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周一,武月蘭都會在最後一節自習課督促學生摒棄周末遺留下來的懈怠。但是今天不行。
比起班裡的這些學生,她還有暫時更重要的人要去拜訪。
身為一個有多年教學經驗,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人民教師,武月蘭依舊無法想象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麽。
會被咒罵,亦或是受皮肉之苦呢?
但武月蘭很快便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最傷人的語言,是不理睬。
她敲響了廖家的房門,也聽到了門內的聲音,可站在門口有了兩分鍾,依舊沒人來應門。
或許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哪種道歉,理應被受害者接受。
武月蘭想等,可這份等待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換一個救贖的機會呢?如果不等,自己便沒有任何一處地方可以去說“對不起”。
走,還是等?
在武月蘭作出決定之前,一個充滿稚氣卻低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了自己身後。
“阿姨,你找誰?”一個看著也就十歲出頭的小男孩背著書包站到了電梯前,嶄新的羽絨服上“”的袖標稍稍醒目。
“你是這家的孩子嗎?”武月蘭這才隱約想起,廖武桐好像是有個弟弟。
得到一個點頭後,武月蘭又開始猶豫自己該不該說出此行目的。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提及他去世了的哥哥,會是一種傷害吧?甚至他的父母都不一定告訴了他實情。
“你是哥哥的老師吧?身上還有粉筆灰。”
這明明是一次了不起甚至驚人的猜測,到了男孩嘴裡卻像是在說一件人盡皆知的事。
武月蘭來不及表達震驚,男孩馬上又接著說道:“阿姨你別等了,他們是不會開門的。”
“啊,為什麽?”
武月蘭被眼前的這個小男孩整了一腦袋問號,原本就已經陷入惆悵的大腦這下更加靠近了宕機邊緣。
男孩看了一眼緊閉的家門,便轉過半個身子,說:“阿姨,我們到下面去聊吧。”
從廖武桐家門口,到小區涼亭,一路上武月蘭都在注視著這個小男孩。光從外表來看,這個男孩和其他普通的孩子,沒有任何不同。
在確認沒有人跟著後,男孩坐在石凳上,自顧自說道:“我叫廖天陽,是我哥哥的弟弟。”也許是被自己的這種說法逗笑了,也可能是被自己蠢到了,廖天陽輕輕“哼”了一聲,接著說道,“老師你呢?”
“哦,我姓武,叫我武老師就好了。”
“好。武老師,你是來處理我哥哥的事情吧?”
“嗯。”
“其實我剛剛也說了,那些人不會給你開門的。他們都計劃好了,起碼也要鬧到你們校長親自出面,僅僅是班主任這個級別,他們根本不屑於見。”廖天陽總是一副冷靜的樣子,就好像說的事和自己毫無關系一樣。而這幅事不關己的態度,才是武月蘭真正意外的地方。
“但是,你為什麽把這些告訴我?你想幫我嗎?你不覺得你哥哥的事情我也有責任嗎?”也許是因為太過成熟的態度,武月蘭連續的發問絲毫沒有顧及到對方的年齡。
而廖天陽面對這些問題也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說:“我沒想幫你,我也不在乎他們怎麽想,也沒有那麽在意我哥哥的死。我哥哥是個不討喜的人,這您應該知道吧?”
聽到這句話,武月蘭抓著膝蓋的手忽然一緊。但好好考慮過自己的立場之後,她還是沒有開口。
“我哥哥不太聰明,
性格也不開朗,長相也只是算得上普通,在我們家裡從來都不是受歡迎的那個。也許是受了他們的影響,也可能是哥哥受了他們的影響,我們兩個的關系很早就沒法靠近了。可是,明明是那麽不受歡迎的哥哥,在生前沒有得到一點關心的哥哥,卻在死後成為了他們最寶貝的搖錢樹。也許我不配這麽說,但他們真的令我惡心。”廖天陽的語氣第一次開始有了變化,表情也變得扭曲,這才真正有了人味。 從剛剛的那段話裡,武月蘭也發現了一件事,那便是廖天陽口中的“他們”。
他從不說“他們”是誰,但處處都是“他們”。
“老師,即使是這樣的人,你也想跟他們道歉嗎?”
廖天陽的問題像是一把鋒利而又精準的手術刀,割開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而那個地方明晃晃地寫著:孩子的死,難道父母沒錯嗎?
武月蘭承認自己是罪人,但那扇房門背後的,真的是受害者嗎?
現在的她回答不了廖天陽的問題,武月蘭把眼光挪向別處。
另一邊的花園裡有好幾個孩子純靠想象玩得不亦樂乎, 在他們身邊還有等著一起上樓的老人家們。
這幅天倫之樂的場景,與涼亭裡的二人是那麽不相稱。
“天陽,對不起,老師暫時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其實這次真正讓我來你們家的,既不是責任感,也不是愧疚感,而是領導給我的壓力,或許我也還沒有做好道歉的準備吧。”
在廖天陽面前,武月蘭第一次向他人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心。
這段相隔40多歲的談話在此畫上了休止符,武月蘭沒能完成上頭千叮嚀萬囑咐交代下來的任務,但心中的迷惘,也因為那個十來歲男孩而少了許多。
但是那個男孩,他還要回到他口中的“他們”身邊。
此時的武月蘭不僅是個老師,更是一個母親,她無法對那樣的一個男孩坐視不管。
在臨走前,她要來了廖天陽的電話號碼。她不知道要來了以後自己能做什麽,會給他打電話嗎?還是會去發短信詢問他的近況呢?恐怕那個男孩需要的遠不止這些。
或許,在自己找到答案後,廖天陽會是那個第一個知道答案的人吧。
“回家吧。”看著廖天陽上了樓後,武月蘭默默對自己說道,“得好好想個借口應付他們了。”
與此同時,廖天陽也回了家。他沒有理睬過來住了好幾天的舅舅,也沒有和媽媽打什麽招呼,徑直走回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鎖房門。
“陽陽,一會吃飯了嗷。”
媽媽還在客廳呼喚著,她全然不知自己僅剩的那個孩子,已經淚流滿面。
“對不起,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