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多,王生趕往警察局的路上,心緒依舊難以平複。昨天一整晚他都輾轉反側,無法靜眠。關於他們說的事情和那封信的內容,太過匪夷所思。
那時候他看見老張站在樓下,以為對方不過是因為嗑多了才顯得那麽面色蒼白,雙眼血色陰沉,那時候所流露出的痛苦,一陣陣直抵靈魂地尖嘯,似人非人地猙獰和瘋狂。即使他那般痛恨吸毒者,卻也無法抑製心中產生的悲傷和絕望。
“殺了我,殺了我吧,王生。”老張在乞求,靠著牆,浴室裡水汽蒸騰,明明那麽冰冷的水,那麽正常的人,竟然會變成那樣子。他無法答應,無法承認。
他走上前,想要幫他這多年摯友做些什麽,他希望對方能感受到重新做人的可能。不該如此,他見過有人重新從毒品的陰影下走出來。他一直認為那不過是類似大麻一類的東西。他們也不過只是市井小民,誰又想過有一天需要面對眼前這可怖的一幕。
他憤怒,憎恨,絕望,可他卻無能為力。
老張蜷成一團,躺在地上,渾身抽搐,嘴裡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他能感覺到對方身體裡正在遭受巨大的衝擊,某種難以克制的欲望之火在燒灼他的靈魂。
“殺了我,王生。”老張像是好不容易掌控住自己的身體,“快!王生!殺了我!”
他跪倒在地,像懦弱者面臨深淵。他開始哭,可是淚水卻只是自身的反應而已,還有超越身體的鞭笞在折磨拷問他的靈魂。
“王生。”
漳也來了,渾身濕透,水滴在地面,站在他身後。雨聲不停息。他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過來的,不過那神情雖悲傷卻透露著決絕的意味。他感受到自己的弱小無助,竟在這時生出一種對漳的傾羨。他感到寒冷,頭痛神昏。
“幫幫老張吧。”
他接過一把匕首,他只能看清手中的一縷冷光。
老張尖叫著衝向他。
他猛地從夢中驚醒行。心潮起伏,而一切真的很像是夢境。
警察局裡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忙碌,只有幾個人。留守的人卻說大部分都出去了。
“最近不太平啊。”那人靠著座椅,伸了個腰。
“請問張遠張警官什麽時候可以回來?”
“那我哪知道,你找他什麽事?”
“我有東西還在他那兒,過來領回去。”
他和對方聊了會兒,等待中卻遲遲未見任何人返回。
對方電話張遠,幫他問了位置。
他道謝後離開。
張遠在素湖區執勤。一對年起男女在街上爭吵,動了刀子。
他一路趕過來,恰巧對方處理完事情準備離開。他下車跑過去,高聲招呼。
“王生?哦,你是來要你那些東西的吧。”張警官問。
“是的。我想今天拿回來,早點出發。”
“我剛好處理完事情。你和我一起回警局吧。”
路上。張遠和他聊天,不經意間又提起那天晚上的事。
“這事情我得向你說聲抱歉。”
他有點詫異。
“我昨晚想過了,我們警局畢竟讓你受到了你不應承擔的傷害。這是我們的不對。”張遠態度誠懇,語氣真切。
可是王生還是察覺到了異常。他看著面前的人,對方以一種極端正甚至令人感到別扭的坐姿駕駛。他突然想起來前天漳說過的話,盡管毫無理由,可是他感覺這裡面或許存在他不知道的聯系。
中午之前,
他順利得拿回自己的東西,辦好了提車需要的證明。 而漳一直沒聯系他,趙安和那個叫水兒的女人也似乎就這樣留在了昨夜,從他現在的世界消失了。
去車管所時,他又夢見老張猙獰的模樣,在浴室裡,血液有莫名的力量在吸引他。倏爾間,他變成一個精疲力盡的男人,在某條陰暗的巷道裡奔逃。周圍不知何處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黑色的無望緊緊攥住他。
他的車還是先前那樣子,他把開好的提車證明紙條交給門衛室的人。獨身一人按照記憶中的位置往裡面走。
這段路出乎意料的長。他感覺自己走了幾分鍾,可是那邊的院牆還沒到,而他回頭,門衛室也不近不遠的在身後十數米處。四周的車輛圍繞著他,好像比上次過來時多了不少。
等到再走了數十步之後,他意識到不對勁,這停車場裡似乎有某種類似迷宮一般的神秘力量困住他。他望著天空,決定轉身往回走。
保安站在門口聊天,他朝他們呼喊。
他們卻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他有些著急,快著步子趕過去。
