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珊想要一個溫暖的家,萬南曾經也幻想擁有一個溫暖的家,所以他給萬珊找了媽媽,又給她生了個弟弟作伴。
他的媽媽,也就是萬珊的奶奶,在生了么妹後撒手人寰,那時候他才兩歲。
再長大一些,到上學的年紀,他和大哥讀書最好,所以他們倆讀得書最多。其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早早下了學整日在家乾農活。
他們也做農活,只是萬南做得多。每天做完農活,他們腳著布鞋踏上泥巴路,一走就是十幾公裡,遲到是家常便飯。
一天,大伯跑去對爺爺說如果他希望家裡以後出個大學生就讓他在學校住宿,大伯還給爺爺立了字據。此後他很少回家,不常乾家裡的農活,每次一回家拎著從縣裡帶回來一斤肉,那是萬南和其他兄弟姐妹們最開心的時刻。
大伯到了該讀大學的時候,家裡實在沒錢,只能讓初一的萬南放棄學業。
僅一念之差,大伯考上大專去縣裡當了高中老師,他在家做著農活。
轉眼幾年過去,大伯娶了媳婦,二伯花錢學了門木匠手藝把木匠師傅的女兒娶回家,大姐出嫁,他還在家做農活。
他偶爾會苦笑著和萬珊說:“那時候上學多麽艱苦啊,沒有一雙好鞋子,沒有現在的水泥地。每天往返兩趟差不多五十公裡,早上去,中午回,吃完午飯再去,晚上回。天天遲到,被老師罰站到教室後面,本來早上為了趕路就沒吃飯,到了中午回趟家也沒什麽吃的,還得自己在路上摘果子飽肚子。”
萬珊驚訝得瞪大發亮的雙眼:“哇!爸爸這麽厲害,好辛苦哦!”
“哇!”萬南學著她驚訝,然後笑笑,把她擁入懷中,“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上學,讀好大學,像大伯一樣去當個老師。一定一定。”
當年輕氣盛的他不再滿足在家做農活,他要出家門,踏入社會,他滿腦子想得都是賺大錢,因此他被爺爺吊在房梁上鞭打。社會的錢不好賺,可惜爺爺讀書少不會講大道理,只能靠打。
“我說不能出去就是不能出去,你聽點話不行嗎?”
“你好好在家乾農活不行嗎?”
“是什麽樣的人?做什麽事不要癡心妄想!”
“平平安安最重要!”
經驗並不能代替體驗。
萬南還是孤身一人來到平城,那時他才16歲。
沒有手藝沒有學歷,在餐館打過雜,在馬路邊睡過覺,風裡雨裡都在東奔西走。
後來,他在平城開了連鎖餐廳,也小有財富,買了一套一居室,還有一輛麵包車,日子甚至比大伯還過得舒適,可是身上遍體鱗傷。
他的錢從哪兒來?身上的傷又從何處來?
他犯過法,進過局子。
小小少年在泥潭裡摸爬滾打,早已被弄得一身渾濁,同齡孩子穿著白襯衫,他卻已經開始穿花襯衫了。
么妹也出了嫁,到了四伯結婚,家裡積蓄已經所剩無幾,四兄弟商量著每個人都出點錢或者是家具,萬南給的鈔票最多,但是沒有人給他好臉色,四伯口頭感謝也是說的客套話。
家裡人都知道他賺的錢不乾淨,把他視為家庭的汙點。他賺了錢,想帶爺爺去城裡,爺爺不肯。爺爺希望他停手,然後催促他趕緊娶個老婆,可是到他結婚的時候,爺爺一分錢都出不起,兄弟們也不幫忙,他還要倒給爺爺錢。爺爺並不待見他,錢總歸還是要拿。
萬南一直有在交往女朋友,可是他長得並不帥氣,
也不高大魁梧。他對珊珊說,他小時候農活做多了沒發育好,長大過了30還沒結婚,直到遇見她的媽媽。 他的媽媽程晶晶也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美人,愛慕她的不少。她自己開著一間發廊,當著老板娘。她是多情甚至花心,不懂愛且不珍惜。
也許這就是悲哀的開始吧。
一個多情的人,遇到一個負責的人。
一個靠著手藝吃飯,一個在道上混飯。
在爺爺的催促下,他們草率結婚。程晶晶和他在一起不為了別的,就是為了錢,家裡的錢有一大半掏給了娘家。
萬南也沒說什麽。
兩個人各取所需,爸爸為了完成爺爺的任務,媽媽為了給家裡謀取錢財。
直到他開了一家按摩店。
他一知道他走的那條路並不長遠,他的餐館生意也不是很紅火了,於是他開了一家按摩店。
在那之後,程晶晶自己都有點忙不過來,卻堅持經常跑去按摩店幫忙,一待就是一天。按摩店裡的客戶都是什麽些人?都是掛著上流社會的標簽,表裡不一的人。
他們開始爭吵,雖然爭吵,不管吵得多凶,萬南從來都沒有碰過她一根汗毛。程晶晶以“幫忙”為由堵得萬南無話可說,他隱約察覺其中的問題,但是他還是選擇了相信她。
某一天,他辦事回來到按摩店,店員告訴他,老板娘在某某包廂,他一臉黑線地衝進去,眼前旎旖的一幕讓他震驚,讓他憤怒,讓他無力。
萬南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他的憤怒無處可泄,他開始拚命摔東西,砸向地板磚,砸向潔白的牆面,砸向無人的廂房。
那一男一女從床上坐起,男的準備提褲子跑路,他還沒跨出包廂的那道門,就被萬南摁在地上死打。
他凶神惡煞,委屈巴巴,無可奈何。
他看著萬珊的媽媽,拳頭揮向那個男人。
“你都結婚了,你知道嗎?”
