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南路自新建了城際軌道交通六號線後,來往的車輛就越來越少。
初晨,陽光照滿屋內前,間或響起車笛聲。可是今天各種聲響不斷,一陣陣或是機械或是呐喊或是攀談的聲音,將一整晚的痛苦傾瀉乾淨。空氣中有乾燥嗆鼻的汽油味和燒焦的塑料味。他聽見了,嗡嗡弄弄,嘈雜的吵鬧,急速地墜落和驚起的尖叫。他們聚成一團,頭挨著頭,圍成圈旋轉。分不清卻能感受到,他們那熱切燃燒的渴望,把光也點著,空氣躁動,人聲鼎沸。接著又是短促的滴滴聲,一點點擴大,像驚醒的小孩,哇哇地哭鬧。一下激起更多的回應,鋪漫開。
他想起來,這裡是他租住的地方。他爬起來走到窗前朝下看,卻什麽也沒有。津南的早晨與其他地方沒什麽不同。方才那場景像是夢。
又是夢!
他都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麽回到這裡的。那時候頭昏腦脹的,現在清醒些,卻還是有些疲倦。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個頭髮散亂,眼鏡下的瞳孔也散亂無光的人,聯想到一些偉大的人物,諸如托爾斯泰或者尼采,如果他們還活著,想來也不會只顧著思考這思考那而忘記去要回自己的車。總該回到現實角度來考慮問題。不過,他看了眼手表,十點多,還是等中午吃了飯之後再去警察局。在這之前,他想去趟醫院。
外面的光很強,樓間街市,影影綽綽,亮晃晃的瀝青路和深藍色玻璃,時而射過來刺眼的反光。男人和女人身體的氣味攪渾在一起,有人撞到他,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
地鐵四號線吳洺站下來,到津南最好的醫院,JN市人民中心醫院。雪堆砌成的白色大樓,消毒水的氣味和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他排了好長的隊,等了好長的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十一點,他靠坐在瓷磚牆面,冰冰涼涼的,差點睡著。一個短暫的夢裡,他在冬季裡乘風。
“27號。王生。”
他起身進去,坐在對方面前,友善地點了點頭。
“你不是去外地了嗎?”醫生說。
“出了點問題,可能還得晚兩天。”他說,“王醫師,我想問下我到底得了什麽病。”
“腦袋還不舒服嗎?”
“對。我原以為只是記憶力受影響,可是我總是頭昏腦脹的。那感覺,一個夢接著一個夢,有時候分不清現實······”
對方歎了口氣,輕輕的,又突兀的。
“藥吃得怎麽樣?”
“都是按時在吃。”
“頭疼嗎?”
“像是將要炸開的那種,或者是一陣一陣的。”
王醫師伸手按壓他的頭顱,這一下那一下,扒開他的眼皮,又用上他不知道的東西。
“王醫師。什麽病請和我直說。”
對方放好工具,看向他,審視著。他有點不舒服。
對方說:“病本身倒沒什麽。關鍵是你的神經受到過化學物品的損害,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微張著嘴。
“苯丙胺類物質。”
他腦袋又發脹了,忽然間看見紅色的血從對方的鼻孔裡湧出來,雙手痙攣握不住鋼筆。他眨了眨眼睛,低頭看向地面裡的自己。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說,我吸了毒。”
“我不確定。實際上,很多神經類藥物都會有。而且你沒有表現出成癮性,上周住院的那幾天裡,你都很正常。你的朋友,也印證了我的想法。”
“我的朋友?誰?”
“哦,
那個高個子,叫,叫漳吧。” 坐得屁股疼了,他動了動身子,說:“我沒有吸毒。”
王醫師靠著牆坐下去,不再說話。外面的天突然黑了,他看見像是櫻花的淺紅色鋪就於白光中,時鍾到了整點,古老的、機械式的播報。他逃不出夢境。
“要是能確定你吸毒了,我早就報警了。”對方笑道,“或者你之前有服用過精神類藥物嗎?”
他搖了搖頭。
“不然,你還是在醫院裡觀察兩天,再做一次檢查。”
“不用了,王醫師。謝謝你了。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撐著雙腿,說:“我想起來,月前有段時間,我吃過幾天治療抑鬱症的藥。可能是那時候的事情。”
“嗯?那你之前怎麽不說。”
“就幾天。那幾天狀態不好,之後也沒有在意。也許,我想,我想那時候就已經開始遺忘些事了。”
“什麽藥?”
