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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津南》2、生病
  車載音響在播放《繁華的寂靜》,他喜歡純音樂作為一種調劑,就像他喜歡重金屬一樣。由此他會深深體會到荒原狼的意義,好像在音樂之中與赫爾曼黑塞以曲調交流。

  “漫漫夜色,我的路在前方。黑暗做我的燈塔,遺忘是回憶的故鄉。”他跟著胡亂哼唱才不至於感到疲憊和孤寂,狂歡的津南一直在車後面朝他呼喚。

  倏爾一道光刺破他的困頓。從右後側彎道處飛出的一輛車,急速逼近,遠光燈晃得他看不清。他從音樂之中清醒,一輛黑色轎車在他身旁疾馳而過,留下異常明亮的黑影。那是個短發男人,戴著眼鏡,也看向自己,目光同夜色一般幽深。他出於禮貌地微笑頷首。對方沒有反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好似在打量,要將他看個通透。從頭到腳,從外到裡,要看穿他的心靈。這錯覺持續很久,盡管車速很快,但是匆匆一瞥之中的印象強烈而深刻。他能感受到一種也許是夜色賦予對方的瘋狂意味。對方像是有意與他並駕齊驅,再猛地嘶吼起來,似黑豹一般消失在下一個彎道處,隻留下轟隆的油門聲在黑夜裡擴散。

  靜夜並未降臨。緊接而來的警笛響起,急躁地衝散了它們。後視鏡裡那紅藍交替閃爍的光讓人不安。他意識到自己也許正經歷著某個抓捕罪犯的行動,本應緊張和興奮的時候,腦袋卻突然想到過往的一些事情,不單單是關於朋友和老張的,還有很多其他的畫面,轉動得越來越快,以致於他感到腦袋腫脹,一陣一陣的昏沉。警車好像開得很慢,只是聲響很大,一直在他身後嗚哇嗚哇地哀嚎。醫生說他得的那種病,是了,他看見漳和老張站在病房門口交談,他還看見了漳給老張一包東西。老張不是回去了嗎?他為何朝著自己笑,又急衝向自己。他想起來剛才那輛車,還有那個人,愈發覺得頭暈腦脹,像是被風灌進的涼氣侵染,呼吸也變得灼熱。這樣的時刻,他已經無力細想自己身體上發生的變化,只能握緊方向盤,往高速路邊靠以便讓出整個右側的路來。他難受極了,雙手死死地攥住方向盤,卻依然差點裝上防護欄。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追捕罪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場面,手足無措,心中恐慌。津南的狂歡夜,渺遠的音樂,嘈雜的呼喊,迷離燈色,他在一寸寸陷落。

  “砰!”

  他聽見了。清晰的聲音,深夜裡乍起的雷暴一般,轟然巨響。後視鏡裡的擋風玻璃穿出一個巴掌大的洞,整片玻璃裂成細紋,啪啦啪啦碎開。子彈!他似乎看見一顆漆黑的子彈深嵌在右側座椅背後,在陰暗中印出鋥亮冰冷的金屬色澤。他呆望著,猛地驚醒,徹底停止思考,隻憑著感覺駕駛。他已經不清楚也不在意自己方才沉溺的思潮之海,渾身麻木,僵硬,冰涼,一絲躁熱和不可名狀的興奮。胸腔憋足一口氣,憋得臉龐通紅,久久難以呼吸。

  “砰!”

  又一聲!夾雜著混亂和暈眩,整個人在這聲音裡不受控制的飄舞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然後碰到什麽東西,猛地一頓,氣囊衝出來包裹住他的臉。他便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著。即使聲音那樣大,可亂糟糟,急衝衝,讓天地顛倒,再也理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

  他從地上蹣跚地爬起來時,腦袋像灌了鉛般昏沉沉,重重地壓在脖子上,又重重地壓住自己的意識。他勉強睜開眼睛,有睫毛粘在角膜上,白長袖襯衫浸滿水,緊貼著胸口和肩胛四周,肚子那兒沾染一大塊淡紅色水漬,

