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魅,恭喜你獲得了主上的賜名呀。”
墨陀雙手放在袖筒裡,軟綿綿的朝他走來。
他停駐了一下,隨即轉身離開,從剛開始一見面,他就厭惡他,在他看來他就是個幽靈。
在卡隆雪山頂上的這段時間,如同煉獄一般。他的生存理念不斷被挑戰著、踐踏者,在這裡毫無尊嚴可言、毫無人格可言,他就是一個工具,一個殺人的工具,一個為了滿足主上的任何需求而打造的雪刀。
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他見證了上萬張稚嫩的面孔在他面前消逝。每天晚上,他們都會浮現在他腦海中,報著他們的名字,講述著阿爸的傳奇事跡,回味著阿媽煮的肉有多好吃......
日複一日的殘酷訓練,一點點腐蝕著他的靈魂,他感覺自己一直遊走在煉獄中。
他也想跟其他人一樣,選擇一種屬於自己的方式來解脫,聽說雪鷹已經在山腳下擺渡著雪民、墨者、它們自己的靈魂,旁邊堆滿了皚皚白骨。
這一切對雪民來說,是多麽不可原諒、不可接受。雪山之巔的雪民還算是真正的雪民嗎?他無時無刻不在拷問著自己。
他出生是雪民,上山之前是雪民,侍奉的戰神也是雪民,身旁同吃同住的也是雪民,一切的一切都是雪民,那自己應該也算是雪民吧。
這是他內心深處僅存的一絲慰藉,多少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看著已連成一體的冰屋,看雪粒在上面落了又飛、飛了又落,聽著新來的啜泣聲,聽著墨者輕飄飄的腳步聲,仿佛這一切都在夢中,太不真實了,總覺得缺少點什麽,但是又想不來是什麽。
同他一起來的娃犢子就只剩他一個人了,只要他一閉眼,他們就出現在眼前。
牛措是最勇敢的人,他第一個反抗了墨者,結果被刺了,之後拉著那位刺他的墨者,奉獻給了卡隆女神和雪鷹,聽說好幾個晚上,驚魂未定的墨陀大發雷霆,尖叫著,踢打著墨者。
尼娃是個很健談的人,他時常能逗樂他們,給他們枯燥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在控制雪鷹的訓練中,雪鷹精疲力盡,開始墜落,他毫無猶豫的解開了蒙住它眼睛的腰布,割開了被綁的爪子,最後自己松開了雙手。
吉雪清楚地記得,那隻雪鷹盤旋在山巔之上,鳴叫著,久久不離去。墨者射出火箭都沒能驅趕走它們。在他看來,尼娃應該可以跟隨雪鷹翱翔萬裡碧空了,這是多麽美的一件事,畢竟雪境的天空是最美的。
頓雪,最膽小,但是很勇敢,他年齡最小。每次黃昏他想念著阿媽,偷偷落淚,山巔之下的雲海就會泛著閃閃金光,把冰屋都印染成了五顏六色的,這肯定是他阿媽在為他祈禱,女神在給他傳遞著來自阿媽的祝福。
有一次騎射訓練中,他為了不讓雪氈子被劍雨射傷,掉了下來摔斷了脊椎。雪氈子也為了不踩到他而摔折了前腿。
自此之後他一直躺在冰屋裡,他救的雪氈子當天夜裡就被殺掉了。
吉雪囑咐大家不告訴他,他們那一段時間都集體悄悄絕食,把少得可憐的肉塊都集中起來給他吃。
但是他好想知道這一切,不吃不喝。墨者卻吃的津津有味。沒過多久,等他們去訓練攀爬時,就在同樣的黃昏,他爬上了泛著金光的冰牆,去追逐那片雲霞了。
在那裡他應該能見他的阿媽,再也沒有疼痛。
留下的只有那條血色之道。
......
