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益西拉著函陀行走在德卡荒原上,他看著頭頂的半輪殘陽,不知道接下來是禍是福。
今天函陀看起來狀態不錯,他找了一塊平整的草甸,將牛骨插了進去,一點一點的掀開,然後把兩隻彎曲的牛肋骨放進去,做成了一個低矮的帳篷。
正午馬上就到了,這殘陽比以往更毒辣,他扣著臉上正在脫落的死皮,不知道這是撕了多少遍了。
把函陀塞進帳篷後,他也擠了進去。掀開蓋在函陀臉上的雪哈拉皮,他罵道:“娃犢子你倒挺安穩的,你看我,都被曬成這個熊樣了。”
“這幾天的日頭真的奇怪,你要是能睜開眼,就看看藍天,絕對讓你震驚,那可是半輪殘陽啊,不騙你。”
說完他從擔架上拿出水袋子,給函陀灌了一些,自己抿了一下,乾裂的嘴唇一碰到水就蟄的生疼。
這片荒原位於雪境的東邊,從這裡來看,分布著一系列南北走向的低矮山脈。
但是翻過它們再繼續向東,那就是落差兩三千米的密林地帶,看起來像是夏天的草場。
德莫裡撒大陸的每一處四十多年前就已刻在了他的腦海中,這是成為益西的必修課。
現在應該離屋脊鐵原還有一個多月的行程,踏上屋脊鐵原,要更加謹慎才行,雪哨也會越來越多。
要是雪民看管雪哨,那會好辦很多,只需要打聲招呼就好了,要是墨者看管,那不太好辦。
他看著正在面前蠕動的一條手指粗的黏蟲,思考著。
現在讓他最欣慰的是函陀的身體狀況持續好轉,呼吸也越來越平靜,難道雪三姐離開了?
果然老了,他嘲笑著自己的臆想。
“為了你我這把老骨頭真的快要散架了,但是你說我們就算能夠順利回到雪塔,我們拿什麽來救出你阿爸阿媽呢,我們拿什麽來奪回雪塔?”
“召集雪民你必須要變得比他們還要強才可以,或許他們會為你出動,但是你阿爸還在魅陀手裡。”
“魅陀歸根到底也是雪民,也是雪境的戰神,想要贏得雪境,你必須要憑自己的實力打敗魅陀,只有強者才能自立,也只有強者才能再次融合雪境。”
倦意襲來,益西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函陀,確認安全後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著實舒服,多日的腰酸背痛緩解了很多,他伸了伸懶腰,照例看了一下身邊。
裡面的牛骨擔架上空空如也,猛的一起身,頭撞到了草甸,腦袋暈乎乎的倒了下去。
這時一個身影閃了進來,正笑嘻嘻的看著他,“你醒了。”
益西半睜著眼睛看著他,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快把我拉出去。”
函陀半瘸著,拉他出來,此時外面變得涼爽起來,頭頂的天空都暈染著紅彤彤的,眼前的整個世界都被染成了淺紅色。
他們望著眼前的這一切,遠處時隱時現的雪山也被一團紅色的雲朵包裹著。
“你說,這是女神發怒了嗎?”
“我感覺很不妙,很不妙啊。”益西平靜如水,他轉頭又看了一眼函陀,突然不受控制的踢了他一腳。
“你個娃犢子,快要搞死我了,你死沉死沉的,我這把老骨頭哪能背得動你,拉著你都快要了我半條命”。
函陀拍了拍胸脯,疼痛讓他皺了一下眉,揚起嘴角,“誰讓你當初拋棄我的,是你活該。”
益西一聽撿起牛骨,函陀拖拉著腿走開,他揮了揮手裡的牛骨,
“你還跟我算起舊帳了。” 益西今天心情特好,拿出之前省吃儉用的肉干,倒在拉出的擔架上,兩個人大口嚼起來。
“你身體怎麽樣?”
“我感覺現在醃透味了,我衣服裡都塞滿了雪石蓮,現在全都是花香味。”
“早知道我不問了,從現在開始,你自己走路。”
“啊,這麽快就不管我了,我還是個病人。”
函陀嘴邊掛著半截肉干,假裝虛弱的樣子。
夜晚,血色仍未褪去,月亮也變成了血色,他們躺著看著夜空。
益西發覺函陀這次醒來變了很多,但是又說不清楚哪裡變了,他太安靜了。
他只在身經百戰的雪民身上才看到過這種平靜,像是暴風雪後的屋脊鐵原。
“我們不去雪塔了,我們去百目原。”
益西不知道函陀說的地方在哪裡,他腦海中搜尋著各個地理名稱,這片大陸上有這個地名嗎?
“我們要去哪裡?”
函陀平靜的用手指著自己的心。
看著娃犢子不像是摔壞腦袋的人,自己掌管雪眼幾十載了,竟然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用益西的思維方式思考起來。作為益西,要有容納大千世界的大腦,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也許真有這個地方,只不過是我們的認知還未到達哪裡。
他感覺到函陀現在很理智,不像是隨隨便便瞎編的,“你確定?”
