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倒是更早就提前離場了。
他擔心等下又被眾人圍觀,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匆匆離開。
懷表的時間指向下午五點三十分。
“搞得真夠晚的...”
天色挺晚了,校門口的魚尾形煤氣燈已經亮起。
沿著綠孔雀街朝外走了幾分鍾後,范寧覺得饑腸轆轆。
他在口袋裡摸索,尋到了三四枚先令,這在提歐萊恩帝國的金銀銅貨幣體系中屬於中間一層,每枚金磅可換20先令,每枚先令可換12便士。
任意一個小巷口都是流動商販和貨攤的密集區,叫賣聲此起彼伏,咖啡、檸檬水、薑汁啤酒或豌豆湯被不斷地盛出,遞到行色匆匆的工人們手中。
一位公司職員模樣的年輕男人走著路,雙手扒開大個兒的醬色熏肉腸,紅白相間的肉帶著熱氣顫乎乎地爛開,油汁滴落間被大口送入嘴裡。工時間隔休息的幾名紡織女工站在一旁,望向擺有鹽漬鰻魚和熏鯡魚的貨攤,捏著癟癟的錢袋躊躇不決。
范寧拿著一枚先令,用4個便士的價格購買了咖啡和水果餡餅,然後又用4便士乘上了從萊尼亞區去往東梅克倫區的公共廂式馬車。
“噠噠噠...噠噠噠...”
馬車離乾淨整潔、秩序井然的校區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綠孔雀街盡頭。
暮色漸濃,范寧掀開簾子,看了幾眼由街上低矮房屋勾勒出的奇特輪廓,它們就像一個個歪斜的馬蜂窩並置在一起,每一個蜂巢小房間都有燈火,都可以擠下一家七八口甚至上十口人。
提供住房不是當局的義務,也沒有幾個雇工主認為自己有責任給工人提供住房。對這項工作感興趣的只有私營建築商,他們會科學地分析出工人出價與地租、捐稅、利率、維修費之間的關系,然後給出“最優方案”。
這種蜂巢狀的房屋群就是他們的典型作品:緊鄰黑煙滾滾的工廠,彼此背向而建,兩排房共用一垛後牆,只有前窗,空氣不能對流,也沒有衛生設施,門前是狹窄的通往外界的通道...
范寧甚至看到一家住戶在沒有踏出門的情況下,同對面另一排的鄰居握手。
然後他閉上眼,後腦杓靠壁,開始思考那11張音列殘卷背後隱藏的前世音樂作品。
“貝多芬《暴風雨奏鳴曲》?…肖邦《黑鍵練習曲》?…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
他腦海裡反覆揣摩那11首作品名,以及聽覺的記憶,但始終沒找到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噠噠噠...噠噠噠...”馬車聲音持續響起。
突然,范寧心中又閃過音列殘卷本身的模樣,他好像抓住了一絲什麽!
這11張音列殘卷,都是以最簡單的調記載的,即鋼琴上全為白鍵的C大調或a小調。
但是背後隱藏的11首作品,調性肯定是各有不同的!
相當於它們被記載成音列殘卷時,統一移到了最簡單的調上!
類似於唱時,原歌曲被升key,或降key了!
為什麽?
故意抹去它們之間調性的差異?
調性…
范寧目光閃動,從內兜掏出小筆記本,擰開鋼筆帽。
他重新寫了一遍。
第一張:貝多芬《第十七號鋼琴奏鳴曲“暴風雨”》,d小調。
第二張:貝多芬《第二十一號鋼琴奏鳴曲“黎明》,C大調。
第三張:巴赫《哥德堡變奏曲》,
G大調。 第四張:舒伯特《第二十一號鋼琴奏鳴曲》,降B大調。
第五張:莫扎特《單簧管協奏曲》,A大調
第六張: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b小調
第七張:肖斯塔科維奇《第九交響曲》,降E大調
第八張:肖邦《黑鍵練習曲》,降G大調
第九張:門德爾松《小提琴協奏曲》,e小調
第十張: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f小調
第十一張:肖邦《降A大調波蘭舞曲》,降A大調
規律已經呼之欲出!
