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娃犢子,嚇死我了。”益西見他醒了放下擔架撲了過來。
函陀看著平常一本正經的益西眼角有些濕潤,從他緊繃著的面部肌肉上就知道他在壓製著情緒。
他握緊手,笑了笑,說道:“我沒事,不用擔心。”
一切還得從幾天前說起。那天早上他睡醒後,發現函陀手裡握著一份手書,他滿臉憤怒的看著他。
在他手裡的正是帕陀給他娃犢子的那一份。當時為了區分兩份手書,心細的帕陀在封面上分別寫上了他們各自的名字。
寫著他的名字的手書在他身邊,還是他當初折疊好的樣子,上面壓著小石頭。
睡意全無的益西自知這次瞞不住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去說,乾咳了幾聲,走向了函陀。
“本來我想找個合適的機會給你的,但是一直沒有找到。”
“其實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誰?”
“嗯嗯,我逃出來之後,就在到處找你,找了你好久,也跟了你很久。”
“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
“因為我......我......”益西也答不上來。
他自知心裡愧對他,當初應該叫醒他,帶著他去拿冥牌的,不應該讓他額外遭受那些苦難的,也不應該對他隱瞞身份的。
“我......”
函陀手攥著他阿爸給他的手書瘋跑起來,他沒有追上去,想著等他心情平複一些後,再去跟他解釋,那時候他也想好了怎麽跟他講。
都一大把歲數了,看了那麽多書,竟然安慰人都不會,他心裡罵著自己。
‘我的娃犢子,還記得之前你每次悄悄爬進被窩裡給我撓癢癢,我就用胡子扎你嗎?阿爸恐怕以後做不到這些了,你也不用怕我拿胡子渣你了。
魅陀原本不是這樣的,他做的這一切都跟我有關,還記得我一直教導你尊重每一個生命嗎?
生命都是彼此息息相關的,哪怕是一隻微小的螞蟻,或者強壯的雪氈子,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它們都互相依存著。
你還小,更需要去觀察這些,去理解感悟這些。生命的真諦在於多姿多彩,每一個生命看起來像是藍天上漂浮的白雲,又像是雪境的皚皚白雪,雨境的滂潑大雨,也像天邊的彩虹。
請用你的善念,平等的對待每一個生命,這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其他的都要靠你自己了,因為我的一些過錯,女神已經來懲罰我了。
你阿媽也會一起受罰,你需要照顧好自己,就算在暴風雪中,也要努力的以生命歌唱者的姿勢活下去。
不要怕去經歷一些你認為苦難的事,當你迎面穿過它們時,你會發現它們不過如此,之後再也不會阻擋你了,你經歷的越多,你害怕的就越少,阻擋你的也越少。
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要丟掉你喜歡看書靜思的習慣,不要害怕孤獨,孤獨能讓你更好的發掘自己。
愛你的阿爸。’
這些字像刻在了函陀的腦海中,刺痛著他的每根神經。
他本以為過了這麽久,經歷了這麽多,沒有什麽能夠刺激他了,但是當事實來臨後,他心中的堤壩還是奔潰了,把心中僅存的微火澆的透徹。
每次心煩時,他都會奔跑,只有奔跑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還活著,才會感受到生命的熾烈。
眼看著日落西邊了,益西焦急的在德卡荒原上尋找著。這個娃犢子都出去了一整天了,
在他離去半個小時後,他就開始找。 都快跑斷了老腿,他根據函陀的速度和時間,計算好了最大的搜尋范圍,跑遍了周邊,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這邊沒有雪氈子,他不可能騎著雪氈子跑遠的。
該不會被雪哈拉吃了吧,那也不至於,這麽熱的天,它們也不會出來。
當他登上一個小石丘後,腳下竟然是一個大陡坡,坡上滿是礫岩。
幸好他腰酸腿痛走得慢,不然怕是老命折在這裡了。
他後退了幾步,穩住了身,用他銳利的眼睛望著下方。
在一個岩石縫裡終於找到昏迷的函陀,裸露鋒利的岩石弄得他全身都是傷,皮袍衣也被撕裂成兩半,散落在半山腰。
益西從側邊繞了下去,萬幸的是還有呼吸,他死灰的心又急跳起來。
撕碎腰帶,找了幾塊片岩,把他全身上下都固定起來,然後扛到上面。
黑夜中,當時的他都沒有顧慮雪哈拉,連夜跑了好幾個山頭采來雪石蓮花蕊,撕碎粗麻衣,給他包扎了傷口。
仔細檢查之後,發現只有一些撕裂傷,沒有傷到骨頭和內髒,他匍匐在地上,感恩德卡女神的保佑。
