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驍來過家裡之後，楊帆問常嘉禾楊睿欠了多少錢，她說三十七萬，還差十六萬。

　　三十七萬，對於任何一個普通家庭都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何況是楊帆的家。

　　楊帆知道的，媽媽一個月工資只有五千多。

　　他屏住呼吸，一聲又一聲抱歉:“對不起，對不起……”

　　常嘉禾溫柔地抱住他，粗糙的手摸摸他的頭:寶貝，這是媽媽選的，媽媽認，你為什麽要抱歉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抱歉，是替父親道歉，還是覺得自己這麽些年連累了媽媽替自己向媽媽道歉。

　　媽媽安撫他:“我們會有辦法的，會有的。”

　　過完除夕，楊帆的媽媽每天早出晚歸。楊帆每天早上醒來都可以看到茶幾上的早點還有廚房裡炒好的菜，就是不見她人影。

　　離初八還有七天。

　　常嘉禾知道楊帆每天早上都會開冰箱拿牛奶，所以在冰箱上貼了張留言:寶貝，媽媽不回家吃飯你自己在家好好吃飯，出去玩多穿點衣服，牛奶記得熱一下再喝。

　　他跑到樓下的公共電話廳給媽媽打電話，他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她說晚上回來，可是他坐在床上等到凌晨，媽媽也沒有回家。

　　第二天睜開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回來的，自己竟好好地蓋著被子。茶幾上又是剛買好的早點，廚房裡的菜還是燙的。

　　時鍾顯示清晨四點半。

　　他趕緊跑到窗台，媽媽才走到樓底，他看見她的身影，喊住她:“媽媽！”

　　“帆帆?”常嘉禾左顧右盼以為自己幻聽。

　　他怕媽媽看不見自己又搬來一個凳子:“媽媽看上面！”

　　她抬頭，楊帆的腦袋探出窗戶:“媽媽，你那麽早出門幹嘛?”

　　“媽媽這幾天有點忙，你快回去，別摔了！”

　　常嘉禾擺手讓他趕緊把頭縮回去，家裡沒有防盜網，摔下來就死翹翹了。

　　“那你記得早點回家！”楊帆朝她揮揮手。

　　記得早點回家。

　　她好久沒聽到過這句話了，當她做女兒的時候，每次上學，別人爸媽說的是在學校好好學習別給老師填亂，而她的爸爸媽媽，會整整她的衣領，對她說“在學校好好學習放學記得早點回家，爸爸媽媽在家等你回來吃飯。”

　　常嘉禾的眼圈微微紅暈，楊帆與她甚遠，只看到她仰頭望著頓了好一會兒，然後與他揮手告別。

　　大年初三那天媽媽依舊不在家，楊帆和王武約好下午去街心公園見面。

　　楊帆穿上靴子，帶了一把傘，出門前給媽媽留了一張字條。

　　絨白色的雪降落萬於物之間。稍大的雪子像怒放的蒲公英隨風悠悠而墜，還沒有如米粒般大小的雪子，但待它落下堆積而起，方圓百裡亦顯眼可見。

　　揚帆撐傘，頭頂的黑幕為他遮擋雪花，他卻伸手去接。

　　走過小巷，來到公交站牌，揚帆收傘搭上公交車。

　　車上沒什麽人，他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抖抖傘上的雪子。

　　公交車上，一片片雪花貼在公交車上的窗子，雪花巴巴地與窗子匯成一體，他湊近，他透過玻璃窗清晰地看到雪花的結晶體。

　　雪晶花倒影在他的瞳仁，他的睫毛微顫，投下淺淺的陰影。

　　他深呼吸，將頭靠向玻璃，怔怔地望著。

　　過去的很多畫面都開始變得模糊，他對父親的印象封存在過往的相冊裡，如今被媽媽藏在自己房間的櫃子裡極少被開啟。

　　廣播提示到站。

　　陽光漸明媚，空中飄懸的雪花明顯比之前少了許多，已經不需要再打傘了。厚厚的雪花積了一地，踩在這潔白、柔軟的雪上，腳下會作出“哢吱哢吱”極其細微的聲音，這種聲音談不上好聽，卻莫名讓人覺得舒服。