向周圍洇開,混雜著浸泡後的灰色泥印。褲子和鞋也像是在水裡浸泡過那般沉重。他用手掌心敲擊前額,感覺到腦袋裡有鐵塊樣的東西隨之來回晃動。他緩緩抬起下頜,一種尤其費力的行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脖子裡有筋脈被牽扯繃緊,就像極力拉伸某根纖細的皮筋一樣,隨時會斷裂。  不是在去往安陸的高速上嗎?這裡是哪裡?他早早起行,醫生還囑咐過他不要忘記。在昨夜還是方才的那條路上,難道夢境已經滲入,是虛無的力量在演奏樂曲?他混亂地又茫然地捶打腦袋,不僅是疼痛,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也無法控制住。

  他環視四周,這間屋子四壁空空,隻一盞圓形時鍾掛在他正對面的高處,發出清晰的滴答滴答的轉動聲。他搞不懂這情形,無法理解這象征意味極強的戲劇一幕如何呈現至此,在這偏隅封閉的場所,在安靜的環境中。老張曾說凡是鍾表都似虛妄,尖細的指針如何作弄人群,如何留下這種像是時間遺漏痕跡的腳步,又如何被人們冠以柯羅諾斯似的偉大特權。他現在隱約察覺到那時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卻只是這環境下已經稍顯遲滯。鍾下面是一方朱紅色漆面木桌,與他曾用的書桌相似,抽屜是中空的,像是凹陷進去的一個黑洞,四個細長的支腳。桌前有一把同色木椅。書桌和右側牆壁之間的狹窄的空間放著一張緊湊的木床,簡單地鋪著薄薄的被墊,淡藍色條紋被褥散亂堆疊。不知為什麽,他很想走過去坐下,即是在身體的勞累之外,時鍾轉動的聲音也有正向的影響,仿佛在催促他躺在上面,閉上眼睛,什麽也不用想。王生試著提起右腿,膝蓋和大腿背的肌肉卻一陣陣地抽搐,他沒想到也沒忍住這突如其來的疼痛,叫出聲來,短促而響亮,如乍起驚雷,轟鳴腦中。他堪堪挪到床沿坐下時,雙手半撐在膝蓋上方,向前佝僂著背,大口喘息,審視屋中各處事物。白晃晃的牆壁和吊頂,映照出從未體會過的空蕩感。

  這場景非常奇怪:竟然一扇門也沒有。王生無法理解也很難想象,懷疑自己是否身處於真實之中,抑或真就在虛幻裡飄離,在衝向護欄前的短暫夢境中不願醒轉。這樣四周封閉起的房間,到底是從何處射出的第一縷光,他四處細細地看,神色愈發沉凝。不過他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找尋得徹底,盡管房間不過這般大小,他還是仔仔細細地又重新排查了一遍,可最後還是一無所獲。他癱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木然的從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音,半晌後歪著脖子癡癡望著面前的書桌,沉默不語。

  過了些時間,也許是中午了,至少時鍾顯示是十一點二十多。他感到光亮裡泛著淡黃色的溫熱,還有纏綿不斷的困倦。恰在此時他開始重新思索起昨天的事情,卻覺得無力,對交錯盤桓腦中的各種景象不勝其煩。昨晚那個男人看他時,他忽然想起那時候對方似乎若有若無地揚起嘴角,在那之後的某時刻聽見槍聲和輪胎拖曳的呲呲聲,他記得自己朝兩側胡亂張望,拖曳在路面的兩條黑色車輪劃下深痕。那時候車身突然抖動,還是他自己在忍受劇烈的痛苦?他扯動安全帶想出去,忍住身體的疼痛,也許還有饑餓感,他不確定這是不是現在的感覺,他有點把現在和昨晚的感官混在一起了,等了一會兒,靜下來坐在床邊,手來回輕揉膝蓋轉圈,如同牆上那根一直在轉動的赤色秒針,

  嗒——嗒——嗒——

  他不自主地逐漸靠攏那種自然和規律的節奏,手掌小半圈兒小半圈兒地上下微晃。

  想來昨夜津南的人們也會尋找共有的情感宣泄,那樣的音樂往往都淺藏各鍾對於沉浸其中的人而言的絕妙鼓點,在群體間看來默契十足的挑選中,同一步伐。對於一座和諧美好的城市來說,允許皮肉身體各般扭動,唯一難以接受的只有節奏不同,那會讓原本融洽的氛圍顯得笨拙不堪。他意識到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醫生似乎也有說過他的病症會引起神經上的問題。倘若如此,漳那時候或許真該勸說自己嗎?