“記不清名字了。實際上,那也是我找別人要的。”
對方突然像是變成了他的監護人,說了很多話,而他只在夢中擁抱過兩位老人。可是他眼中的鮮血還在流淌,不僅是鼻孔,還有嘴沿處,在對方的腹部,一個深褐色的傷口往外一股一股冒著。他還記得自己怕麻煩,畢竟去醫院買神經類藥物需要證明,他當時很急躁,沒有時間了一樣。他和醫生這樣解釋過。漳就在門口站著等他們聊完。
護士走出去。他聽見門外有人在大聲爭吵。
“不管怎麽說,還是建議你再住院觀察幾天。”對方誠懇地說。
他盡量微笑著,保持禮貌地拒絕了。
醫院的過道兩邊擠滿了人,不僅他,JN市也在生病,殃及到她的孩子們。他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下腹部發痛,往外走,清冷的燈光消失在無蹤跡的人潮裡。他望著醫院門前色澤斑駁的人群,毫無關聯的、可有可無的生命,如果一切順利,他和他們早就相隔遙遠。他快速而用力地搓著手,揉搓著臉頰和雙眼,溫熱的觸感。
已經十一點半多了。
高山街道的公安局和津南交通管理局第六大隊相隔不算很遠,往常開車半小時能到。現在坐大站間快車也只要二十多分鍾,不過算上去車站和候車的時間,便需要快四十分鍾了。王生在醫院附近隨便找了家面館,要了碗蔥拌面。面館不大,他坐在大門旁的裡側靠牆邊,望著玻璃門外的街道發呆。
事實上,他沒有找過別人要什麽安眠藥或者抑鬱藥之類的。關於他吸毒的揣測,那個王醫生似乎也只是拿來做個說辭,對方學醫不精,到最後也沒有說出病的名稱。現在這樣的社會似乎只要不出大紕漏都能夠包容,哪怕從事著不相乾的行動。他不該去找他的,自從上次對方只是找他的朋友談話時他就應該知道。在他們那個行業裡似乎默認病人本身是沒有理智來面對噩耗的。吸毒?他一點兒也不相信對方這套敷衍的說辭。
有個男人坐在他對面,似刻意地敲擊著桌上的玻璃墊。他抬頭看,感覺見過對方。
“你好。無意打擾。”男人聲音沙啞,吸足了煙,戴著黑色的鴨舌帽,背著光,下頜瘦削,刀一樣。有胡渣和輕輕的笑聲。
“你是誰?”
“我們之前見過。”男人說,“在高速路上。”
咚!椅子猛地往後撞到什麽東西。他摒住呼吸,直直地盯著對方,雙手摁出了血色。
“不用怕。我又不是殺人犯。”男人擺擺手,喊到,“老板,我的面快點!還有事!”
他聽到熟稔的回應,老板娘走過來給對方遞了杯水。他們在若有若無的寒暄。他看著,呼吸略有急促,逐漸平靜下來,等待著。
一直到他們的面剛好同時端上來,老板娘才走開。她扭著腰肢,像狐狸。對方沒急著說下去,先顧自扒拉了一大口。
“我是來找老張的。”男人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男人訕笑,觀察他,說:“我都說了不用怕。你還在戒備什麽?”
“我不認識什麽老張。”
“嗯?他不是你的朋友嗎?難道是我搞錯了?”男人抽紙擦嘴,滿手的湯水,灑了一身。
他看見對方手背上一道猙獰的疤痕,頷首,拿起筷子。“你搞錯了。”
對方搖搖頭,又吃起面來。他也吃著,心神卻混亂了,視線透過面條望著虛無處。玻
璃裡的虛影在晃動,夜裡的幽靈假裝遠去。他以為已經擺脫掉的事物卻這樣突兀地再次出現了,在冬季裡,人世間的寒冷先於自然一步開始凍結舊事故人。有不安的心火在燃燒,融化記憶中的堅冰。
哧溜溜——哧溜溜——
他不知道對方是何時湊過來的,等他反應過來,男人就在他的耳邊了,悄聲,像蚊子嗡嗡嗡地,說:“你把他殺了,是吧?”
筷子懸停在半空。
王生騰得一下站起來,瞪大了眼球。面條灑落在地。
“你不用害怕。”男人說。
堅冰破碎。撒旦的祭祀好像開始了,只有在鮮血上點燃的火焰可以燒斷他眼前的這場夢。他站立住,在這個男人面前顫抖。夢中,在某個月落的夜晚,穿透雨聲的白色光束照射在那人的面孔上,森冷的笑容似乎在嘲諷他的無能為力。津南的淅淅瀝瀝之中,他不過是雨幕裡被湮沒的一段又一段輕微的呼吸,他的呐喊和絕望都那麽短暫,劃破的只有自己疲憊的身體,血流出,裹挾著雨水往下水道裡流淌,嘩啦,嘩啦。那時候,是津南在操縱他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無法抑製的衝動。老張也感受到了吧,所以同他一樣,所以一直站在那樓下等他回來。
“你在想什麽?”男人說。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說的人。”
“哈哈,你還真是。你真殺了他?”