　　偌大的街心公園宛若一張潔白的紙，一個人，一雙腳，腳印連串。不同的腳印書寫各自不同的軌跡。

　　楊帆偏不與人同路，另辟蹊徑來到街心公園的中央，那裡有一樹梅花枝梢翹，開得正紅豔。

　　王武還沒有來。

　　他搓搓手心，雙手交叉成半圓往裡哈氣。

　　“我靠，那家夥怎麽到現在還沒來！”

　　正在路上的王武帽子掉了一半，他拉拉帽簷打了兩個大大的噴嚏。

　　阿秋！阿秋～

　　“誰在想我?”

　　這邊楊帆等得實在無聊便四處走動。

　　媽媽經常帶他來這裡，她說，1992年冬至她就是在這裡和爸爸相遇的。

　　街心公園有一條很長的竹廊。竹廊，即竹子架起的廊道，而且還是兩層的那種。

　　竹廊緊靠著一條綠道，綠道兩旁香樟和梧桐，每經過四棵香樟就會遇到一顆梧桐。香樟四季嬌翠欲滴，入了秋冬偶有黃了或是紅了的葉。梧桐四季變化明顯，春天抽新枝和新葉，夏天瘋長可庇蔭，秋天葉子逐漸變得黃開始大片的散落，好像人到了年齡頭髮會脫發會變得花白，入了冬，極少的枯葉能夠高掛枝頭，凜冽寒風中獨自飄零。

　　再往前，就是大海。

　　大海遠觀風平浪靜，近看喜怒無常。楊帆和媽媽赤腳走沙灘時而收到大海饋贈的吻，時而被海浪趕跑。

　　平城靠海，晝夜溫差大，這會兒雪已經停了，太陽照得人暖。

　　楊帆走進竹廊，他想起媽媽口中的爸爸。

　　媽媽說爸爸畢業於海音音樂學院，曾經也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他的嗓子就像被天使吻過一樣。

　　媽媽說，他們相遇的那天他在竹廊裡演出，拖著大音箱，長長的電線連接話筒，話筒架在長柄支架上，爸爸撥弄吉他神情地閉上眼沉醉在歡唱中。

　　他最喜歡把頭髮往後捋直，塗一層發油，看起來油亮發光。他最喜歡的演出服是白襯衫搭著黑皮衣，皮鞋配黑色西裝褲。

　　媽媽說爸爸長得很帥，濃眉大眼高鼻梁，唇紅齒白，五官立體，鵝蛋臉，長得瘦高瘦高的，有點像王力宏。

　　媽媽說楊帆長得俊，完全繼承了爸爸的優良基因。

　　爸爸和媽媽相遇那天，媽媽因為工作不順心來散步，後來走到竹廊被爸爸的一曲歌喉吸引。

　　媽媽站在人群後面，聽著他唱孫燕姿的《遇見》。

　　“……

　　陰天傍晚車窗外

　　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

　　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我遇見誰

　　會有怎樣的對白

　　我等的人

　　他在多遠的未來

　　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

　　我排著隊

　　拿著愛的號碼牌

　　……”

　　常嘉禾個子不高，透過人群看不見他。

　　她本來也是來聽他唱歌的，她坐在他對面，中間人流竄動，人潮擁擠。她背靠一排竹子，雙手環抱胸前，視野停留在遠處風平浪靜的大海，還有隨風而舞的香樟和梧桐，香樟樹蔭婆娑，梧桐光禿禿的樹枝於冷風微顫。