“我不是讓你沒事少往這邊跑的嗎?這邊都是什麽人,你不清楚嗎?”
“我們都有孩子了!程晶晶!”
“我們女兒都兩歲了!”
那個男人四肢癱軟,倒在地上不動彈。
程晶晶還淡然自若,她的一句話讓他徹底失望。
“我不想再和你過心驚膽戰的日子了!”
萬南覺得自己指尖發涼,唇齒微顫:“可是迄今為止,我沒有讓你受到一點傷害呀!”
程晶晶歎息搖頭:“我後悔了。”
她的一句後悔,讓萬南跌入萬丈深淵,受狂風吹襲,任暴雨擊打。
他直直地站立,雙目濕潤,他不明白。
“我們離婚吧。”
這句話本來應該是他來說的,卻先一步從程晶晶的口中說出來。
“我們非要走到這種地步了嗎?”
程晶晶不敢看他,她不說話。
淚水讓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他看不見任何人任何物,這個世界不那麽真切,空氣裡都是肮髒。
他走出店門,下台階的時候不小心踩空一格摔了一跤,店員跑去扶他,他拒絕,用手臂把人家推開。他自己顫顫巍巍的爬起來,像很多年前他年少時那樣,從泥潭裡爬起來。
之後,他關了按摩店,把年幼的珊珊帶回老家。他和爺爺說自己要離婚了,但是沒說程晶晶的那件事。
緊接著就是爺爺的一通痛罵:“你好不容易結婚了怎麽就要離婚呢?你今天都多少歲了?孩子都有這麽大了!”
“你是不是對人家不夠好把人家給弄跑了!”
“還是你做了什麽事惹家不高興了?”
“夫妻不就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嗎?你去找她呀!”
“唉,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好不容易結了婚,有了孩子!”
爺爺不知道隱情,把責任全部歸咎到自己兒子的身上,而萬南竟然欣然接受這罪過。
他背了這個黑鍋,把這件事給雪藏,只有他自個兒心知肚明。
爺爺也是拿他沒轍,離就離吧,但是他和四兄弟明確表態不能要萬珊,不然他很難二婚。
萬南不肯,他說:“我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娃娃都很難二婚,那她不就更嫁不出去了!”
這次,他又站在了家人的對立面。
所有人都不要萬珊,可是他還要忙著賺錢,他不能帶孩子,只能多塞點錢給爺爺還有伯伯們。
萬南和程晶晶離婚的時候,他給了她一張十幾萬的卡,還把新買沒多久的麵包車給了她,她沒有一句感謝。
離婚證一拿就是陌生人,兩個人分道揚鑣,從此江湖不重逢。
那天從民政局出來,他就隨地而坐在台階,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他似寒風枯萎的野草失去顏色,比街邊的流浪狗還要孤獨。
他原先的希望是妻子在側,膝下兒女雙全,如今變得滿目蒼涼,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那個幼小的孩子身上。
哪裡都不是萬珊的家,因為她的爸爸早就沒有了家。
他的苦都打碎往肚裡吞。
爺爺說他年輕的時候惹了很多禍,可是從來都沒有在自己的身上找過問題,爺爺不能給他們平等的愛,萬南卻還在為自己的爸爸做辯護。
他同萬珊說:“誰也怨不著,那時候爺爺子女多顧不上來也是情有可原,爺爺讀書也少講不了道理。你媽媽是爛,可那又能怎樣?要怪就怪自己吧,怪自己命運多舛,遇人不淑。”
那年春節,爸爸醉著酒,臉頰燒紅,給萬珊講了一段老長老長的故事,虐得自己抱著酒瓶子痛哭流涕。即將十三歲的萬珊也哭了。
真相是殘酷的白月光,撒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婉轉淒涼。
樓下傳來春節聯歡晚會的歌聲。已然片尾。
“難忘今宵難忘今宵
無論天涯與海角
神州萬裡同懷抱
共祝願祖國好祖國好
難忘今宵難忘今宵
無論天涯與海角
神州萬裡同懷抱
共祝願祖國好祖國好
共祝願祖國好
共祝願祖國好
告別今宵告別今宵
無論新友與故交
明年春來再相邀
青山在人未老人未老
青山在人未老
青山在人未老
……”
萬南扶著牆走到窗台,宛如孤魂野鬼亂嚎,質問這天地:“為什麽?”
為什麽!
李谷一老師的《難忘今宵》,今宵注定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