每個人都書寫著他們的人生,
最後在他眼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畫上句號。 雪民生來就追求人人與眾不同,他回憶著每個人的死亡,帶給他的只有無盡的悔恨,他們可比苟活的他英勇多了。
他帶著他們的希望生存著,拚盡全力訓練,麻木自己,讓自己累癱在地,只有這樣才能狼吞虎咽的吃下去、昏昏沉沉的睡下去。
在這山巔之上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他跟著太陽月亮轉,跟著尖細的聲音驅動身軀。
在數萬個生命中,能把自己的命留到最後的,就是現在同他一起的這九百九十八人。他們都當他是下一任主上,對他畢恭畢敬。
他可以指使他們去做任何事,就像魅陀指使他們一樣,但是他從來沒有過。
有一天深夜,血刀互拚訓練結束後,緊握著雪刀的雙手已經凍僵,鮮血和汗水凍結在手指縫中,他用牙齒將雪刀連皮帶肉的叼了下來。
“吉雪,主上叫你。”
他整理了一下金甲。這也是他內心抵製的東西,穿戴盔甲在雪民看來是軟弱的表現,把自己躲在堅硬的那層甲下面,很像烏龜。
他清楚的記得那個夜晚,當十二個人中只剩下他時,魅陀在新來的一批人立誓儀式上,贈送了他這套全身金黃的盔甲。
穿戴此甲就不能穿皮袍衣,他被要求脫下並親自丟進操練場中間的火坑中,他麻木的執行著,回憶無情的湧上頭來。
當初正值請神節,一大早就被阿媽叫醒,她拿出一個包裹,說是給他的禮物。他迫不急開的拆開了,裡面就是它,這件雪氈子皮縫製的皮袍衣,穿起來溫暖極了。
裡面是潔白厚實的毛,皮層上縫製著黑色結實的厚麻布,阿媽還特意在背上繡了一隻奔跑的雪氈子,腰帶是用五顏六色的麻布編制的。
看到新袍子的他一骨碌翻騰而起,抱在懷裡舍不得穿。阿媽笑著罵他是愣牛犢子,然後給他穿好。
由於衣服偏大,多余的部分都堆積在腰間,他看起來就像個黑熊。穿好之後都沒來得及吃早餐,就踏著雪去炫耀。
他赤身裸體的走向火堆,沒有一絲寒冷,一邊走一邊抱緊袍衣,他真希望這段路可以再長一些,這樣還可以多擁有一會兒。
他強忍著淚,看著火苗燃遍袍衣。他不能哭,墨者告訴過他們,眼淚是弱者的表現,他們只能流血不能流淚。
他咬緊牙關甩頭離開了,兩滴淚珠在轉身的瞬間飛濺了出去,他不知道它們跑去了哪裡,但他知道結局,無論飛到哪裡,都會變成這茫茫冰雪天地的一部分,無處可尋。
他走向觀望台,魅陀在哪裡等候著。
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個大廳,第一次是他剛來時候,那時他剛立完誓,手掌心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他緊握著拳頭,跟著墨者進入了大廳,然後魅陀跟他們講述了雪嘯峽谷之戰,他們十二個人出神的聽著。
這次進來的只有他一個人。他踏上旋梯,望著漸現的天空,默念著他們的名字。
尼娃。
牛措。
頓雪。
吉雪。
......
到了觀望台,魅陀指著放在冰欄杆上的盔甲,說這是送給他的,強者才能擁有的金甲。
他機械的執行著,先穿了細棉的衣褲,然後是一整塊胸甲,從頭部套下後,可以完美的包裹前胸後背,緊接著褲甲、肩甲。
墨者幫他套好之後,還有一雙金絲製的手套。
那頂雕刻著卡隆雪山之巔的頭盔,是魅陀給他戴上的。頭盔前面也有一層金絲軟甲,可以攔住面部。
就這樣他徹頭徹尾成了藏在盔甲裡的人,他也是雪境上第一個藏在盔甲裡的雪民。
他順從的跪下叩首謝恩,他又成了第一個學會雙膝行跪禮的雪民。
之後他拖著這層沉重的殼,在眾人的羨慕中進了雪屋。
當天夜裡,有幾個新來的娃犢子來摸他的盔甲,他隔著護面投射著冰冷的目光,嚇得他們一晚上都沒睡覺。
這一次是他第三次進入大廳。
他跟隨墨者進入了中間燃著火的大廳,這裡面暖和的像雪境的盛夏。
魅陀坐在地毯上喝著酒。
“你是跟我最久的一個,之前賜予了你金甲,現在我賜予你新名,你如同我手足,以後跟我姓,你的姓是你阿爸給的,這個當然要保留,就叫‘吉魅’吧。”
他依舊叩首跪謝。
魅陀久久的望著他,然後揮手讓他下去,他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