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龍年,家裡正堂的牆上掛了一副很大的年畫,一隻盤曲的祥龍,那副年畫一直掛到我上五年級,後來能理解那是吉祥的寓意,但當時我趴在八仙桌的沿上往上看時,總覺得張牙舞爪的,說不出的可怕。
故鄉多雨,又因四面環山,一年的大多時候,都彌漫著散不開的霧氣,無論何時走進去,都能感覺到水汽嘶嘶的落在臉上,地面往往潮濕,或是堆著落葉,或是長著青苔,即便是人多的地方,也總覺得說不出的寂寞清冷。
雙佛寺,這個小鎮是因一座供奉著兩座佛像的寺廟而得名的,不過那已經是年代遠的無從考證的事情了,現今無人知道那做寺廟的位置,更不知寺裡供奉的曾是哪兩位神佛,甚至於,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過這麽一個寺廟,也都是令人懷疑的了。這段記述僅見於縣志上零星的片段,大約是道光年間的事。
“自葎水而東,上溯十余裡,有雙佛寺,善信甚眾,皆言極應,因成鎮甸........”
能稱的上寺,或可說明這座廟宇規模不小,至少也不是荒山野廟,縣志上說因為雙佛寺而形成了鎮甸,大約也可窺見當時往來善信人數不少,不過後來因何落沒以至於全無蹤跡,卻完全沒有人說得清了。
我對這段往事發生興趣是源於一個有些詭秘的事件,那時我五歲,那年秋天連雨不停,持續一周有余,於是山洪傾斜,衝毀了一半的民房,那是一夜之間的事,死傷十數人。熟睡中的我和姐姐被父親夾在腋下從房子裡衝出去,隨後聽見喧嘩的人聲,不遠處是河水咆哮的低吼,然後便是村民哭天搶地的嚎叫生,絕望而淒烈,隨著雨水陣陣打在身上,讓人不自覺的發抖。
直到天亮,我才看到被夾雜著土木的渾濁洪水衝刷的只剩下房頂和殘垣的村子,洪水依然湍急怒不可擋,我不自覺的去找我們家的房子,但被原本屋後的那個山包和那棵大藥樹給擋住了。
我不知為何開始嚎啕大哭,但我記憶裡那時的情緒並不是恐懼,姐姐和母親站在身後,一言不發,父親便把我扛起來,背在背上。
隨後有人開始搭棚子,父親去幫忙,留我和姐姐同撐一把傘站在平地上,不知是哪裡來的傘,雨一直沒有變小,劈裡啪啦的雨聲打在傘上,姐姐兩隻手握著傘,和我擠在一起,我能感覺到她身體在發抖。
母親和其他幾個長輩去看著方嬸,寧寧被衝散的那一刻起她就就神志不清,然後便嚎啕著要去救寧寧,幾個大人攔著她,硬生生按著不讓她動,直到她哭暈過去。
後來那一年成為這一代人心裡沉重的有些殘忍的傷疤,從那時起,好多人,一下子變得陰鬱沉默,一些人瘋瘋癲癲,還有的人,直接遠走他鄉。幸而我少不更事,我無法體會到那種親人離世的悲痛,雖然後來的某一刻,我突然反應過來,寧寧,大虎哥,還有潮叔,以及其他好多朝夕可見的人,便從此在無蹤影,仿佛從未出現過。
直到第三天中午,穿著綠色衣服的軍人才從山的另一側開出一條路,然後在山上的一片麥地裡支起一個個帳篷,那時候我們才有了可以睡覺的地方,父親和幾個村民沒等到防水氈鋪好,便躺在一大片塑料布上睡了起來,然後軍人們一直匆忙來去,離我們最遠的那一邊,不時有被尋回的遺體抬上來,每次一有蒙著布的擔架被抬上來,便聽到人群中一聲嚎啕。
後來,雨漸漸停了,過了六七天,洪水退了,只剩下滿目瘡痍的村子,
家裡的房子也沒法住人了,父親和母親從淤泥裡挖出了一些能用的東西,然後和村裡人一起,搬到了鎮上的舊中學裡。 一直到新房子蓋好搬進去,父親始終沒有讓我和姐姐回去舊房子看過!