令人驚懼的事情發生了——他依然無法靠近他們。盡管他走得很快,甚至跑起來,可是和原地踏步一般,一直保持著離他們大概十米左右的距離。
他第一反應是自己是否還在夢中。可他絲毫感覺不到頭痛。
這個停車場不過操場大小,一眼望得見各處。他無法理解此刻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
他想起自己剛剛拿回手機。看了眼信號,立馬撥打電話給張遠。
電話沒通。不在服務區。
換了漳的,也是如此。
以前保存的電話一連嘗試了十多個,還是一樣。
他感到陣陣陰寒從地底竄起,巨大的恐怖感。
這和之前在那拘留室裡的感覺幾乎一致,同樣的陷入了一種從未遇見過的、匪夷所思的絕境,就好像冥冥自有力量阻礙他離開津南。
他不知道怎麽辦,嘗試著再次往裡走了幾分鍾,眼睛死死盯著前面不遠處那輛紅色轎車。
依舊徒勞無功。
便在這即將癱坐在地之時,那封信裡的文字又浮現在他腦海,不急不慢地飄動。
“他們像神靈一樣”。
他頭痛起來。老張最終死在他手中,哪怕他那時候將要失去意識,可是他還是能感知到自己手心的血液滾燙如火,他也許做了什麽無法想象的事情,所以對方死去的表情那樣解脫,又那樣扭曲。他無法克制地想到昨夜發生的事情,周若水和她的丈夫,他不願相信。
他竭力保持冷靜,靜默環視各處。風也沒有,空氣似乎凝滯。
他沒來由地朝著眼前的空蕩喊出聲來:“我知道你們。有事找就請出來吧。”
他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
他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或許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式的驗證。他等待著一切回歸正常。
也就在此時,他看見門口那邊走來一個身穿保安製服的人,步伐幽雅,身形飄忽不定。
製式帽簷異常的長,下壓著,遮住對方的面容。
他站起來,沒有擔心的那麽緊張。他不知道為什麽,不過身體逐漸燥熱,血液翻騰。
“我真是太幸運了!”對方說,“本來以為是錯覺,沒想到真的給我碰到了!”
王生保持著鎮定,說:“你是誰?”
“抱歉,忘記自我介紹。”對方微微躬身,“我叫鄭榮光。”
“這是你做的嗎?”王生指著四周。
“當然。我真是好運氣,碰到一個新人。這樣就不用太費力了。”
“找我什麽事?”
對方聽到這話,突然笑起來,肆無忌憚。“什麽事?這可是相當有意思的問題。之前我還稍稍有些擔心,沒想到還是多此一慮了。”
王生戒備著對方。
“其實沒什麽。你不知道也好。我想找你借樣東西。”
“什麽?”
“你體內的種子。”對方一字一句地說,很享受的神情。
王生知道自己猜對了。眼前這個人,盡管他不願相信,但卻極有可能就是周若水口中的那種東西——和安一樣,也許和他自己也一樣——吸血鬼。對方所展現的這種超自然的能力,和那信裡描述的很像。
不過有一點他不清楚。
“我的種子?你要怎麽拿走?”
“很方便的。”對方邊說邊靠近,從懷中掏出一把手槍。
他猛然間意識到危險,身體也異於尋常的敏捷,搶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就兩三步竄到右側車海裡,弓著身子在其間快速穿插。甚至他自己也沒意識到到自己此時表現出來的速度和敏捷。回頭看,那人好整以暇地撫摸著那支修長的銀色手槍。
子彈聲追著風聲在他身後炸響。晴天霹靂。
“別跑啊!”那人在高聲喊叫,一點兒不著急。
他躲在一輛越野車後,小心地觀察對方。
“跑不掉的,兄弟!”對方跳到車頂,往這邊逼近,“你剛才不是已經嘗試過了?不如出來,我保證讓你感覺不到一絲絲疼痛。”
只有二十多米的距離。他大腦飛速轉動,第一次如此貼近死亡,在質疑這世界和自我的真實性之外,他還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興奮感和對生命的迫切需求。沒有人願意任人宰割。
隻待對方走過來,他便借著車身遮掩繞到對方身後,竭力拚一把。
“何必呢。”對方手裡的槍旋轉不停。他從未如此緊張,呼吸也不敢。
十五米、十米、五米,王生在對方跨到前面車頂之時,立即盡可能貼著車彎下身子,他微微抬頭,用余光確認對方的位置,一點點往對方身後摸過去。
他很幸運,對方極其配合地選錯了車,跨到左側那輛越野車頂去了。王生抓住機會,快速挪到差不多距離時,瞅準機會,三步並一步,離弦箭一般飛衝而上,整副身體欲要將對方從車頂上裝下去。
砰!
