳尖向地上使勁一噔,身子飛躍而起,手中的大刀向卡爾劈去。

  卡爾嚇得大跳起來,從鞋尖勾起的沙塵飛進沙匪眼睛,僥幸躲過一劫的卡爾向身後跑去,卻看見同類相食的駝獸和它們的屍體。

  破碎的內髒,扭曲的肢體,乾癟的腹部……駝獸對著同類大塊朵頤,從筋旁爆出的血漿糊在他的臉上。

  臉上的血漿給卡爾帶來最真實的觸感,他的十指牢牢埋在沙下,跪在那裡不停哭喊。

  “不……不是我!”

  槍銃開火的聲音在他的靈魂深處回蕩。

  沙匪抓起卡爾,扯著衣頸,四目相對,他驚恐地看著沙匪眼睛裡毫不遮擋的仇恨,令他心頭一凜。

  “把我兄弟的命還我!”

  忽然間,一塊石頭飛來。

  大刀從手裡脫落,沙匪嘴裡溢出一股血沫,順流而下,治染在胸口的棉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血腥味。

  萬念俱灰的沙匪憤怒的吼道。

  “你又在耍什麽花招!”

  鮮血噴在卡爾臉上,沙匪的面孔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變形, 斷斷續續喘息著。

  一個嬌瘦的身影從石後出來,緩慢說道。

  “抱歉。”

  剛睡醒的沙林慵懶的歉然一笑。

  沙匪抬眸看去,和她的目光相撞,隻覺得那雙眼裡裝滿了生老病死,這深邃的目光令他感到極不自在。

  沙匪瘋了,他懼怕那雙眼睛。

  他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哭起來,嘴裡說著“都怪我……都怪我。”他在地上痛苦的慘嚎,發抖的雙腿在沙子上亂踢,用病態的雙手拚命地撕扯著胸前的衣裳。身軀忽而展開,忽而彎成弓形,眼珠子瞪得極大。

  “來啊……沒娘養的憲兵!來!”

  沙林看著這張血汙四溢的恐怖臉龐和他喉間滾動著的隱隱痰聲。

  這類情景,沙林最熟悉不過。

  沙林之毒,一種無法理解的神經毒,沒有治療的方法。它能喚醒中毒者最難堪的記憶和最痛苦的情緒,使其崩潰,放棄理智……

  之前和布萊恩一同探望鎮上生病老人時也是這樣,沙林只是站在一旁,老人就發起瘋來,大吼大叫的砸碎眼前的一切,隨即倒在地上抽搐。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卡爾癱坐在地上,疑惑的盯著眼前的少女,也許一輩子也想不到,後來的種種,是因她而起,因她而滅。

  沙林低頭看著沙子,這些沙子的紋理就像人,只需風輕輕一吹,就再也找不到了。她聽見細小蟲子在耳腔外的嗡嗡振翅,在那片無名的沼澤地。

  “你還是閉上眼睛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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