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欲讓我不得不低頭。
平複心情,我仔仔細細地打量那灰影:他跪著,頭髮花白,衣衫襤褸,乍一看十分頹喪。雖然他周圍也彌漫著冷,但和無常那種霸道的冷不一樣。這縷氣息十分羸弱,卻讓人覺得晦暗。
我試探著往那灰影的方向挪,每靠近一寸,心都會往嗓子眼提一分,直到我緩緩蹲下來,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涼的。
再無其他感覺。
松了口氣,我扭頭跟“領導”匯報:“能摸到。”回話間,一縷極為淡泊的冷風吹進窗口貼著地打了個轉——
叮零零零——
清脆的銀鈴響。
地上的人應聲渾身一抖,在我的余光中猛然抬起頭來……他眼裡閃著極為興奮的光,又是那種大喜過望的神色!
呼吸凝滯,想哭之心難以言表,就在我即將呼天搶地大喊“救命”的時候,身側的白影抬手立指,我見他手指如蓮花綻放似的捏著極為複雜的指法,緊跟著指尖白光四溢,那光流到我另一側,照在那瞪大眼睛齜牙咧嘴的鬼身上,恍惚之間那灰影失不見,徒留我跪在地上打顫。
“鈴鐺。”他說。口氣就像林教授跟我要論文。我有一種瀕臨崩塌的錯覺,剛經歷大起大落的驚嚇,他既不安撫,也沒個解釋,當真傷人。可轉念一想,我一介草民,又有什麽值得他另眼相看的。
我應聲仰起臉,在心裡狠狠地瞪他!管他長身玉立,還是居高臨下。先在心裡把他丟進洗衣機然後開到最大轉速暗爽一把!
他蹙眉,我心虛。
忘了這位“大人”沒什麽耐性,我隻得硬著頭皮麻溜爬起來把手遞給他。
他捏起那鈴鐺凝眉注視,半晌不見眉頭舒展。
“裡面有字。”我說,“你認得嗎?”
他很自然地忽略了我的問題,反來問我:“以前響過?”
我無奈:“四歲那年,在河邊玩,它響了,然後我就看見那個漂在河裡的老奶奶。十七歲那年,也是它響,然後遇見了一個紅衣服的,剛才……”
“知道了。”他再一次無情地打斷了我,“往常如何應對?”
“往常?”我苦笑:“往常也沒哪個鬼跑進我屋子裡來呀,頂多遠遠看見,頂多睡覺時候聽到。像昨晚明目張膽進屋爬床的,頭回遇見。”
他放下我的手,操著那副對什麽都沒有興致似的淡淡的表情環視四周。冰霜似的容顏被陽光照在地板反射出來的光映著,顯得越發沒有血色,但白淨。今日他沒有束發,少了初見那晚的殺伐,多了些慵懶閑逸。我這才注意到他一層層的衣衫和外衫襟邊的珍珠墜子——
和素泰那件白色棉袍不一樣,他穿的是一件織錦大袖衫。以往我在修複文物的時候見過不少織錦面料。無論是南京雲錦、四川蜀錦、廣西壯錦都接觸不少,今日看他穿的這件頗像宋錦,是宋錦細錦花紋中八方連續花藤卷草紋樣,值得一提的是織錦全采用銀線暗織,打眼一看很難看出。除此之外,這件大袖衫的下擺還用白色的絲線繡著“麒麟追鶴”的紋飾,無論是海水還是山川都繡得活靈活現,更不用提麒麟和飛鶴。只是不仔細看依舊看不出來。
我暗歎這做衣服的人想法奇怪,明明是重工織就加上重工刺繡,為什麽偏如此隱晦叫人看不出來?再說花紋,明代起文官繡飛禽,武官繡走獸,元代有“麒麟追鳳”題材的青花紋飾,這麒麟追鶴……讓人看不透。可他又確實像個當官的,
不像平民百姓。 無常在陰間一定是個很重要的官職吧……
不過說到底他是個古代的鬼,是不是意味著他的服飾一定是還原古人生產勞動的最真實體現?那樣的話,我是不是可以把研究生論文的題目定為“古人衣著紋飾的探究和解讀”,然後再找機會讓素泰把他的各種手下叫過來研究一番……
看著看著,我突然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為什麽有腳?”
兩縷寒芒射向我,我開始懊悔自己這心直口快的毛病:“書……書上說……鬼都沒有腳……”我忙解釋,“那個……嗯……我少見多怪可以不?”我邊說邊陪著笑,盡量表現出禮貌、恭謙的樣子。就在我準備撒腿就跑的時候,他伸手捉住我的下巴,將我提到跟前。寒氣撲面,讓人覺得整個房間的溫度都跟著低下來。
“你說本座是鬼?”一字一句,緩慢而威嚴。我突然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像無常,更像是判人生死的閻王。
我隻得心裡叫苦:“素泰說你是無常,黑白無常不都是鬼嗎!”我邊說邊攥著他的手使勁往一旁推。可他手勁大得很,我竟絲毫不能撼動。
他無視我的掙扎,緩緩低下頭來,隨著他逐漸靠近的距離,我隻覺得那冰冷的氣息壓迫得人喘不過氣。我的心撲通撲通跳著,真怕下一秒他像吸血鬼那樣轉頭來咬我,然而他只是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好沒見識。”吐氣如霜,落在頸上讓人覺得如置身寒冬臘月。
手機微信叮咚作響,我慌忙推開他跑到床邊,看見“衛澄泱”三個字的時候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劃開屏幕暗下接聽鍵:“喂?老衛!”
“吃飯了嗎。 ”他那邊風很大,呼呼地刮就算了,信號似乎也不太穩。
我應聲扭頭去看鋼琴上的花——人去樓空,連花和花瓶都不見了……
“還沒。”我暗罵無常順走我的東西,“一會兒我點外賣。”
“沈星言說你在屋裡藏了人。”
我無言以對:“我倒真想藏個人。”可他偏不是人,而且來無影去無蹤,說不準什麽時候就來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消失,還揚言三日之後要取我的魂,我真是……
“臉怎麽樣?”老衛關切道,“聽沈星言說腫得厲害。”
“嗯。”我捧著自己的臉往浴室走,“好像不特別腫了,摸著似乎也不像剛才那麽疼。”推開洗手間的門,我抬眼瞧見鏡中的自己:“咦?”
“還是用冷水敷一敷,免得過兩天回家被媽媽看出來,到時候她萬一說‘是不是衛澄泱打你?‘,你也好告訴她我不在京,心有余而手臂不夠長。”電話對面,老衛像以往一樣和我開著玩笑。他顯然不知我此刻的驚訝——鏡中的我沒有絲毫異樣,臉上的淤青和紅紫都不見了,水嫩嫩的肌膚一如從前。
“他怎麽做到的。”我呢喃著感歎,回憶剛才,他似乎也沒碰我。
“丁靈?”老衛大概是沒聽明白我剛才那句自言自語,“怎麽了?”
“哦。”慌忙中我輕拍了拍自己的臉,“沒事啦,我就覺得哪怕受了傷我也很美,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
電話對面,老衛松了口氣:“行,美人兒沒事,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