“滾!”
男人愣了下,立即板起臉,神色陰沉:“你再說一遍。”
“我讓你,滾!”
對方陰翳著臉色,盯著他,那感覺像是被一隻禿鷲盯上的待死之人。在那衛生間裡,老張的眼神躲躲縮縮,他一定也露出了同樣的神色,一樣肅殺的氛圍湧向對方,他用無盡的怒火和深沉的憎恨殺死了眼前陌生的朋友,他以為那還是夢境。斷斷續續的,玻璃外的陽光在身上呲呲作響。
男人出乎意料地保持住理性,沒有碰懷中的槍,甚至沒有當即回應,只是低頭繼續一扣扣吃完面條,擦了擦嘴,才起身打算離開。
對方前傾著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不關心你的事,老張也一樣。不論是老張,還是你,我都無所謂。我現在出現在這,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麽而來。”
對方頓了頓,繼續說:“晚上我會再去找你。希望你還能保有現在的勇氣。”
“老板娘!我先走了啊!”
對方朝他身後揮手,離開了,出門沒幾步,消失在人群裡。
起風了。路邊的枯葉往前飄飄蕩蕩,落在一排排自行車和電動車之間,在人們交疊的腿影中,環衛工人在追逐,同小孩一起。車飛馳過,繼續卷起它們。有人被車撞倒在地,哀叫著,爭吵著,繼而扭打在一起,越來越多的人湊過去,圍成了血肉鑄造的競技場。
他看了眼時間,差不多快一點了。
他沒有改變下午去警局的打算。他沒有什麽好擔心和害怕的,那輛車是他的財產。他打算叫輛出租車。站在梧桐樹下,人群還未散去,裡面是撕扯和辱罵,幫腔的人也不少。空氣裡流動著午後的燥熱,他能覺察到環境對他們所起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他一老早就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關於他自身這個存在真正的含義,作為一片看起來獨自飄零的實則一直在漩渦裡旋轉的梧桐葉,而漩渦本身也因它轉動不停。老張也是如此。
要比預計提前了許多。在出租車來之前,他就看見了警察,兩個人,一個瘦高個兒,一個胖胖的中年人。他遠遠地看,似乎就是昨天打過交道的那個警察。對方叫什麽名字?
對方似乎也發現他了,和同事說了什麽,就遠遠地招手,一個人走了過來。
“真是巧啊。王生。”對方之前的嚴肅和多疑好似一點兒也沒有了。又或許是剛剛面對過更為突兀和壓抑的情境,王生也沒有那麽反感對方。
他向前走了兩步,說:“你好。警官。”
“你這是要去哪嗎。”
“我打算去警察局的。”他說,“我的車,還有手機和其他的一些東西,上次忘記了。”
“啊,是了,是了。我差點也忘了。最近太忙了。你瞧瞧那兒。”對方側過身,“最近市區的這種爭執打鬥太多了。我記得你是要去外地?確實是該離開了。最近從外地過來許多人。你知道嗎?”
“什麽?”
“可能是快過年了。去年也這樣,不過沒有現在這樣多,這樣雜。什麽人都有了!”
“警官。我的東西下午去能拿得到嗎?”
對方遲疑地想了下。 王生感覺他在思考其他東西。
“不清楚。你的車不在我們這,在交管所那兒。但是其他東西還都在我這,你可以去拿。”
他總覺得不舒服。對方給他的感覺和第一次差別太大,有些多余的關切。也許對方那時候是故作姿態,他以前做銷售時時常接收到類似的培訓。於他而言,做好一個銷售和成為一名特務一樣困難。不過他不明白車為什麽跑到交管所去了。
“那我待會先去交管所。”
“嗯。”對方拍打胸前的灰塵,說,“對了,你朋友有沒有找過你?”
“朋友?”
“叫劉漳的。之前,我們聯系過你的家屬,後來知道你的情況,所以又通知到他那兒。昨天你走之後他來過我們那兒。”
漳?一整晚直到現在,他也不曾出現。但是他的手機在警察局,也許對方有給過他電話。今天還是星期四,工作日,估計在公司裡。
“沒有。我想他今晚可能過來吧。”
“你們感情真好。他過來時,說你們三個像親兄弟。”對方又來拍打他的肩膀。
他笑了下,望見對面的出租車正要掉頭過來,向對方告別。
“警官,我還不知大怎麽稱呼您?”
“張遠。”對方說。
“那張警官,下午再見。”
他坐在副駕駛位置,後視鏡裡,對方目送他離開。
津南的警察,那身製服不染汙塵。也許他們死之前也認為他會成為那樣子,站在金黃色的梧桐下,朝著一個可能是罪犯的家夥揮手。再見,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