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磊迷迷糊糊睜開眼,那些奇妙景象陡然消散。
他就躺在炕上,空蕩蕩的土房內只有自己。
大磊神情恍惚,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甚至懶得去想。
沒多久,喬雨端著一碗水走進來,見他醒了,說道:“你睡了好幾天呢,感覺怎麽樣?”
大磊死魚一樣的眼緩緩看向她,空洞呆滯。
喬雨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打擊,但既然活著就要好好珍惜。就連韓空都破天荒的出去曬太陽了,這是個好兆頭。”
大磊眸光微閃,但也轉瞬即逝。
他靜靜地看著破舊裂紋的頂棚,一言不發。
從那過後,大磊就變得渾渾噩噩。
他經常坐在院子裡,一邊抽煙一邊回憶過去的事。
有時候是在古墓裡驚心動魄的逃亡,有時候是在老家大院跟小海一起修自行車,有時候是幫祥嬸洗菜跟祥叔喝酒,有時候是在沙漠裡騎著駱駝晃悠晃悠的...
不知不覺,他成為一個活在記憶中的人。
喬雨看著很是擔憂,她懷疑韓空給的樹煙裡有致幻物,趁大磊不注意邊把煙偷過來,然後走到村口丟到外面去。
大磊也沒嚷著找,開始啃手指頭,他新長出來的指甲短得可憐醜陋,啃得破皮流血也不停。
小海乾脆搬出去和加奴一起住,屋子裡只是剩下沉默寡言的韓空、神志不清的大磊和度日如年的喬雨。
喬雨對大磊有愧,總覺得他變成這個樣子有自己的責任。如果早一點告訴他,或者配合到底,說不定能堅持到他們走出去的那天。
到時候大磊去醫院,在藥物的調理下加上環境的變化,病情就一點點好起來了。
可惜說什麽都晚了。
大概是太無聊,她偶爾會找韓空說說話,這個人依舊望著窗外,日複一日,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沉默。
喬雨堅持了五天便放棄了。
這期間韓空隻說過一句話:“他與你不一樣。”
他手上的戒指已經生鏽了。
喬雨為了防止自己崩潰,每天堅持寫日記,或者找族長和村民聊聊天。村民們死氣沉沉,眼神黯淡無光,問一句答一句。族長反應遲緩,說話還有一口濃痰卡在嗓子裡,渾濁的眼總是看著天。
喬雨有些熬不住了,甚至懷疑大磊的話會不會是真的?這些都是活死人?
—“族長,我住了這麽久,還不知道棵子米是從哪弄來的呢,也沒見到六鳶尾。”
“這個啊...禁地有花,花有種子,種子能吃。”
“禁地在哪?”
“丫頭啊,你不在這兒,我不會告訴你的。”
“我不就在村子裡嘛。”
“不行啊,你的心不屬於這裡,你一直想走。”
“...”
—“查乾,你老家是內蒙的嗎?”
“好像是青海,具體記不清了。”
“那你在這兒很久了。”
“嗯,不過我記憶力本來就不好,怨不得時間。”
唉...喬雨在內心裡歎氣,看來不是活死人,都挺有思想主見的。
她自幼跟祖父在一起生活,聽過許多奇聞異事,牛鬼蛇神的言論。但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很排斥祖父那套糟糠謬論,在學習上抓自己抓得很嚴,久而久之,她就變成了中立者。
喬雨相信有鬼、神,但一切都圍繞著‘人心’。黃叔他們做多了虧心事,天道有輪回,自然會招惹不乾淨的東西。
大磊是因為受了刺激,所以神志不清醒。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一直配合著他,總會受到影響。 她一直這樣想,這樣堅定立場,後面甚至開始逃避見大磊,生怕一看到他那副落魄的慘樣,自己就會不受控制地同情接近。
這樣的日子平靜到11月,塔克拉瑪乾沙漠迎來第一場雪。
天色覆蓋厚厚雪白,像一張巨大厚實的帳幕將沙漠的金黃和村子的陰霾,完完全全地阻隔斷開。乾燥沉悶的空氣驟然清新寒冷,猛烈得要一切吞噬。
一名年輕的男子踏著初雪走到村子裡,他的表情既惶恐又驚喜,還有些難以置信:“這裡...這裡竟然有人?!”
