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色的葉,如行舟,在漩渦中掙扎。即使身不由己,卻也決意不沉底。激發出來的香,是生命燃盡之時,最後的余暉。
“這茶挺香啊。”比爾笑呵呵地品了一口茶,等放下,才發現自己的話有些不合時宜了。
此時的三和靜夫正襟危坐,眼中的凌厲咄咄逼人,連茜都不得不避讓三分,不敢坐在他身側。
三和陽樹則久久無法落座,時而在窗邊凝望遠方,時而在客廳的角落間來回踱步。咬指甲,搓手指,羅傑幾乎在他的身上找到了所有能寫進教科書的焦慮特征。
自從得知了三和社長還有個私生子的消息,這個家裡的其他成員就再無法平息內心波瀾。
“社長和那個人已經進去書房27分鍾,直到現在還沒有傳出來一點動靜,你們不擔心會出什麽事嗎?”羅傑翹著二郎腿,雙手合於身前。他並非真正關心社長的安全,只是私生子的出現,再加上讓社長雇自己來調查的那件事,眼下的場面實在是再有趣不過了。
他們在想什麽?他們會怎麽做?他到底改變了什麽?
尋求問題的答案,是羅傑輕易不會放過的樂趣。
“放心吧,那家夥的刀我已經收掉了,單憑拳腳恐怕那家夥也不是三和社長的對手,安全方面你大可不必擔心。只不過......”崔叔話說一半,望向了社長的書房,“他真的是社長的兒子嗎?”
羅傑拿出手機,在屏幕上敲擊著什麽內容,接著便對崔叔說道:“那個自稱社長兒子的人,看起來也就30左右吧。30年前的社長在什麽地方做什麽,各位還有印象嗎?”
“30年前......”因為羅傑的發問,眾人立馬都陷入了回憶。而最先回憶起那段時光的,還是三和靜夫,“那時候,他應該在中國深圳。”
“相信我,call機是沒有未來的。現在家用電話才是發展前景,只要能推廣開來,我們一定能大賺一筆。”一個男人在新開的茶館高談闊論,完全不在意周圍人投來的異樣眼光。
不過同樣對他嗤之以鼻的,還有坐在他對面的男人:“電話這種東西,放到家裡根本沒必要吧?單位上都有了電話,人都回家了也就沒有要聯系的人,還說什麽要每家每戶裝電話,不可能的啦。”
商談在此戛然而止,誰也沒有繼續嘗試說服對方。高談闊論的男人拿起公文包奪門而出,沒有絲毫回頭的意願。
“請等一下!”出門沒幾步,男人忽然被叫住。他回頭一瞧,是一西裝革履的中年大叔叫住了自己,“不好意思,我的中文不是太好,但能不能請您跟我聊兩句呢?”
在聊天中,兩個男人互通了身份。一人是下海尋求機會的投機者,一人是看準中國發展前景而從日本漂洋過海而來的投資者。
“您,是為什麽如此地想投身電話行業呢?”不同於之前那人的不屑,三和大我的眼神裡,有一種肯定。
“要說為什麽,當然是因為市場大啊。你想想,全中國有多少戶家庭,假設每家每戶都裝上電話,那又是一個多麽龐大的數字。我要是能在其中分一杯羹,賺翻是理所當然的吧。”
面對這樣的空談,大部分人估計都會像剛剛在茶樓那人一樣難以置信。但是三和大我,只是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每家每戶啊,的確是個大數字。但如果說我要做的,是人手一個呢?”
“人手一個?電話怎麽可能人手一個?”
“那當然是不行,
所以我要生產的。”三和大我擺著手,說,“是移動電話。” 那段日子,三和大我遇到了兩個問題。一個是錢,而另一個,是對家鄉的思念。
當自己來中國尋找機會時,自己的一雙兒女才還未成年,只能讓妻子獨自撫養。每到夜深,他便會想自己如果留在日本,也在是否會輕松些呢?至少,不用吃饅頭就鹹菜吧。
就是在此時,在常去的早餐店裡,三和大我遇上了那個,改變自己一生的女人。
“詹青笠,是你的母親嗎?”大我社長的聲音與身體都在顫抖,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兒子。而是,被自己拋棄的那段過去,以及從那以後,建立在空中樓閣上的人生。
“就是她教我做的那碗飯,還有她最愛的湯。你能認出來,還算你有點良心吧。”這位滿身是刺的年輕人,毫不客氣地坐在蒲團上,雙眼沒有一刻離開過大我社長。
“那,你的名字是?”
“詹雲天。”
似乎大我社長不開口,詹雲天就不打算主動交流,只是盯著三和大我,似乎要以雙眼直視對方的內心。
“那,你的母親......”其實在問出這個問題之前,三和大我對於答案多少有了些數。畢竟,出現在這裡的就只有詹雲天一人。
“沒想到,那麽注重‘禮’和‘規’的社長,也會做這種事,甚至還弄出了私生子。”比爾話音剛落,他就感受到了來自三和靜夫的憤怒。
不過哪怕嘴上不說,大家心裡也都有同樣的想法。一向眼裡不容沙的社長,自己本身卻是一顆大砂礫。
“欸?”羅傑忽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在場的似乎就少了一個人,“肖秘書去哪了?”