槍響。
王生隻覺得胸口受到巨大衝擊,然後是一陣劇烈的疼痛。
怎麽會?
他聽見血流聲,天空白燦燦的鋪滿雲,陽光在雲層之後也格外刺眼。他撲倒在兩輛車之間,整個人像落石一樣撞在水泥地面,骨肉欲裂。
“嚇了我一跳!”對方說,卻一點沒有受到驚嚇的意味,反而戲謔地俯視腳下這個將死之人。
“感謝上帝。”
王生閉上雙眼。
可是半天沒有槍聲響起。
他用力睜開眼,那家夥已經消失不見了。
而他此時正站在自己的車旁,胸口既沒有傷口,也沒有血痕。
王生突然發現身旁站著一個人——趙安。
“醒過來了?”
王生眨了眨眼睛,望向四周,從那邊的門衛室到身旁的趙安,說到:“剛才那是什麽?”
“造夢者。”
“什麽?”王生還有點後怕,沒聽清。
“回去再說吧。”趙安略帶諷刺地說,“希望這次你能相信我們。”
他不知道該不該答應,直到他坐在副駕駛上時依然深陷入剛才那種幾乎踏入地獄的畏懼之中。
路上趙安也沒有說一句話,似乎有意讓他自己好好想想。
市區道路寬闊,車流往來不絕,他靠著座椅,木然望著前方一棟棟高樓逐漸逼近,又逐漸遠去,一種若得若失的虛無感令人無力,尤其是,他不得不正視在這虛無感之下存在的真實。
巷道白天裡有不少人來往串門。這裡住著的大都是津南本地人,老人多,退休後就在各家院子裡三五成群地聊天、打牌,也有棋牌室,裡面坐滿人。他們昨晚來得太晚,都睡去了。
周若水也在棋牌室裡,不過不是她自己,而是陪著她婆婆在玩。橘貓依舊慵懶地窩在她腿間,和昨晚一樣。
“水兒,我回來了。”趙安走進去。
他沒跟著,站在門口。
周若水點點頭,附耳對她婆婆說了什麽,起身同趙安走出來,說道:“午飯吃了嗎?去我家邊吃邊說吧。”
他沒有拒絕,當然也沒有答應,和他們並排走。
白天裡有光照,他才看清那些盆栽除了兩三盆不是發財樹之外,其余10余盆竟然都是。只是這季節卻也片片綠深,一點兒沒有受到冬季的影響。倒是那柿子樹,已經凋謝乾淨,一片葉子也沒有了。
周若冰邀他坐下,她坐在昨晚漳的位置。趙安去到院裡那間小屋,端出來一托盤菜。他看了眼,不過是些家常菜,沒有什麽不同。
趙安給他們盛好飯。
“沒什麽菜,隨便吃點。希望不要嫌棄。”
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樣。
這種奇異的熟悉和親切感,讓他不太舒服。他開口說:“昨晚的事情很抱歉。”
周若水輕聲笑了笑,聲如風鈴,很好聽:“我理解你。而且,現在我們不還是坐在一起嗎?只要你還能回來,我不認為昨晚的事情發生過。”
“所以真的存在那種東西嗎?”他想了想,問。
“吸血鬼。是的。不過他們稱自己為‘新人類’。其實我曾和你一樣,無法相信。我想正常人突然之間知道這樣的事情,都難以接受。可是,王生,我依然希望你能明白,我沒有欺騙你的必要,因為你已經卷入這個漩渦裡。你服用了種子,不管因為何種原因,以何種方式,現實容不得我們視而不見,除非我們死去。”她溫柔的眼神,叫人心安,“王生,我會告訴你我知道的所有。你不必防備我。”
“為什麽?”