他點了點頭,就在一瞬間,他感覺到了帕陀的身影。
“那我們明早就出發。”
血色的月光照在荒原上,也照在他們身上。
第二天一早,益西拿出擔架,他已經把繩子纏在了肩膀上,等著函陀坐上去。
函陀拍了拍他的大腿,過去幫他把繩子解了下來,他們隻拿了包裹就轉向東走去。
他們爬上了眼前的低矮山脈,站在山頂,放眼望去是綠意蔥蔥的千溝萬壑,一條條瀑布掛在山澗,爭相疾馳而下,一條條河流從山谷中奔騰而出。
他們身後的世界確實如此的單調,一片蒼茫的褐色,夾雜著一些雪白。
他們驚歎著造物主的恢弘之筆,這是何等的大手筆,一筆之下,竟能造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兩個各有千秋的世界。
向前走就是萬丈懸崖,他疑惑地看著函陀。
只見函陀拿出匕首在自己手掌心割了一刀,然後伸開雙臂向前倒去。
一連串的動作讓益西傻眼了,他看著墜向山澗的函陀猶豫自己要不要跳,沒辦法了,這娃犢子醒來就行事怪異,管他呢,跳吧。
陣陣急風在耳邊呼嘯著,崖壁在他們眼前急速飄過,他們穿過一層層霧障,另一個地面朝著他們撲來。
益西覺得眼球快要爆裂了,他的臉正在扭曲變形,他親眼看到函陀的血滴正在他身後凝結成團。
血團中慢慢孵出一隻獸形,變得越來越大。當他穿過下一個霧障時,突然一隻寬嘴細長身體的生物馱著函陀向他撲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寬大的嘴巴一口咬住他,沿著山壁跑了起來,速度之快,讓他眩暈。
等他醒來,他感覺臉上黏糊糊的,一雙寬大的帶毛刺的舌頭正在舔著他,都把他的那層裂皮給舔沒了。
他嫌棄的用手指輕輕推開面前的獸頭,函陀跑過來,撫摸了一下黑屍獸,然後扶起他。
“你還真敢跳,我本來打算下去召喚出黑屍獸,然後再來找你的。”
益西手指著正依偎在函陀懷裡的生物,好像是在問他這是何物。
“以後有時間再說,我們先行動,我傷口好像裂開了。”說完做出疼痛難忍的表情。
益西沒理他,呆望著四周。
他們在一片冰原上,給他的感覺像是從陽間掉落到了陰間,到處都充斥著寒冷和死亡的氣息。
詭異的是,地面上還有嬌豔的花朵,紅的像喝飽了血。
“不要直接用手觸摸它。”函陀平靜的說到。
益西感覺函陀很熟悉這裡,心裡不由地漸生一絲寒意,眼前的這個人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函陀嗎?
他走到函陀面前,用嚴肅的口吻問道:“你必須要給我解釋這一切,我還是個益西,自從你蘇醒之後,我感覺我變成了白癡。”
然後函陀把他在昏迷期間做的夢跟他講述了一遍,益西調用腦海中的藏書館,查閱著有關這一切的記載。
函陀帶他來到了他的地下變色溫泉。
看著時而幽藍時而血紅的地泉,益西不敢下泉,如同剛來這裡的函陀一般。
當他看到函陀身上的皸裂紋,心中的那絲寒意持續增加。
在泉邊爬了一夜的他, 又冷又餓。
這個世界如此陌生,在益西上萬年的記載中竟查不到一點相關的信息,他突然不知所措。
當地泉第三次變成血紅色後,他看著泡在裡面的函陀,準備跟這一切告別。
函陀睜開血眼,冷靜的問道,“你想好了嗎?”
益西無法跟他對視,背對著點了點頭。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固步自封?”
“固......固......固步自封......”益西喃喃道,他再一次不知所措。
函陀眯著眼靜靜地泡著。
益西望著波光粼粼的血色波紋,難道自己真的老了?
函陀看著益西滑下了水,會心的笑了,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益西嘛。
等他們恢復體力,騎著黑屍獸出了地泉,疾馳在冰原上,所經之處,含苞待放的屍獸冰花全都綻放,原先星星般點綴的冰原瞬間成了花海。
函陀從未痊愈的左手掌中擠出幾滴血,滴在了離他最近的一朵冰花上,這朵冰花急速長大,像一顆參天大樹,同時發出颯颯聲。
這是對冰原的最深沉的呼喊。
益西感覺到冰原震動起來,像是千軍萬馬在奔騰。
沒一會兒,上半身皮膚皸裂、下半身裹著屍獸皮的冰原人騎著他們的屍獸飛奔而來。
冰原上所有的地泉都爆發著、噴射著,屍獸嘶叫著。
函陀用沾滿鮮血的左手摘下一朵血色冰花,所有屍獸安靜地匍匐下來。
冰原人看著他手中未破碎的花朵,沉寂片刻後把頭貼向了自己的屍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