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大地的主宰者,動物中甭管天上飛的,水裡遊的還是地上跑的,統統是踩在腳下異類。
可在沙漠中,駱駝才是這片土地的主宰者。甭管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統統是被它們馴服的異類。
狗咬死了人,必須亂棍打死得以泄憤,說不定還要上報紙。可若人弄死了狗,事後該吃吃該喝喝,在社會上一點風都吹不起來。
大磊此刻覺得自己就是沙漠中的‘一條狗’。他弄死了主人,主人的朋友們不會放過他。
說起來有點可笑,蛇瞳的詛咒他都不在乎,此刻竟然畏懼駱駝。
或者說,他畏懼的是小海與自己漸行漸遠。
那件事過後,弟弟幾乎不與自己說話,即便大磊主動開口扯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他也是一副淡漠冰冷的樣子,甚至是厭惡。
小海已經完全融入村子,他經常跟加奴玩在一起,倆人說說笑笑好不快樂。喬雨偶爾會感歎,在這裡能聽到笑聲太難得了。
可這聲音在大磊聽來格外刺耳,就像長指甲一遍遍地撓著黑板,即便指甲斷了手指頭流血,也不肯罷休...
韓空醒著的時候,最常做的事就是看窗外發呆,手上的戒指散發幽幽的光澤。
有太陽就看太陽,有月亮就看月亮,什麽都沒有就看灰蒙蒙的天。
喬雨一臉困惑:“他到底在看什麽呢?”
大磊想了想:“可能不是在看,是在等。”
“等什麽?”
他沒說話,心想大概是等死吧。
大磊白日裡就在村子裡轉悠,他站在村口,望著外面風沙繚繞的金色沙漠,沙石在烈陽下熠熠生輝。覺得自己在另一個時空裡,這裡的色彩灰暗慘淡,死寂無光。
這樣想著,他突然走出去了。
可惜前腳剛邁出去,後腳又回到了村子。
反反覆複他跨越無數次,一直到太陽下山,都沒能走出村子。
天黑以後,村子的路變成一條筆直沒有盡頭的隧道。他不在乎留下腳印,在隧道裡義無反顧的前行,逐漸淹沒在黑暗中,每當快到‘禁地’時,小海就會出現阻攔。
不同的是,這次他身後站著幾匹駱駝。
大磊不信邪,跟他打,跟駱駝鬥,拚死拚活也要衝進去一探究竟。
可他早已不是當初血氣方剛的少年,孱弱消瘦,骨頭就像在醋缸裡泡過一樣脆。大磊倒在地上渾身是血,駱駝的腳重重地踩在他背上,五髒六腑都要碎了...小海站在面前,低頭看著,熟悉陌生的臉漸漸與黑夜融為一體。
那時候大磊就在想,如果這樣死了,倒也挺好。
然而再次睜眼,卻在沉重壓抑的土房裡,陽光照射進來,空氣裡漂浮著大片大片的灰色塵埃。
“你竟然還不放棄。”
韓空的語氣聽不出無奈還是悲哀。
“你到底是希望我放棄,還是不希望?”大磊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他低頭看了眼,好大一塊淤血。
“站在你的角度,我希望你放棄。站在我的角度,我希望不要。”韓空瘦得駭人,脊梁骨歪歪扭扭的像一條蜈蚣,似乎要與身體分離,聲音氣若遊絲:“掙扎的越激烈,受的苦越多。我是過來人,真心不想你撞得頭破血流。可是每每想起你說過的話,不肯服輸的樣子...又覺得一切都有盼頭。”
這是他第一次與大磊說這麽多。
可這兩段話分明是矛盾的:因為韓空是過來人吃過苦,
所以不想大磊再掙扎下去,那為何站在他的角度,是希望大磊‘不放棄’呢?正常應該是‘放棄’啊! 你他娘的都說吃過苦了,站在你的角度還讓老子不放棄?!
反之,韓空每當想起大磊不服輸的樣子,他就覺得一切有盼頭。那站在大磊的角度,應該是‘不放棄’,怎麽又成‘放棄’了呢?
