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六月,學校面臨拆遷,陣仗浩大。
學校的大鐵門敞開,幾輛貨車一次又一次開到操場。各班的同學先把自己的書包收拾好,所有人的書包塞得鼓鼓囊囊,然後把自己的桌子搬下來,再上去把椅子搬下來在操場集合,有老師接應幫忙把這些凳子椅子搬進貨車轉移到三七一中。
那時候是木製的小方桌,不算很重。一行人鬥志昂揚,桌面或椅子底頂頭,手臂彎曲九十度,高舉著跑下樓梯。有人靠拖,拖是有章法的,等級低一點的反手把桌子或椅子帶著,等級高一點的長了後眼睛,他不是手反著是身體反著,人家是朝前走,他是往後退,還要不停回頭看台階。
若是雙手搬著,搬法最容易但也要時刻注意腳下,尤其是個頭小的,偌大的桌面擋住腳下的視野稍不留神一腳踩空,踩踏事件是可怕的,但是大家也不傻,桌面再往右移一點,頭往左偏,腳下還是看得見。
萬珊依稀記得,那時候熱氣騰騰,蚊子嗡嗡,所有的學生都在為下午不用上課而興奮,汗水揮灑如雨。
那是小賣部最後一次營業,大家在操場集合去到次數最多的就是小賣部和廁所。大家去小賣部是去買水,買濕巾。
本來還不是特別熱的,後來看見大家去洗手間玩水,用濕巾代替退燒貼,前襟被水漬浸透,瞬間覺得氣溫升高了好幾度。
沒有人抱怨小賣部有多遠,在樓梯間跑上跑下有多累。
他們都忘了回頭關顧空蕩蕩的學校,人去樓空,黑板上的粉筆字還在,左邊是今日課程表和值日生名字,余下的滿黑板都是數學老師的解題過程。
粉筆頭藏在黑板邊邊的細縫,擦板因身上的吸鐵石不得不依附黑板。
教室裡一套桌椅不剩,整棟教學樓除了樓什麽不剩。
當他們某天經過那裡看到廢墟一片,心臟會不會咯噔一下?小學六年,將近五年時光埋藏在坍塌的鋼筋水泥裡,荒蕪淒涼。
金秋十月,萬珊六年級了,她的弟弟萬寧已經幼兒中班。
萬珊和同學們暫借三七一中的第一層就讀,這所中學比他們小學大了兩倍不止。
媽媽辭了職,和爸爸一起經營了一家燒烤店維系生活。燒烤店開在平城較為繁華的步行街附近,每天的人流量不少。
弟弟長大了,再不能和爸爸媽媽一起睡了,萬珊的房間又搭了個小木床。
早上媽媽送弟弟上學,晚上萬珊接弟弟放學。回到家,她蒸飯,把媽媽做好的菜放在蒸盤上。吃完飯洗完碗,她做她的作業,他玩他的玩具。
楊帆和劉敏總能看見她在小賣部買棒棒糖、牛奶,氣球、小賽車這些小孩子喜歡的東西。
藝暢幼兒園門口全是家長,只有她一個小孩,園長都認識她。由於萬寧要交給萬珊接回家,園長專門找來他們的父母當面簽了協議,如若兩個孩子在校外出現任何狀況,園方概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珊珊又來接弟弟回家啦!”芳芳老師一看見她就和她打招呼,“今天又給弟弟帶什麽東西啊?”
珊珊從口袋裡拿出來給她看然後又放進去,食指放在嘴唇中央:“噓,不要告訴他!”
““珊珊可真懂事!”她微笑著摸摸萬珊的頭,轉身,“萬寧,你的姐姐來接你啦!”
“姐姐!”萬寧從隊伍裡探出頭,小跑到她面前:“今天給我帶了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他胖乎乎的小手攀著萬珊的手臂,
仰著小臉眼睛發亮。 當萬珊掏出一把水槍的時候,他已經高興得跳起來:“水槍耶!夏天最適合玩水槍了!”
他接過水槍對著高牆一頓噴射,對著花壇一頓噴射,對著她老姐又是一頓噴射。
“好啊,你居然敢噴我一臉!”萬珊佯裝氣呼呼的樣,“我不給你零食吃了!”
“還有零食啊!”萬寧收起水槍,乖乖地在萬珊身後願做一個跟屁蟲,“什麽零食啊,阿姐?”
“你把我衣服都弄濕了,我才不要告訴你!”
萬寧晃著他的臂膀:“告訴我嘛告訴我嘛!”
“好好好!”萬珊被纏得煩了,從口袋裡拿出兩個果凍,“諾,給你!”
“謝謝姐姐!”他拿走了果凍,隨即掏出水槍再次噴了萬珊一身,“這是送你的謝禮,不用太感激我哈哈!”