安置房在當年冬天就建好了,災民每戶出兩千元錢便能住進去,這片紅色磚瓦的房子落在原來村子的上遊,在河對岸,但因山勢阻擋,看不見舊村落,但要去縣裡,總是要沿著公路,一次次路過殘破的遺址。
我記得那年的春節過的很是拮據,大概住進這所房子便已經花掉家裡全部的積蓄了,肉菜不多,但相比較這幾個月來,總算是有些改善了。
母親記掛著阿雪姐和紅姨,她們還住在中學的安置點裡,那是一個原本要被廢棄的宿舍,洪水時修繕了下,收納了幾十戶災民。
朝叔便是洪水裡失蹤的兩個人之一,他們家的房子被滑坡的山體整個埋在了下面,發洪水的時候,紅姨帶著阿雪姐回了娘家,直到第三天才跟著解放軍回來。
母女倆躲過一劫,但除此之外她們也一無所有了。
年底兩天,母親一直催促著讓紅姨和阿雪姐來我們家過年,說了幾回,29晚上,母親差我姐帶著去把她們接過來。
於是我順著公路往下,大約半個小時,再從小路上一段斜坡,走到學校。
阿雪姐和紅姨住在最靠裡面的那間屋子,房頂上蓋著塑料篷布和石棉瓦,綠色掉漆的窗框零糊了塑料紙,一支煙囪從右上角伸出來,空氣裡能聞到煤炭燒過的味道。
我一直記得這個場景,是因為那時候我看到的不是阿雪姐和紅姨,而是房頂上站著的一隻白色的鳥,在當時昏暗渾濁的冬天和泥濘遍地的殘破房子前,那隻白的纖塵不染的鳥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姐姐對此全無印象,多年後連我也懷疑這是幻覺的時候,那段記憶卻越加清晰起來,並且不斷的湧現出更多的細節。
紅姨出來迎我們,我跟在姐姐後面進去,阿雪姐還在學習,阿雪姐學習很好,往年他的家裡總是貼滿了獎狀的。
我不自覺的往房頂上去尋那隻鳥,但已經不見了。
姐姐和阿雪姐在裡面說話,紅姨說要把做好的豆腐拿一些,正在收拾,我便出門去,隨後在門外碰到了正提著一桶水的傳子叔。
我本想去和傳子叔打招呼,但他一直陰著臉,我便怯生生的打住了。
於是我想起寧寧來,她是洪水裡失蹤的另一個人,直到洪水退去,寧寧的遺體一直沒被找到,而方嬸,在那之後也一病不起,連門都出不了。
我突然間有些怕傳子叔了,以往和寧寧一起玩的時候,傳姨父會給我們烤玉米棒子,還用竹子編螞蚱,那時候他和藹親切,笑聲不斷。而此刻,他臉色烏黑陰沉,看到我看著他,便從那因寒冷乾燥而皸裂的嘴裡硬扯出一個微笑,然後點點頭。
我呆著一直沒說話,看他把水提進去,然後隱約聽見方嬸說話的聲音。
“之禾”紅姨叫我,我進屋後看到桌邊靠著一個一米多長的圓筒,用藍黑色的袋子套著。“你把這個年畫帶著,這是你阿雪姐在縣上作文比賽的獎品”
“好”我把那副和我差不多高的畫卷抗在肩膀上,紅姨鎖好門,我跟在三人後面,臨走時,我聽到傳子叔的屋子裡傳來東西碎掉的聲音,那是故意摔碎的,用力摔碎才會有那個聲音。
我不自覺的回頭看,然後抬頭看到紅姨也回過頭,大約是歎了口氣,紅姨說“之禾,走了”
家裡把那副年畫展開,對那時的我來說,那是副巨大的畫,背景是飛雲騰繞,那條暗金色的祥龍在畫面裡劍拔弩張,仿佛隨時從雲中衝出來。
大人們都很喜歡,父母對阿雪姐誇獎了無數遍,同時不免對我姐和我一番教導,讓我們向阿雪姐學習。
父親隆重的把畫掛在了正堂上,在以前舊房子裡面,那個位置掛的是一張財神像。
我聽到鞭炮的聲音由遠及近,漸漸開始在身邊熱烈了起來,火藥的味道散落在冬天寒冷的空氣裡,暮色漸沉,天邊殘留的紅色漸漸轉成淡紫,隨後隱約星晨漸漸顯露在冰藍而深沉的蒼穹之上,陽歷早已經跨過了2000,但農歷,卻和故鄉的人們一起,還留在這緩慢而悲痛的1999年裡,拖遝著不肯離去。
方嬸去世的時候,學校剛開學不久,元宵節後又連下了兩場雪,在三月初,把這幹了兩個月的冬天濕的透透的。