“是,進去了這麽久,我想應該基本坐實了他的身份,就是社長的私生子。”肖秘書找了一個僻靜的沒人地方,極小聲地在用電話傳達情況。
“靜夫先生暫時還沒動作,一時半會兒可能還沒機會與他單獨聊聊。
“是,我明白。是,只要社長出來,我會馬上去了解情況。是,有時間我會第一時間通知您。必要的時候,我會出手的。”通完話後,肖秘書放下手機,鏡片後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他摘下眼鏡,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了隨身的瑞士軍刀,獨自在黑暗中低語道:“我會,不擇手段的。”
“唰——”書房的門突然被打開,走出來的只有意氣風發的詹雲天一人。當書房的門被關上時,他的身後立馬響起了“咯噔”一聲。
見到詹雲天出現,靜夫猛地站起身,面色凝重地問:“你,真的是大哥的私生子嗎?”
“不好意思,我可沒有向你交代的義務!”詹雲天嘴裡的“不好意思”,可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
光是這種對話裡展露出來的氣魄,羅傑都沒法勸說自己這人只是一個騙財的冒牌貨。
“父親,能讓我進去嗎?”此時的林夫人正輕叩房門,她不願在這種時刻,讓社長獨自一人面對。
可社長剛剛選擇了上鎖,就已經注定,這是一扇無法敲開的門。
“我想......一個人呆著,你們先走吧。”社長的聲音從門的那頭傳出,只是這聲音,再無往日那般堅定。
林夫人聽到這樣的回答,雖然沒法安心,可她也深知社長的脾氣。若他不願開門,無論如何也是勸不動的。
“那個,二位,能請你們先回房間嗎?”就在羅傑打算看看事情會怎樣發展時,崔叔帶著苦笑,來到他的面前說道,“您二位是客人,本不應看到這些。晚些時候我會差人再送些宵夜到二位房間的,現在先請回吧。”
既然都被下了逐客令,羅傑也沒理由死賴著不走,隻好和比爾在傭人的“陪伴”下回到了房間。
“這到底是什麽走向啊,竟然會有私生子突然冒出來。”回房間後,比爾終於能自在地向羅傑吐槽,“社長這不就是假正經嗎?說不定以前在外面有不少女人呢。不過想想也是,社長他這麽有錢,肯定有很多女人倒貼過來吧。”
“並不是。”在比爾說完後,羅傑第一時間就給出了否定的回應,“根據那個人的年齡推算,社長當時應該來中國的時間不長,事業也才剛剛起步。在他自己的回憶錄裡也描述過那段日子,算是相當艱苦的。如果是那時候的話,那女人,說不定還和他一起創了業。”
接下來的時間裡,羅傑試圖通過各種渠道去了解那個時期的三和大我究竟經歷了什麽,可所有查到的資料當中,都沒有包含那位可能與社長互生情愫,最後懷胎十月的女人。
而且從社長的表情來看,那個私生子出現時,他完全不知所措,恐怕那個女人在懷孕時已經離開了社長, 這樣更是無從查起。
認清這一事實後,吃完夜宵不久羅傑便放棄了調查的念頭。與其想那麽多,不如好好睡一覺,等起床了再看社長肯不肯說。
“啊!”
第二天清晨,把羅傑叫醒的,並不是年輕女傭的甜美嗓音,也不是手機傳來的清脆鈴聲。
他叫醒比爾,利索地穿好衣服,“噔噔噔”踩著小碎步,就衝向了尖叫的來源。
“糟了,如果是我想的那樣,就糟了!”羅傑來不及細想,跑向了一樓。在通往客廳的走廊上,他遇到了同樣匆匆趕來的崔叔,“發生什麽了?”
“我也不知道啊。”崔叔髮型凌亂,眼眶發黑,一看便知昨晚沒睡好,“總之先去看看吧。”
當二人疾馳而過,走到書房前時,他們終於找到了尖叫的來源。
“林......夫人。”羅傑漸漸放慢了腳步,在林夫人身邊蹲下,“您,怎麽了?”
癱坐在地上的林夫人雙眼失神,只是用顫抖的手指指向書房,說不出一句話。
崔叔突然明白了什麽,馬上跑過二人身邊,衝進書房,而展現在他眼前的,正是自己腦子裡剛剛想象的場景。
鮮紅的血液浸染了整件羽織,它們就像是在逃離原本的身體,潑灑了一地。三和大我社長跪坐在地上,上身挺得板直。微微低下的頭,與緊閉的眼,這些本應消除他生的跡象的東西,卻在此刻依舊懾人。
這位鬼神般的男人,直到最後一刻,也沒能像一個凡人般死去。
“社長......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