  他突然感到一瞬的眩暈,從後腦侵襲開來,又在整個顱腔內轟然散去。他輕輕地拍拍額頭,閉上雙眼,睜開,稍感緩和。他想躺在床上休息,卻並沒多大的困意,只是身體上還有些痛處才會給人以無力的怠惰。索性站起來走了走,小腿和膝蓋多少好點兒,沒有太多軟弱無力感,隻隱隱作痛。他瞅了眼木桌,走向對面牆壁,右腿不自然地突然下沉,帶有褶皺和幾塊紅斑汙跡的褲腿甩得很直。他撐著牆,一頓一頓地撫過。壁面不時會有一兩處隔手的凸起,有點扎手。昨天的音樂也是這樣的,平靜裡帶著點兒難以捕捉的異調。是怎樣的一種狀態讓自己窺探擋風玻璃之外,灰白色到漆黑的面孔,凹陷的眼廓裡明明什麽也看不見。單調的牆壁或是無趣的臉,都是差不多的。他又回頭看幾眼。沒有門的一間屋子,也許不單是牆壁,木桌、椅子、床和時鍾,全都附著一層扭曲的異樣薄幕,潛藏某種苦苦掙扎後的無力和妥協。他曾被困在電梯裡,便同此時這般了,或者那時更甚,畢竟只有泛著冷光的銀色內壁,銳利的壓迫感充斥四周,他縮在角落裡慌亂不安。但這樣想那時候尚且知道緣由,可以聯系別人求救。他走到木桌前,桌面上墊著的玻璃讓他看見一個陌生、膽小的自己。他在顫抖,可能是生理上,可能是心理上,頭暈目眩了。

  這太不正常!這間封閉的屋子,這個不知所畏的自己。化作虛無的躁動,依然令人難以平靜。大概只有躺在床上,將腦袋悶在被子裡,用身體的不適換取精神的穩定,也許再加上數羊一類的把戲,才能忘記這些煩心的事。他實在是想不清楚!

  時鍾轉動的聲音在狹小的空寂中格外響亮而突兀。

  他只在夜晚掩飾下的追憶和新生的晨初聽過這樣的鍾鳴,卻也不及這般強烈和唯一。他望向表盤,從一默數到十二,看著紅色的秒針一小格一小格地轉,黑色的短小的時針一直無動於衷的樣子,竟又莫名為那奔波的人傷感。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那是隨風浮動的雲還是被吹散的雨,過於輕柔弱小,無力支撐天空的身軀,不斷變換降落在地。為了謀劃出一片還算符合自己口味的生活,奔波不停,無論是實際距離還是精神時間,遠去成了一種隻關聯著生活的迫不得已。他再給自己一巴掌。可是從他六歲起,他才有正常的生活,從那久遠的過去跋涉到這如夢的現在,倘若只是在記憶裡回憶,那麽時間的漫長便不再具有強大和深刻的意義,自己不過是一直處於一副連環畫裡罷了。對於他而言,真正靜止或是逼近靜止的只有無知懵懂的嬰幼兒時期。那也許還是父輩的時代,他是有父親的。他難道沒有父親嗎?他在想什麽呢?一巴掌。啪。一巴掌。啪。上一波浪潮還沒有退卻,下一波在孕育之中,交替的節點終會來臨,而現在就正被紅色細針低鳴。是的,低鳴不斷,在他看見的所有東西之上,都有莫名其妙的聯想。他不知道昨晚之後,自己是怎麽幸免遇難,又怎樣來到這樣的一間屋子,不知道在路上到底丟失了怎樣的記憶,不知道自己是否離開JN市區。他環視四周,隻覺空蕩蕩的,有種無可言語的神秘感縈繞周遭。