“你這話說反了吧?前後不成立。”
“是你還不懂。”
大磊再問下去,韓空就像啞巴一樣不吭聲了。
消停了一陣,大磊晚上又出去了。
這一次小海沒有跟過來。
夜晚疏冷的月色照在族長家深紅色的土房上,襯得更加破敗老舊。大概這是村子裡唯一鮮豔的色彩,大磊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本以為那裡會是最神秘不可擅入的地界,沒想到與另外兩個地方比起來倒顯得普通。
大磊走到紅土房門口,除半截身子被月光照到,視線皆是漆黑寂靜的一團,他走進黑暗中,瞬間伸手不見五指,就像當年在墓穴的甬道一樣。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終於摸到了樓梯,堅硬粗糙的質感沾染著厚土,大磊踮著腳尖悄悄地緩慢上行,這台階走得無比漫長,渾身肌肉都繃緊了,直到看見二樓窗外慘淡的月色他才舒了一口氣,下一秒差點喊出聲來——
族長坐在土炕上,正背對著自己梳頭髮!
他腦袋上只剩幾縷苟延殘喘的白發,可動作卻像長發及腰。枯瘦蒼老的手拿著一把銀質梳子,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僵硬機械地一下一下梳到腰間,時不時還佯裝掉發,從梳齒間摘下來幾根,撚在手裡細細看著,那雙渾濁的眼忽然動了一下,慢慢轉過來,看向大磊——
“你看,我美嗎?”
他的聲音是女人的聲音!!
大磊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心快跳出嗓子眼!他死死咬著唇迫使自己冷靜,雙手止不住地發抖,差點連手電筒都握不住。
許久,大磊站起來貓著腰回頭看去,族長已經躺在土炕上了。
他身體大部分都淹沒在黑暗中,只剩下一張毫無血色布滿皺紋的臉,閉著眼,枯樢朽株。
大磊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除了靠近窗戶那側有些許月光,其余地方都被黑暗籠罩,他打開手電筒快速掃視了一圈,樓上空蕩蕩的,連桌椅都沒有。
但牆壁上掛了一幅畫。
大磊走到跟前,畫像上是一名女子,面容模糊不清。她背朝緋紅霞光的漫漫天際,余輝在身上渡了層金色的光暈,神聖不可侵犯。一襲白邊水藍長衣,身姿傲然挺立,胸前一枚三角形飾鏈與佛像胸口的圖印如出一轍!烏黑水墨的長發別著一朵六鳶尾,花芯中央的一抹翠綠如同雪白中綻放的青芽。嫩如羊脂的手輕輕抬起,那個方向——卻是指著自己!
大磊渾身一震,急忙回過頭,族長竟然站在面前!他渾濁的眼像兩顆破碎的玻璃珠,面無表情如同被操縱傀儡。
族長就這樣直直地站著,不說話也不眨眼。
大磊忽然反應過來,他並非在看自己,而是在看畫像。自己就是一個透明人,沒有任何存在感。這個念頭冒出來他反而覺得很可怕,太不正常了...大磊倒希望族長能質問他,或者面帶怒色,等待他解釋。
可沒有,他完全被忽略了。
不一會兒,族長又回到土炕上躺著,一動不動。
樓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盡管對方克制的很好,但在靜得詭異的夜裡哪怕掉根針都能聽的清楚。
大磊關了手電筒,憑借著記憶找到樓梯,扶著把手緩緩下行。
快到一樓時,一抹白光轉瞬即逝,對方似乎也沒想到還有人在這兒。
大磊想了想,說道:“喬雨?”
黑暗中沉默片刻,回道:“大磊哥?”
那束白光再次亮起,喬雨錯愕的臉顯得有些陰森滑稽。
她放松下來,小聲道:“沒想到你也在。”
“嗯。”大磊見她目光有幾分期待,有些喪氣地說道:“樓上只有一幅女子的畫像,但看不清臉。族長...他睡著了。”
喬雨唔了一聲,將手電筒的光移到角落,大磊看清那邊竟然還有一個樓梯!