村民們依舊冷漠地看著他,目光充滿警惕,小海站在人群裡,儼然與他們融為一體。
喬雨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扯著男子往院子裡走,邊走邊問。
男子名叫陸濤,喜歡旅遊,結果迷路了。
喬雨不解道:“為什麽要來這兒旅遊?名勝古跡那麽多。況且大冬天來沙漠,太奇怪了。”
“那些著名景點地方我都去過,有點膩了想換換口味嘗個新鮮。”陸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惜任務沒完成,還迷了路。”
忽然陸濤的笑容滯住了,眼前一名穿著破大衣面黃肌瘦的男人,正蹲在院子裡啃手指頭。他的頭髮亂糟糟地黏成一團,上面有白雪和塵土,混成一團灰突突的,雙目無神盯著某處發呆。
“這是我朋友,大磊。”喬雨介紹完,喊道:“大磊哥,你看有人來了!叫陸濤。”
大磊木訥地看了看陸濤,目光停留片刻繼續轉向別處,沉默不語。
喬雨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她又與陸濤聊了許多,將這段時間的憋悶一吐為快。
眼下確實是1978年11月2日,陸濤來沙漠不過半個月,他表示明兒個天一亮就走,得在過春節前回家。
“喬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但是醜話說在前面,你那個朋友就別帶上了,我總覺得瘮得慌。”
“這裡氣候嚴峻,冬天更是寸步難行,要不咱們等開春吧。”
“不行,等開春年味兒就沒了。”
那一瞬間喬雨突然猶豫了,她不知道是怕半路出事,還是不信任這個人,還是不放心大磊...竟然不太想走。
“算了,我等開春吧。”
當晚,陸濤睡在大磊和韓空那屋。可半夜喬雨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窗外有人影,她起身湊近後看清,是陸濤。
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瑟瑟發抖。
11月3日,陸濤一大早就打著噴嚏走了。
11月3日,大磊精神飽滿活過來了。
他開始主動和喬雨說話,不再神神叨叨的說那些謬論,也不再排斥村子裡的人,甚至還會抱怨:“你怎麽把我的煙給扔了?”
“抽煙對身體不好。”
“別扯沒用的,你以後得賠我一條中華。”
“一包破樹煙換一條中華?!十幾塊錢呢太貴了!不劃算,最多一包。”
“行,說定了!”
喬雨不明白大磊的態度怎麽變化這麽快,但也不敢多問,生怕多說一個不該說的字,這個人就‘死’了。
那天晚上,陸濤坐在椅子上別別扭扭,遲遲不敢睡覺。屋裡這倆人,一個不言不語跟死人似的,一個瘋瘋癲癲像著了魔。陸濤舔舐著嘴唇,許久,硬著頭皮對那個身影開口:“你叫大磊?”
大磊躺在炕上,不吭聲也不動彈。
陸濤自顧自地說道:“我聽過你的名字,是一個前輩說的。當時我在沙漠附近的鎮子歇腳,招待所的房間是倆人合拚,同屋的人聽我要來塔克拉瑪乾沙漠,激動地說他剛從那兒回來。”
大磊睜著眼,默默地聽著。
“他叫吳周,高高大大的得有一米九!他大概在沙漠待了一年半,受了很多苦,還勸告我最好別去遭罪。但我來都來了,不想半途而廢。”
陸濤繼續說道:“吳周說他經歷了一件很神奇的事。在沙漠一處廢墟裡,看見一個身上蓋著乾草的男人。當時吳周還以為這人已經死了,沒想到自己一靠近,這個人突然說話了!神神叨叨的說沙漠有詛咒,還說特別恨一個叫大磊的人。結果剛說完,外面一隻禿鷲扯著嗓子飛過,吳周回過神發現男人竟然不見了。他隻當是自己的幻覺,只是比較真實。我聽完也沒當回事,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你!那個...你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陸濤見大磊一直不說話,以為他睡著了。屋子裡的氣氛詭異沉悶,他無心睡眠,坐了一會兒實在待不住了,穿上大棉襖在院子裡坐了一宿。冷風嗖嗖地穿透棉襖,他凍得瑟瑟發抖,卻覺得比屋裡舒服。
陸濤出去以後,大磊的眼皮動了動。
高高大大...得一米九...
如果當初聽喬雨的話,順著那行腳印往北邊走,說不定就走出去了。
大磊空洞麻木的心再次有了感覺,卻是無盡的苦澀。他一直在連累別人,固執己見不聽勸告,一步步將喬雨和小海拖進這個深淵裡。
他才是罪魁禍首。
那一晚,大磊的心情變幻莫測。
愧疚自責過後,他決定放棄,甚至屏蔽陸濤話語裡‘那段神奇的經歷’。他隻記得有人走出去了!這茫茫大漠確確實實有人走出去了!只要自己不再胡思亂想,不再一意孤行,不再觸碰那些他不該觸碰的東西...