  他的神經也許真的不太正常了。

  但不論如何,他知道自己真真切切地陷入了一種從未碰到過的奇異的困境裡去了。

  坐在床上,手捏著被褥,他停息了好一陣才算平靜下來。眼下奇詭的境況開始於昨晚那輛被警車追捕的黑色轎車和陌生的男子,一前一後,相距十多秒,自己卻不幸卷入。他記得那輛轎車漆黑色身影,風一般飛馳而過,遠去的後身沒有車牌標識,這或許就是被誤會的原因。他早該想到的,是的,因為沒有及時去車管所補上自己的車牌,一直用著臨時牌照,他很可能被警察錯認為那個逃犯了。他使勁敲打腦袋。當時的情境,本可以有更好的處理方法,無論是老老實實停下來還是怎樣。可是他那時幹了什麽?他明明感受到疼痛卻還是緊握著向前駛去。那種被追捕的快感,他怎麽也會有這樣的體驗,像逃逸的那個男人。

  不過這樣臆想,他又或許只是身在獄中而已,盡管自己不是罪犯,盡管這監獄看起來不太正常。他瞅了瞅木桌和玻璃面,望著四周的牆壁。他站起來,又一步一步地沿著牆走,指頭擦碰著可能存在的異常紋理,卻隻白白抹了一手灰,在褲沿上擦了擦。他仔細地摸索一遍又一遍後,還是徒然無功。

  “有人嗎?”王生試著喚了聲,寂靜中只有自己的回音。這令他心中累積的不安愈發強烈真實,他難以維持各種輕佻怪異的思緒。

  沒有人回應他。

  他呆坐在床上,停止身體的顫動,讓屋內突然陷入一片極細微的安靜。只有鍾表那像是催命追魂般的噠噠聲。

  他又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晃蕩,又近身瞅著牆面,尋找牆上暗藏的黑點,或許是灰塵巴結在上面,又或是牆漆原本就不乾淨。他用手指刮了下牆面,使勁了力氣,仿佛要刮出一扇門來,嘴角微微抽動。

  “有人嗎?有人沒有?”

  “如果有人在外面,就請回應一聲吧!”

  還是沉寂。他一時之間有點恍惚,不知何所來,不知為何去。腦海裡一遍遍晃過漆黑的身影、驚恐的面容,以及空曠的郊野,隻覺得昨晚是夢,現在還沉睡在自己的租房裡。他雙手壓著肚子,頭又痛起來,躺在床上,裹上被褥,就這樣閉上眼睛,久久沒有動靜。

  好像過去很久。他已經不相信時鍾的真實性。腹中傳來深深的饑餓感,他看著桌角,想到自己車後備箱的包中還有五包方便麵,那是準備在路上的口糧,現在服務區的食品,無論是零食還是飯菜都偏貴。這間屋子裡什麽也沒有,或許某個時刻會有腳步聲,那是某個人帶著食物過來的聲音,然後他會一並解決沒有門的問題。可是許久之後,無論是腳步聲還是熱氣騰騰的食物,沒有一絲出現的征兆。

  “難道就這樣餓死在這裡?這樣稀裡糊塗的?當時,可是當時!自己明明只是無辜的人,自己被牽連了,難道要懲罰如此不幸的人嗎!我要出去,要出去!不管是罪犯還是警察,不論是惡鬼還是神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吧!”他無法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無法再聚焦視線,身體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

  突然,有輕微的聲響從外面傳來,盡管微弱,卻還是被他立即察覺到了。那一下一下震顫像極了腳步聲。他在心底開始祈禱,向任何永恆的神靈禱告,輕緩呼吸,盡量克制自己的興奮。

  那聲音愈發清晰,咚-咚-咚,是腳步聲沒錯了!