是向下的。
這裡竟然還有地下。
倆人悄悄地走過去,盡管黑暗都是一樣的,可大磊覺得樓梯下的黑暗比其他地方更濃稠深邃,也莫名的更令他蠢蠢欲動。
黑暗意味著未知,人們總是對未知充滿恐懼。可大磊恰恰相反,他此刻對未知充滿向往。
倆人一前一後走下來,這裡只有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本古書和一個木質盒子。
盒子上雕刻著複雜錯亂的花紋,卻一點也不精致,手感麻麻賴賴的。喬雨在一旁翻閱著古書,上面濃重的灰塵嗆得她喘不過氣。大磊嘗試將盒子打開,但鎖扣像堵死了一樣按不動。
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喬雨。”大磊低聲道:“桌子上有灰,古書也有灰,可盒子上卻沒有,乾乾淨淨的。”
“你的意思是...這盒子是才放進來的?”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經常有人來觸碰它,我打算把盒子帶走。”
“為什麽?”
“盒子打不開,出去用石頭砸碎,看看裡面有什麽。”
喬雨臉色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大磊靠過來,手電筒的燈光下,古書上的字他看不懂,但與陽墓牆壁上的字體一致。
喬雨把書合上,漂浮的灰塵一下進到大磊的眼睛裡,他頓時兩眼發澀,忍不住揉搓。
“這本書太厚了,我也拿出去看吧。嗯?你怎麽了?”
“迷眼睛了。”大磊眼眶酸痛濕潤,許久才緩過勁兒來,等再次睜開時卻一片漆黑。寂靜的世界裡,他仿佛失去了眼睛和耳朵。
“奇怪...手電筒竟然壞了。”喬雨嘟嘟囔囔的聲音響起:“這還是從韓空那兒要來的。”
“那試試我的。”
不知是手電筒壞的太巧合,還是自己的手電筒也是從韓空那兒拿的,大磊的聲音有些發虛。
果然,也壞掉了。
大磊心裡隱隱不安,他像一隻無頭蒼蠅粘在蜘蛛網上,而躲在暗處的蜘蛛還在不停地吐著絲,一圈一圈層層環繞,每掙脫一層,就掉進掉下一層...直到掉進它的嘴裡。
大磊回過神,雙手憑借著之前的記憶在黑暗中摸到桌子,上面滿滿的灰塵,繼而又摸到了石子,石塊...還有一個圓圓的毛茸茸的腦袋!!
他下意識抽回手倒退一步,只聽耳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咚咚”跑上了樓梯。
大磊反應過來急忙去追,腳下突然被什麽絆住再次摔倒,他顧不上滿嘴灰土,手支撐著就要站起來,可是——他又摸到了一個腦袋。
毛茸茸的頭髮,柔軟的皮膚。
那顆頭顱,在發抖。
大磊驚訝片刻,說道:“喬雨?”
“是。”喬雨略帶顫抖的聲音。
“你怎麽摔地上了?”
“被撞到的。”
大磊立馬警覺起來:“是不是那個黑影?!”
“可能吧。”
手電筒突然又好使了,喬雨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她對上大磊直勾勾的目光不自覺後退一步,乾笑:“怎...怎麽了?”
“沒什麽, 只是覺得太巧合。”大磊一字一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是有點。”喬雨笑得很牽強,就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扯住她的嘴角。
大磊借著光亮看到桌子上的盒子不見了。
煮熟的鴨子到嘴邊又飛走,大磊頓時慌了神:“盒子呢?”
“不知道啊。”
“你被撞到了怎麽不吭聲?連摔倒的聲音都沒有。”
“我被嚇得說不出話。而且腳步聲咚咚咚的,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上面,聽不見摔倒的聲音也正常。”喬雨有些乏累:“你動腦子想一想,我要怎麽做才能在往上跑的同時又能趴在地上被你按著?”
大磊啞然,這句話徹底粉碎了自己的猜測。
出來的時候天際微微泛白,大磊回到屋子時小海正準備出門,倆人碰面後氣氛有些尷尬,大磊不安地搓著手:“早啊。”
“嗯。”小海輕聲應道,直徑離開了。
大磊看著他的背影有點迷茫。
一夜沒睡,倦意襲來。
大磊打了個哈欠躺在土炕上眼皮子逐漸沉重,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夜幕月下的沙漠,一名長發及腰身穿白邊水藍長裙的女子正在哭泣,大磊看不見她的面容,牽著駱駝走過去問道:“你在哭什麽?”
女子轉過頭,撩開如墨漆黑的長發,露出一塊醜陋駭人的大疤。
她說:“我後腦杓的臉不見了,你能幫我找找嗎?”
大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搖搖欲墜,一抹欣長緋紅的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灑在地上仿佛是一灘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