好在函陀身子骨不賴,在女神的保護下撿回了一條命,但是高燒不退。
就在巨岩底下的縫隙中,益西忙前忙後,不分晝夜的照看他。
畢竟上一次已經拋棄過他一次,這一次可不能了,不然真的沒辦法跟雪塔裡的老阿奶、還有他阿爸阿媽交代。
益西不知道函陀正在經歷著什麽,他時時能聽到揪心的呻吟聲,還一直說著胡話。
他心裡念著這孩子的苦,一把一把抹著淚,跟神靈一直祈求著。
原來無所不知的那個益西,也會有軟弱無能的時候,事後他嘲笑著自己。
眼下方圓幾裡找不到一頭雪氈子,他只找到了一副牛骨架,用它做了一個簡易擔架。
用撕裂的皮袍衣把函陀包裹住,然後再用腰帶綁在擔架上,此時的函陀就像一個蠶蛹。
德卡荒原的天空中,烏雲翻滾著,過不了幾天,溫度就會腰斬。
在霜凍來臨之前,他拖著擔架開始啟程了,等下去只有死亡。
函陀的病情很不穩定,時好時壞,疼痛和昏迷不分晝夜的折磨著他,清新的時候是一個正常人,昏迷的時候好似雪三姐附體。
一想到雪三姐,益西感覺自己心裡裝的都是石疙瘩,胃都縮成了一團,她也是整個雪境的夢魘。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他第一次不敢走夜路就是因為她。
還記得小時候的那個夜晚,暴風雪已經停了,突然石屋外的雪氈子嚎叫著亂了起來。
阿爸衝了出去,他蜷縮在皮袍衣中不想挪動,一陣陣詭異的嘶叫聲傳來。
當他跑出去時,地上都是碎塊,只見一個影子快速移動著,撲向一隻雪氈子,瞬間它的身體被洞穿爆裂,雪地下隻留下了一灘血紅色。
滿身鮮血的阿爸無力的呼喊著,想吸引它過去,快如風的影子變成了人的樣子,向阿爸飛了過來。
這是他惟一的噩夢,多少個夜晚,他夢見阿爸碎裂成血滴飛濺四方,而那個影子就藏在他頭頂的石梁上,嘶叫著。
後來聽老人說,那個影子就是雪三姐,小時候被坍塌的岩石砸死,因長時間暴屍在太陽下,最後變成一個影子,經常在黑夜裡出來,捕殺雪氈子和雪民。
那時只要天色微暗一些,他就感覺雪三姐在他身邊。
當他走路時,她就在旁邊的雪松上嘶叫著撲向他。
當他躲在被窩裡,它也在被窩裡,只要他一睜眼,它就撲向他。
當他一個人躲在家裡,她就蹲在頭頂的屋梁上,朝他嬉笑著......
當函陀清醒時,他一遍遍囑咐益西不要讓他睡著,他害怕的樣子就跟當初益西看見雪三姐後一樣。
函陀哀求著他,但是益西知道他必須要睡覺,不然身體更加撐不住,他沒有辦法不讓他不睡覺。
每當函陀醒來,像是從地獄歸來,他日漸消瘦,到最後,從之前緊綁的擔架上滑落下去。
益西只能把肉干磨成粉狀混雜著雪水給他灌下去,他也去周邊設陷阱抓雪哈拉,燉湯給他喝,有時候他好幾天昏迷不醒,益西就撬開他的嘴巴,搖著身體讓他喝下去。
金戰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神出鬼沒的墨者也是個大麻煩,好在益西知道雪眼的感應原理,所以他最大限度的避開那些能被感應到的地區。
越厚的積雪越能掩飾他們的行蹤,在冰河中取水時用雪麥杆子一點點吸水,越微小的動作越安全。
皮袍衣更是一種天然掩護,這是每個雪民都會穿的。
“對面一聲吼,碰著走半天。”
在地廣人稀的雪境,看到一個雪民,想要跟他碰面需要大半天的時間才可以, 這也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來逃跑。
他摸著藏在胸口的東西,又看著奄奄一息的函陀,有時候真想把它直接給他。
或者這東西能夠救他一命,但是雪境怎麽辦,雪塔怎麽辦,函陀真的能夠向他阿爸一樣,重振雪境和雪民嗎?
自從魅陀奪權後,金戰士的出現打破了雪民的統一性,越來越多的年輕雪民選擇加入金戰士,雪民也逐漸開始分裂,分為金靴和皮靴兩個群系。
據說西境三地也在蠢蠢欲動,現在的雪境跟帕托時代的雪境已全然不同了,益西覺得平靜的雪境上,各種暗流湧動著,大家都瞄著雪塔。
他也在這段時間開始反思雪塔的偉大意義在哪裡?
冰荒時代,餓著肚子的先民幾乎用了他們的全部來造就了它,想通過它實現風調雨順、天下人安居樂業,但是現在呢?
只是剛剛修建好,就引發各個領地之間的爭奪戰爭。
自此之後,這片大陸都處在饑荒中,雪境雖然避免了這樣的慘狀。
但是邊境上壘起來的皚皚白骨越來越高,都在同一片天空下,怎可獨善其身呢?
他又摸了摸胸口,是不是自己應該毀掉它,然後再告訴天下,你們別爭了,你們想要的東西都已經被我毀了。
沒有冥牌的雪塔就是一座廢塔,你們可以安心回家種麥子、蓋房子、哄孩子了。
事情要是真的這麽簡單就好了,他苦笑著。
他看著時而面目猙獰、時而咬牙吐血的函陀,心急如焚,晝夜不停的繼續拖著他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