世界上一共只有12種音名,就是鋼琴的七個白鍵和五個黑鍵。
11部作品所對應的調性,佔據了11種。
唯一缺的是——
升C!就是升半音的Do!
缺了,升C?
所以呢?
“東梅克倫區倫萬大道到了,先生們女士們。”報站聲打斷了范寧的思緒。
“哧啦,哧啦,哧啦…”范寧把這張紙撕得粉碎,揉成一團後下車。
倫萬大道115號,這棟小型簡易聯排公寓是他目前的住處——房子離美術館不遠,曾用作給4-5名美術館員工提供住宿。
空氣潮濕陰冷,樓梯扶手上的鍛鐵花紋油膩灰黑,范寧一步步登上台階,穿過那些張貼其上的泛黃海報,打開家門。
它有著起居室、簡易廚房和地下儲藏室,樓上是兩個可做臥室的小房間,有獨立的盥洗室,雖然空間不大,但現今一人生活綽綽有余。
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很多中產都需要租房的年代,它是完完全全屬於范寧的——目前的市場估價約在500-600磅中間。
范寧打開了二樓的儲錢罐,往自己的褲袋裡補充了幾枚先令,然後換上陳舊但行動更為靈活的茶色風衣。
最後他又想了想,再揣上了一根牛油蠟燭和一小盒黃磷火柴。
做完準備工作後,出發步行前往特納美術館。
他走過這一帶的聯排公寓,穿過一片破屋巷,來到與倫萬大道平行的列特其街道。
這一帶是東梅克倫區最繁華的地段,馬車、汽車絡繹不絕,人群穿梭如織。
再往東走一段距離,經過過一家明亮整潔的咖啡館,在動物雕塑處向裡轉彎。
一段下坡的窄巷,三百多米遠開外,他看到了院落的大門和裡面的三層大型建築。
巷子越深,光線越暗,院子的鐵柵欄早已經鏽跡斑駁,鐵門未鎖,無力地虛掩著。
范寧伸手拉出了令人心煩意亂的嘎吱聲,隨即跨了進去。
在這個彌散著工業廢氣、酸雨和灰塵的城市,一切事物都在以加倍的速度被侵蝕。
腳下是凹凸不平的石磚,一叢叢不知名的枯黃野草從空隙長出,又呈蕭索的倒伏狀,院子角落裡還堆砌者幾堆雜亂的舊物。
眼前的美術館已經沒有他記憶裡的顏色了,在夜色中,建築牆體呈現出濃厚的灰黑,一樓那些折疊在狹長拱卷裡的橢形窗戶,全部都被死死地鎖住。
他走上台階,把布滿灰塵和油膩的停業告示架移開,胸口向上方湊近,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那把沉重的黃銅大鎖。
腐朽的霉味夾雜著灰塵鋪滿而來。
空蕩蕩的導覽大廳只有一個看不出顏色的接待桌。
范寧循著記憶,在桌子後方摸出了一個空的提燈,倒出灰塵,換入自己兜裡的牛油蠟燭,用黃磷火柴點亮。
隨後他關掉了大門並鎖好。
這裡的空氣中充滿腐朽的霉味和灰塵味,呼吸卻沒有任何局促,整個建築內的通風口應該還是在正常運轉的。
就是聽覺陷入了絕對的寂靜,視野陷入了極度的昏暗。
除了自己手上提燈的微光,給予了幾米的可見距離。
范寧覺得這片空間變得越來越陌生和不真實。
他突然有些瘮得慌,本能地想轉身開門,讓外面不多的光線灑進來。
但理性猶豫了一下,謹慎起見,放棄了這個想法。
這裡早已沒有供水和照明,這麽大的區域,還有樓上,就算門口有點光源又有什麽意義呢。
而且開著門主要還是不安全。
平複了一下心情後,昏暗中的范寧開始搜索原主兩三年前的回憶。
過了一會,他忽然皺了一下眉頭。
各種複雜的不適氣味中,似乎還夾雜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味。
死老鼠?年久失修的盥洗室下水道?還是...
還是別嚇自己。
范寧定了定心神,提燈邁開步子,準備先去一樓的流動展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