母親和父親都去了葬禮幫忙,周五,我和姐姐被阿雪姐領著,去方嬸住處,就是舊中學的屋子去拿屋裡的鑰匙。
我們遠遠的聽見不時響起的鞭炮聲,故鄉葬禮的習俗,每有吊唁的人來,便放一掛鞭炮,隨後嗩呐的聲音嗚秧嗚秧的響起來,我們還未走進,便被熟識的親戚帶了進去。
母親和紅姨在廚房幫忙,葬禮上開的是流水席,一茬接著一茬的開席,來吊唁的賓朋,都要在席上吃一餐飯。
紅姨給我們三個乘了飯,把菜碼在上面,我們便坐在臨時搭起來的廚房後面,吃完了下午飯。
天快黑時,母親讓阿雪姐帶著我們先回我家,葬禮上還有許多事忙碌,幫忙的人是要忙到半夜的。
我記得我們踩著泥濘的土路出來時,天幾乎已經全黑了,前面看不清路了,而母親太忙,也沒有想起來給我們找一個手電筒。
突然傳來鞭炮炸響的聲音,我嚇得一激靈,阿雪姐也不自覺回頭看看,那裡人頭聳動,影影綽綽的照著人們忙碌的身影。
“之禾,你走前面啊”阿雪姐把我推到前面,她和姐姐在後面,我們三個便慢慢的扎進逐漸濃密的黑夜裡,小心的往前走。
沒走出幾步,我們看到一片小小的黃色光慢慢近來
“你們三個小娃怎摸黑走”我聽到是舅爺的聲音,他手上拿著一個手電筒,但是電池可能已經快用完了,只有一點點昏黃的光,他走進幾步,我借著手電筒的昏黃光線看到他跨在右手上的紅色袋子,裡面大概是白米和白糖,以及酒之類的吊唁禮品。
“雪雪兒”舅爺把手電筒遞給阿雪姐“怕沒電了,你們將就著打上”
阿雪姐把手電筒接過來,拿在手上晃了晃,昏暗的光柱在黑夜裡面一閃而過。
就在那一會,我的感覺似乎已經先於的意識,感受到了恐懼,渾身汗毛刹那間豎了起來,腦袋突然嗡的一下,而後感覺後背戰戰兢兢的發涼。
阿雪姐還在和舅爺說話,姐姐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異樣,她拍了拍我,問我“怎了”
過了幾秒鍾後,我終於從那種戰栗中緩過來時,我的大腦開始慢慢的把那種恐懼凝結成一個畫面,以至於後來無數次在黑夜裡打開手電筒時,我都不自覺地想起那時的那個場景.......那是一張人的臉,映在手電筒昏黃色光線下面的,一張陰森慘白的臉,而我,仍在那種重度的驚恐和慌亂之下,一眼就認出, 那是在洪水裡,失蹤的寧寧!
我就這樣渾渾噩噩的被姐姐和阿雪姐拉回了家,然後睡下後就開始發燒,姐姐和母親說了路上的事,母親後來說我是遇到髒東西了。雖然從症狀上來看,就是一場感冒而已。
周六早上,方嬸出殯了,墓地在傳子叔家的祖墳裡,那時政府還沒有開始規劃公墓,鄉鎮上,總是一家家的把家裡的先人葬在一起,傳子叔祖上的墳地,在原本村子邊上,地勢較高,但仍有幾座墳塋被衝毀了,送喪的隊伍幾十人,前排走著方嬸的後輩子侄那些人,頭頂白色的孝布,扶著靈位,低沉的走著,而後便是年輕人,抬著黑漆漆的棺槨,順著地勢,小心的走著,沿路站著鄉裡的人們,嗩呐聲嗚咽不絕,鑼鼓一陣陣的聽著心悸。
我裹著父親的棉襖,跟在阿雪姐後面,在人群中找父親和母親的身影,然後,隨著人群,便慢慢的走到了被衝毀的舊村子那,半年過去,那些斷壁殘垣裡已經開始長出低矮稀疏的野草,只有一戶離村子較遠的人家,修繕了沒有完全毀壞的房子,住了進去,其他的村民,都不約而同的另尋住處,遠離傷心之地。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傳子叔,他身上批著白麻布,跟在零位後邊,失魂落魄的走著。
突然一陣鞭炮聲音,嚇得我一哆嗦,或許是燒還沒退,身上一陣陣的發冷汗,我漸漸覺得暈乎乎的,然後聽見有人叫了一聲,好像是我的名字,但是不真切,然後,好像還有人喊父親和母親的名字,但都感覺很遠,天眩地轉的,慢慢的,就只剩下一片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