  他睜大雙眼,仿佛已經看見空白的牆壁上某處開了一扇不可思議的門。它透進外界的日光和空氣,有人在不斷地低聲攀談、爽朗大笑。

  它在自己身旁停下了,僅僅一牆之隔!有人在敲擊什麽東西!聲音輕柔卻持續不斷,王生側臉貼著牆壁,十分篤定那是一個溫柔的女性,她或許正是放自己出去的天使,滿心憐憫與仁慈。

  牆壁開始震顫,有細碎的牆灰飄落在他的臉頰和鼻尖上,他偏過頭,看見屋頂上竟然緩慢地移出一個兩米見方的口子——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屋子是從屋頂開啟的——大股大股清新的空氣瘋狂地湧進來,急速過濾掉胸腔裡的汙濁與焦慮,有重獲新生般的暢快和慶幸。他對於這鮮見的絕妙一幕一時竟忽略不見,貪婪地呼吸。有一個寬大的黑影從側面探出來也沒有看見。

  “喂!是王生嗎?”

  他被這聲音嚇得一激靈,猛地停下來,詫異地望著那個從屋頂探出大半個身子的男人。圓滾滾的面孔上長著短小的蒜頭鼻,肥厚的嘴唇四周泛著淡淡的灰色胡茬須,一雙狹細的眼睛裡黑色瞳孔正森冷地盯著他。要不是那一身警服,他準以為對方是一個惡徒。

  他愣愣地看著這個警察,一時出神。

  “問你話呢!”

  “哦,哦,是的,是的。警官,我是王生。”他被這一聲驚醒,趕忙說到,“警官,我沒犯什麽罪!真的沒有!你們昨晚弄錯了,我不過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市民,真正的罪犯早就逃跑了!我不過是開了一輛車和他的很相似,可是你們要追捕的並不是我,真的!你們應該知道的,可以查我的身份證。對,你們一定查過了吧!是吧?你們都知道的,我真的不是!”

  “行了、行了。要是沒弄清楚也不會過來找你。你也別囉嗦,無罪的人,我們肯定會放的。不過我得在放你離開之前,和你說清楚。”

  他看著對方,不住點頭。

  “事情和你說得差不多了。我們當時正在追捕一名逃犯。他駕駛一輛黑色PLEH逃離市區。你無牌駕駛的,又是同一款顏色。出於要求,我們沒時間也不可能想到這樣的烏龍。當然了,對於你所遭遇的不幸我們深表同情。”

  他聽得出“同情”裡的意思,但還是壓製住心中的不滿。他看見對方微微抽動嘴角,低頭按了一下什麽,屋頂那塊活動擋板夾層裡便緩慢地伸出一層層階梯向下,停在腳前。他有點驚訝於這種離開方式。

  “你呢,其實也要負很大的責任,對於我們沒有成功抓捕罪犯而言。畢竟你違章駕駛,雖然和我們刑事無關。但我得鄭重地告訴你,那很有可能導致更多無辜的人遭到財產乃至生命的威脅。我想你也清楚這份責任有多大。”

  他感覺對方在強詞奪理了。

  “對不起,對不起。實際上我的車牌被偷了,正準備著重新辦理一個。沒想到就發生這樣的事。我知道自己的過錯。我出去之後立馬就補辦好車牌。我保證!”

  “行了。不過有一件事確實需要你保證下,才好放你出去。”

  “好的,我保證。”

  “你看起來很是積極。你很著急出去嗎?”對方忽然眯縫著雙眼瞅他,轉而又笑道:“其實並不是什麽難事。你別太緊張。還是關於我們開槍射擊的事,希望你能實事求是。不要造謠。”

  “這是當然?”

  “最近一段時間案子多,不少群眾說我們不作為,又說我們抓錯人。哎,真是麻煩。”

  他上來時,對方一直盯著他看。

  “另外,”對方說,“剛才聽到你在裡面說話,怎麽,裡面空蕩蕩的是不是感到很害怕?”