　　她聽了他唱的《囚鳥》，《明天會更好》，……最後一曲樸樹的《生如夏花》結束。

　　人群紛紛散去，長長的竹廊恢復寧靜。

　　楊睿收起吉他，收縮支架，人群逐漸褪去，只剩他們對立。

　　如果常嘉禾沒有回頭，沒有問他的名字，也沒有以後的刻意等待假裝偶遇，這段故事開頭即尾聲。

　　可是她偏偏回了頭，正好撞進楊睿眼中，楊睿停下手上的工作呆呆的望著她。寒風吹拂著她的秀發，小小的耳釘閃閃發亮，那雙眼睛可謂靈動。

　　常嘉禾眼裡的楊睿似是勾著淺淺笑意，他長得是她喜歡的類型，酷酷的，瀟灑的，會唱歌還會彈吉他。她喜歡他的側臉，一副桀驁不馴卻又顯露少年的驕傲。

　　兩個人談起了戀愛，相互說情話，傾訴日常，討論未來，以為這會是一輩子吧。

　　後來在上升期的楊帆因屢屢不服公司的工作安排再加上他談戀愛，公司打算放棄他，他一氣之下和公司鬧掰。挨到合同到期後因家裡人不停催促他回家接手家裡的餐館生意，他隻得回去。

　　之後他一直處於頹廢狀態，常嘉禾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新振作起來，然而非但如此，他還變本加厲。

　　婚後，他學會了抽煙酗酒，賭博欠錢不還，最後二老離世，他把店子賠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自己遠走高飛

　　這也許就是命中注定，就是為了印證“有些人，一旦遇見，便一眼萬年;有些心動，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這句話吧。

　　一眼萬年不過喜歡的當下，覆水難收的確難收。

　　早知道是這般不堪的收場，想必常嘉禾無論如何也不會趟這攤渾水了吧！

　　搭上自己的小半生，娘家也回不去，還拖累了孩子。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楊帆故事的後來，只是同他講，他的爸爸很好，很帥，在他很小的時候對他愛護有加。

　　她又不想騙他，所以只是將陰暗的一面折個角，又從不透露細節。

　　如今那張陰暗面被陳驍翻開，楊帆面對的是現實。

　　楊帆走在長長的竹廊，第一層就仿佛永遠走不盡。

　　這時，王武跑到他面前停下，雙手撐著膝蓋喘息:“終於找到你了！”

　　楊帆發呆得出神，看到他走過來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怎麽了?”王武在他的兩眼前晃晃自己的右手。

　　按照他平時的做派，他應該先往王武身上鑿兩拳，說到:“你個坑貨，我都來了你還沒來！”

　　而此時，他整個人都疏松了，連開口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想借你的肩膀靠一靠。”

　　“咦惹！”王武先是一臉嫌棄地遠離他，嘴裡碎碎念著，“你怎麽這麽肉麻，這種好事你怎麽能找我呢?你應該找萬珊，萬珊最樂於助人了！”

　　“別挨我，沒結果！”

　　楊帆死魚一般的眼睛活活的，直勾勾地盯著他。

　　王武覺得他的眼神想吃人，遂又主動借他肩頭，楊帆直接把他推開。

　　兩個人走在沙灘，沙灘幾乎被大雪覆蓋，有小孩堆的城堡還有雪人，遠處海面波光粼粼，幾隻不識名的鳥兒低飛。

　　“你說怎樣才能賺大錢?”楊帆蹲下來，撿起一根樹枝在雪地上比劃。

　　“我不知道，但是我爸爸媽媽說好好上學，考上一個就可以賺大錢。”

　　“學習嗎?”

　　“你問這個幹嘛?”

　　“沒什麽。”

　　學習這條路根本不能快速變現，楊帆現在一腦門兒心思都撲在怎麽去賺大錢。

　　他還只是個小孩，這種事也只能想想。

　　到了初八，陳驍並沒來，天黑得不能再黑他也沒有來。

　　楊帆打電話問媽媽，媽媽告訴他事情已經解決了。

　　楊帆問媽媽是怎麽解決的，媽媽支支吾吾說不出來話，最後搪塞道:“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管了。”

　　電話急匆匆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