“我們需要你。”她說。
他看向對方的眼睛,渴望能窺測她的內心。趙安旁若無人地吃著飯,好似一點兒不在乎他們倆的談話,可是他明明那麽在意她的舉動。這裡面有太多疑問困擾他。
他忽然間想起漳那時候讓他跟著來到這兒時說的話,老張的死看起來存在另外一種可能。他沒有順著對方,問道:“種子到底是什麽東西?”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東西。我丈夫從未當面和我提到過。只在一些信裡描述過,他說它像是一種作用於人體血液的毒品,它讓血液成為人的第二心臟。而在現實,我們知道種子確實能治療一些現在尚是絕症的疾病,它可以讓必死之人活下去。只是這點,我們便無法拒絕,尤其是當你尚不清楚它的副作用究竟怎樣的時候。”
“安,我,我們本都是必死之人。”
趙安聽到這裡,卻突兀地笑起來,像是小孩子得到夢寐以求的玩具。
“但是,單單如此並不會令人害怕,並不會讓我丈夫為之身死。王生,我想你剛才一定深有體會。那種超乎尋常的能力,使凡人得以化作神靈的神奇。”
“而這就是種子之所以讓人無法掙脫的緣由——它不僅讓人擺脫疾病,它甚至讓人擺脫人類本身這個桎梏。王生,這才是種子,這才是它的真面目。”
“剛才那個也是能力嗎?”
“當然是。”趙安說,“‘造夢者’。你應該感謝我及時出現救了你。”
“‘造夢者’?”
“引導意識,創造夢境。死亡等同現實。我想我再晚一點,你就不會有機會知道這麽多。”
那種困境他的確沒有能力逃掉。
“種子,它會重新塑造我們的身體,盡管那之後我們看起來沒有不同,可是體內的血液已經完全不同。”她拿起一把刀,突然劃破拇指。
那血液近乎深紅,她把血珠擠進杯中,水竟然開始沸騰,冒出水汽,大概十多秒,才漸漸平複下去,一絲血紅色也沒有了,竟然和一杯普通的水差不多。
他想到老張在浴室裡的情形,那時候老張也是渾身滾燙,冷水升華為滿浴室的水霧。
“它讓血液蛻變成高生物活性液體,在我丈夫留下的一些資料裡,稱之為‘血靈蟲’,一種可以生活在人體血液環境中的極小微生物,它們將我們血液裡的物質轉化為某種能量形式儲存,並反饋給我們的骨骼和肌肉,達到改造人體的效果。也就是所說的治療疾病,還有非人類的身體力量。”
“改造身體目前看來適用於所有人,可是能力卻是極稀少的情況。因為血靈通常只是生活在血液環境中,再神奇也無法超脫生物這個范疇,可是一旦它們某天因為某種意外滲透血管而出,闖入人腦,就會發生無法想象的變化,我丈夫並沒有留下關於此的線索,我想這已經不是我們人類能夠解釋的。它們進入我們的神經元內部,讓極少一部分的我們擁有不可思議的超自然能力。”
“靈隱。”趙安說。
“靈隱也是他們的叫法。”她補充道,“你之前遇到的那個人,就是他們之中具有靈隱‘造夢’的一員。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會在這時候找到你,我只能讓趙安跟著你,幸而你沒有發生意外。”
王生想起來,那個自稱鄭光榮的人似乎為他的突然出現而感到興奮,也許只是巧合。對方提到過“同類”,或許他於對方而言具有獨特的價值。
“他們究竟是誰?”
她難得露出迷惘的神情, 說道:“我不知道。即使經過了這麽長時間,我們還是只能跟在他們後面尋找蹤跡。”
“你要為你丈夫報仇?”
“不是。或者準確來說,不全是。王生,我說過,我丈夫和孩子的死並未使我覺得多少痛苦。這樣也許顯得太過無情,不過我更不允許自己成為謊言之人。我得承認我就是這樣的。”
“我尋找他們,是因為我想找到變回人類的辦法。”
周若水仔細地觀察他,繼續說道:“王生,你應該意識到了,其實你也已經是個吸血鬼,或者是新人類,從你的朋友張凡死去那一刻開始。”
“或許吧。”
“可能你聽到我說的,會渴望和他們一樣,成為‘新人類’,可是王生,我必須要告訴你它的代價。種子想要開花結果的代價。”
連趙安也屏息靜默了。
“需要人血,很多,很多很多。”她神色哀傷,“你無法想象。”
她在哭。
“你們殺了很多人?”他問。
“不知道。”她說,“王生,這是它最恐怖的地方。當血靈蟲需要新的血液時,我們自身會陷入一段無法控制自己的狂熱期。那種感覺,我說不清楚,我也無法回憶。我只能告訴你,如果有一天你感覺自己渾身灼熱如火,最好遠離你在意的那些人,離開你一直生活的地方。”
老張!恍然之間,他感覺到心中千萬箭矢。痛苦蔓延,顫栗不止。
他想起那封信裡的話,無底的漩渦加速旋轉。
“神靈愈光明,也就愈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