“真是討厭!”萬珊一面罵著一面去追。
姐姐在弟弟的眼裡扮演著什麽角色呢?她不知道。
但是萬珊知道,在萬寧的眼中,姐姐是玩具店是小吃店,是標靶,是被他這個世界英雄奧特曼打趴下的大怪獸。
桂花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羊腸小道蜿蜒綿亙,樹影斑駁。樹下桂花星星點點散落如金黃的芝麻,十裡飄香。
學校開展了一年一度的教室選美比賽。
喬欣向同學們征集一堆有趣的玩意兒,又用班費從學校外面的小攤買來四盆白鶴芋,兩盆多肉,兩盆仙人球,一束滿天星擺在教室後面的段隔間。
第一排最左和最右是萬珊的一對老虎娃娃,中間是敏敏的陶瓷人。第二排有王武的八音盒,第三排有楊帆親手拚裝成的IDY中國風閣樓建築模型。
全班三十二個人被分成四個組,每個組要照顧兩盆植物,萬珊有幸和敏敏分到一組,王武和楊帆分別和其他人派到一組。
萬珊最喜歡白鶴芋,閑來無事總愛在它面前擺弄它的細長的莖葉,觸摸它的白花,隻一瓣花泛著淡淡的綠包圍如穗的蕊,像杓子裡盛魚籽,鬥裡兜財。
她喜歡白鶴芋並非出於它的形,裡邊還有隱晦的一層。
盡管承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後放學沒有時間和敏敏他們玩,但是每天放學走的時候,她都會幫他們給白鶴芋澆水,往往最後教室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尤其是楊帆那一組,他們經常一連幾天忘了澆水,害得它蔫了吧嘰,白花低頭葉子彎腰,偶爾她也會把它帶回去照料。
她不曉得自己是習慣了,還是理所當然。
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放學後的教室多了一個人。楊帆會比萬珊停留的時間還久,他常常是無所事事。
他會待在原位上清理書包,一本一本放進書包堪稱龜速,且每一頁都不能有折痕。他在教室閑晃,在萬珊後面閑晃,時不時和萬珊說幾句話,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講就靠著圖書角看著她,右手安於某一本書上不動彈。
或者,假裝先出去,等到下了兩層樓,在心裡默念二十秒後再上去,然後快到教室後門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假裝慌慌張張的樣子衝進去,經常嚇得萬珊半死。
萬珊問他:“你幹嘛?”他的回答一塵不變,模仿口吃:“來,來拿,拿東東東,西。”然後萬珊毫無招架地笑了,他也笑,摸著後腦門傻笑。
段隔間的右邊擺了書櫃,四層。第一層童話,第二層科幻,第三層小說,第四層生物自然。
萬珊喜歡看書,一頭扎進書裡,把圖書角的新書舊書都閱覽完畢。
她看了余華的《活著》,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卡耐基的《人性的弱點》……小小年紀,滿腹經綸。
楊帆會來搶走她的書:“你怎麽這麽喜歡看書?”
“快給我!”
“你坐太久了,該運動一下了。”他拿著書在前面跑,她就在後面追,課間十分鍾就這樣過去。
“你浪費我時間!”
“生命在於運動,時間是金錢,但是沒有生命你哪兒來的時間?”
此話有理。
楊帆頓了一下反問萬珊:“我剛剛是不是說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話?”
萬珊沉默。
從此,那成了楊帆不學無術的借口。
“學習?我沒有時間。”
“你時間去哪兒了?”
“增強體魄去了。”
陽光透過窗戶,光暈照在書頁,女孩左手托腮眼睫毛發顫,魯迅的《兩地書》晦澀難懂,她瞧著就快要合上眼。
眼前,魯迅在案台鋪開信紙,金屬鋼筆於信紙寫下一行行字,散發墨水清香。他的廣平兄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子,在另一個城市等著他的書信,執一紙筆,郵一封回信。
往來一百三十五封,有關乎國家興亡,民族發展的問題,也有政治問題和教育問題的探討。更多的是日常瑣事,飽含綿綿思念與兒女情長,分隔兩地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縱使是魯迅這樣的“猛士”,在鴻雁傳情的交往上,所訴說的也不過雞毛蒜皮的瑣事。
如果敏敏是許廣平,大抵做夢都會笑醒。
她不喜歡魯迅,不是流傳這樣一句話嘛: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
但她喜歡“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向往他筆下的“滔滔不絕很容易,可我隻想和你在一個慢下來的世界裡交談”。
原來文人表達愛意是這樣含蓄。
上課鈴響起,英語老師進來。
英語老師是一位年過半百的阿姨,大家都喜歡叫她周媽媽。
準確來說,上課不停叨叨叨的是周阿姨,下課眉目慈善的是周媽媽,在街上碰到那就是敬愛的周老師。
“Good morning, children,請把《大課堂》翻到十九頁,我們今天來講第十課的練習。”
周阿姨雙手撐在講台兩邊的角,老花眼鏡架在鼻梁,兩條眼鏡腿伸進兩鬢微霜的發絲,長裙無法遮住肚子上的肉,顯得她有些臃腫。
募的,她的目光直直釘在兩點鍾的方向,同學們都瞟向敏敏。
萬珊碰碰敏敏的手肘,敏敏正捧著一本書低著腦殼恨不得鑽進桌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