  “啊,是有點。”

  “這地方是我們警局的開石區第三拘留所。新建的,我也是第一次過來。監控都沒來及安裝,倒是先裝了你。不然,你看到監控也許還會好受點兒。”

  他傻呵呵笑著,低頭喘氣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才發現眼前人不僅是臉型,連帶著身軀都顯得圓滾滾的。個頭倒是蠻高,他只能仰視對方。

  “走吧。這麽著急。”

  他跟著對方,經過一扇鐵門和暗沉陰冷的走廊,來到一排向上的階梯,有強烈的光芒從那方形門口照射進來,止步於胸前。這樓梯狹長陡峭,每一層階梯都不同高,邁起步來格外難受。更何況他腿部有傷,只能扶著兩側冰冷刺手的牆壁往上爬。等到他終於上到門口時,警官好似戲謔地看著他。

  王生並不在意這種神情,他曾見過太多。倒是一陣嗆鼻的香味和紛雜的叫喊吸引他的注意。門口是一扇巨大的窗戶,轉角再走幾步竟然到了某個飯館的廚房,正有一兩個顛鍋的廚師,還有拿著餐板的服務員——他們穿著白色製式服裝,微笑著望向王生。這一幕同剛才的地下拘留室一樣詭異,他突然覺得自己熟知的腦回路轉不過來,世界變得如此陌生。

  警官繼續往前,從服務員旁邊輕車熟路地走出去了。王生不好停留,朝他們微微點頭,也側著身子一拐一拐地跑過去。他聽到後面傳來一陣不加掩飾地嬉笑。

  果真是一家餐館。外面坐著不少吃飯的人,老少男女都有,形形色色的影子,嘈雜吵鬧的交談與咀嚼。這比那間空蕩蕩的拘留室要可愛美麗的多。但一看到前面站立著的警官,他卻總覺得現在的一切才是虛幻,剛才的孤寂才是真實。他用力吸進空氣中飯菜的香味,感覺舒坦許多。

  對方站在狹長的鬧市街道前,街道兩側低矮的平房鱗次櫛比,各式各樣的招牌懸掛在每個鋪面前,綿柔或是刺激的香氣撞在一起,充盈整條街。大多是小餐館,只有極個別早餐店前門可羅雀,除此之外都擠滿了食客。他們扯著嗓子催促飯菜。

  這裡竟然是關前路街道。他來過不知一次。

  “上車吧。”

  “什麽?”他說,“我不是無罪嗎?”

  “你得跟我去下警局, 那邊還有點麻煩需要你幫忙處理。”

  “還有什麽事嗎?警官。”

  “去了就知道了。你不想去?”

  “不是。”

  他還是第一次坐警車。

  對方帶著他一路穿過川名大道,西河路,成化路,再走成化南路的岔道,繼續開了十分鍾左右,在市區警察局門口停下。

  “來這裡有什麽事嗎?警官。”他問。

  對方看了眼手機,又看著後視鏡裡,沒回頭,說:“好了。沒事了。你自由了。”

  他感覺街道上的車流變得緩慢。

  “剛才手機裡已經解決好了。本來需要你過來走個流程的。抱歉了。”對方說。

  他哦了聲,望著外面的街道。又道了別,站在路邊,仿佛一切如初,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了。

  樹葉也緩慢地飄落,懸滯在空中。他往來時的那邊公交車站走過去。有什麽東西在城市上空操縱著環境的變化。他的視線在站台上的那個女人身上,她的側臉和她的眼眸,他試圖聞到她的香水氣味。意識正在漸漸遠離。他渾身酸痛,尤其是小腿和膝蓋。他發現自己似乎是被什麽牽引著離開。褶皺的白襯衫,散開的袖口,斷掉的扣子,灌進的冷風。哪裡的鏡面中頭髮卷起。她在看他,打量他。津南的味道,昨夜留下的酒就在腳下,依然讓人迷醉。他走走停停,操縱感越來越強烈。也不知道去向哪裡。

  是的,他想起來了。醫生站在門外,就在漳面前,說他得了很重的病。不僅僅是遺忘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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