重燃希望的大磊決定聽喬雨的話,村子裡都是平凡的人,沒有秘密詛咒,沒有靈魂附體,黑暗中他隻摸到過一個毛茸茸的頭,就是喬雨...之前的種種都是自己冥想產生的幻覺。
等開春以後就跟喬雨離開,她說什麽就是什麽,絕不反駁。等出去了,掙錢給她買身新衣衫,鮮豔的草綠色,她穿這個顏色好看。
至於小海...大磊的心情驟然降落,比外面的氣溫還要低。
上一次與弟弟說話,是什麽時候?不對,上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
他還在怪自己嗎?還是已經遺忘了呢?
大磊想去找他,但卻不敢。不敢看到小海冷漠的臉,不屑的眼神...自己早沒了當年的戾氣和膽量,唯唯諾諾瞻前顧後,就剩一副沒有靈魂沒有性格的皮囊。
他披著這層皮囊平靜地過日子。
沙漠的冬天深沉肅然,太陽掛在空中朦朦朧朧,甚至看不清形狀。就像打散的雞蛋液放入沸騰的鍋裡,咕嚕嚕地連成一片。日光清冷沒有溫度,照在臉上毫無感覺。
大磊望著村口發呆,外面早已白雪厚蓋,雲霧在上空繚繞。喬雨挽著他的胳膊,像母親教孩子走路一般,帶著他一步步走了出去。
大磊深吸一口氣,眼眶有些濕潤。
回來後在村子裡閑逛,看到小海和加奴嬉笑著玩雪,倆人奔跑的身影轉瞬即逝,他想再湊上去仔細看看,身體卻被禁錮住了。
“他永遠是你弟弟。”一旁的喬雨說道。
“或許吧,記憶中的弟弟。”大磊有些失落。
“小海一直被你保護著,現在他也體驗了一把當哥哥的感覺,等新鮮勁兒過了就好了。”喬雨寬慰道:“到時候咱們一起離開。”
聽到這話大磊有點高興,他現在全身心的信任喬雨,忍不住又問道:“是真的嗎?”
“當然,血濃於水啊。”
大磊情緒又低落起來:“他不是我親生的弟弟。我倆都是孤兒,自幼一起長大,也算血濃於水嗎?”
喬雨一震:“不是親生的?可為什麽長得一模一樣呢?”
“一模一樣?”大磊看著小海剛剛停留的那片空地,雪地上橫七豎八的腳印,密密麻麻地踩在他胸口上,嘴裡不斷的重複:“我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是啊。我剛開始都分不出來,但相處久了發現你倆性格不一樣。”喬雨說到這兒,察覺到不對勁,急忙說道:“不過據說長期待在一起的人, 容貌就會互相影響。要不然為什麽很多夫妻一眼就能被認出來是兩口子,就是相處久了,才有的‘夫妻相’嘛!兄弟姐妹間也是一樣的。”
雜七雜八的畫面忽地冒了出來...大磊無數次在鏡子裡看到小海的臉...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面對這些回憶...他想老家的山、想老家的水、想收音機裡的節目...甚至還唱起了歌:“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呦...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轉啊...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風車呀風車依呀呀地個唱呀!小哥哥為什麽呀不開言...”
村民們從窗戶探出頭,看著大磊唱歌,他們麻木冰冷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甚至還有人跟著附和。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呦,十八歲的哥哥呀想把軍來參!風車呀跟著那個東風轉哪...哥哥惦記著呀小英蓮...風向呀不定那個車難轉哪,決心沒有下呀怎麽開言...”
此時的村莊仿佛有了一絲生息,沙啞粗糙的歌聲綿延起伏,像一條曲折乾涸的小溪,歪歪扭扭地延伸看不見盡頭。
1979年,1月1日。
元旦來臨,喬雨看著腳下融化的殘雪,混著泥土變成渾濁的汙湯,霧朦繚繞散去,太陽的輪廓清晰可見,圓圓大大的掛在空中。她深吸一口氣心情格外的好,盤算著是時候備些乾糧了,再過一段時間就離開。
圓而大的不僅是太陽,還有今晚的月亮。
明亮皎潔,襯得浩瀚長空陡然失去了威嚴。
這夜,韓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