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黃昏的尾聲,夕陽在天邊若隱若現,村外廣闊的沙漠映得發深發橘,似大地鋪滿的厚厚楓葉,別樣秋色。
喬雨坐在村口,身上原本暗土色的衣服也變得發亮發金,就像她曾經提起過的金角。
“這樣看,沙漠還是很美的。”喬雨察覺大磊來了,抬頭笑道。
她的臉被夕陽籠罩得柔和朦朧,有些不真實。
“是啊,可惜我走不出去。”
“為什麽?”
“我走出去過很多次,但下一秒就回到了村子裡。”大磊說道:“不信我做給你看。”
說完大磊就走出村子,但毫不意外的,他下一秒又回到原點。
喬雨神情微怔,思索片刻:“一會兒就天黑了,要不明兒白天再看看呢?”
“白天我也試過!根本不行,這樣喬雨,你推我試試,看看能不能把我推出去!”
喬雨看大磊態度堅定,只能站起身硬著頭皮推,隨後為難道:“你像一塊重重的大石頭,我根本推不動。”
“那你走出去試試,說不定可以呢!”
“不行。”喬雨連忙拒絕:“萬一我出去進不來了怎麽辦!”
“那不更好?”
“沒水沒糧食,我一個人徒步能走哪去?”
大磊癱坐在地上,垂著腦袋有些沮喪,石頭嗅了嗅,伸著舌頭往旁邊挪了挪。
他目光瞥向這條醜陋的狗,心裡直犯嘀咕。
“喬雨,這個村子古怪的地方太多了。時間明明是正常流逝的,可這裡的人和動物卻沒有變化。”大磊說道:“加奴明明是個孩子,按理來說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身高長相一直沒變。還有這條狗,它比韓空來的都早,豈不是已經十幾歲或者二十歲甚至更多?竟然還活著。”
“那本書我看完了。”喬雨忽然提起:“鬼山城曾是九黎族的地盤,他們把‘克塔塔’稱為‘從魔鬼身邊逃走,卻終究要死去的人’。”
大磊抬頭,茫然地看著她。
“‘塔爾’有贖罪的意思,‘塔爾村’就是贖罪之地。”喬雨無奈道:“我當時看到也挺意外的。”
大磊想到村民們死氣沉沉的樣子,不禁打了個冷顫:“這都...都幾千年了...他們竟然還活著?!”
倏地,那句歌聲飄進腦海——
“盼等千年屍未寒。”
難道真的還活著?!
“不不...!既然是‘從魔鬼身邊逃走,終究要死去的人’,他們怎麽會一直活到現在?等等...”大磊嘴唇發抖:“當一個活死人,比死人更難受!”
不老不滅,生生世世囚禁在這座牢籠中贖罪,毫無盼頭甚至連絕望都體會不到了...這才是真正的‘死亡’!難怪加奴一直沒變化,難怪這條狗能活到現在,不行...他不能留在這裡!不能永生永世受這份罪!
“書裡是這樣記載的。”喬雨抿了抿嘴,頗為無奈:“沙華彌音與曼頭陁林降世以後,九黎族面臨滅族之災,一部分九黎人害怕,便選擇投靠樓蘭,可惜沒多久,樓蘭也因天災滅國。而這部分人就叫‘克塔塔’。他們因怯懦逃避,但依舊沒能躲過去。”
大磊說道:“可我們為什麽也是‘克塔塔’呢?跟九黎族又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
喬雨靜默一會兒,開口:“大概我們都逃避了什麽,才會來到這裡。”
大磊啞然。
常風曾說過,他們那支隊伍裡,沒有人是乾淨的。
當初自己因貪念作祟,擾了祖宗們的清淨又想拍拍屁股走人...這是沙漠的懲罰嗎?
“書裡還有幾幅圖,有一張是個俊美的僧人,和陽墓裡的佛像一模一樣。不過上面畫了一個猩紅的圈圈,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意思。”喬雨偏過頭問道:“你等會兒要不要去我屋裡看看?”
大磊沒回答,正思考著什麽。這些年,他的記憶力變得很奇怪,斷斷續續的。有些東西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有些東西一晃而過,卻深深刻在腦海裡。
——“...情郎斬緣換高官。”
——“...據說他與樓蘭公主私通,事發後逃到涼州,卻被當時的統治者沮渠蒙遜封為‘聖人’,可惜好景不長,暴斃而死,死因未知。”
大磊低聲道:“喬雨,你知道沮渠蒙遜嗎?”
“知道,匈奴族,十六國時北涼國軍。等等...!”喬雨靜止片刻,幡然醒悟:“那時候匈奴對樓蘭虎視眈眈...而天災降臨後曇無讖行經此處...之後就是人禍作祟也是滅國最重要的原因!偏偏...事後曇無讖又在北涼得以重用!果然這一切都是他在推波助瀾!甚至還在樓蘭鬧出了醜聞,把公主扔下不管!”
大磊看著漸漸暗去的天色,忽然問道:“你說...她會不會還活著?”
“誰?”
“曼頭陁林,長在後腦杓的那張臉。”
喬雨頓時毛骨悚然,不自在地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裡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對我哭訴,說她後腦杓的臉不見了...那女子和族長屋裡的畫像一模一樣!”
“你不是看不清她的臉嗎?”
“是,畫像上也是模糊的...可穿著打扮一樣,我有預感,那就是她!”大磊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語速飛快:“咱們自打來到這裡,吃的都是六鳶尾的種子,可唯獨不見朱砂皎。六鳶尾代表著曼頭陁林,意味著她還沒有消失!既然村民可以被詛咒囚禁在此千年,生不如死,那她也一定中了詛咒!”
喬雨一直沒有說話,大磊知道她肯定覺得自己瘋了。
其實睡醒以後他也一直在懷疑,棺槨裡後腦杓的面容歷歷在目,那句“謝謝”也縈繞耳畔,他確信公主夙願已結,去了第三界。在那兒靜靜躺著,等過了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另一波人又來了...
可既然如此,那沙漠中夜半唱歌的女子又是誰呢?村子裡的一切又該如何解釋?
“天黑了,咱們回去吧。”喬雨說完就起身走了。
大磊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晚,喬雨做了個噩夢。
夢裡是一座囚籠,窗外的月光折射進來,照在人影的身上卻是血一般的猩紅。她有些惶恐,不敢說話不敢逃,只能傻呆呆的看著。
這人面帶微笑,很禮貌的說道:“你看,我後腦杓還有一張臉。”
他緩緩轉過身,只剩頭髮根茬的後腦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劃痕,其中一個劃痕裂開口子,淌著血一上一下:“前面那張臉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喬雨猛地驚醒,月光下,大磊坐在炕邊盯著自己面無表情,她嚇得哇哇大叫,大磊一把捂住她的嘴:“別怕,是我。”
喬雨掙脫他,氣急敗壞道:“你大半夜不睡覺跑我屋裡來幹嘛?!”
“我睡不著,總感覺像睡在墳堆裡。正好聽見你這屋有動靜,不放心就過來看看。”
“沒什麽事,做噩夢而已。”喬雨想到那個夢,仍心有余悸。
大磊換了個坐姿,身體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雙乾枯粗糙的手露在月色下。
他又做夢了,夢裡依舊是那個女子在哭泣,四周漂浮著無數張模糊的臉,像鬼火。大磊牽著駱駝走過去問道:“你在哭什麽?”
這時身後的駱駝突然開口:“你後腦杓有一張臉。”
醒來後大磊再也睡不著,便鬼使神差地來喬雨這兒看看。
喬雨似乎不太想見他,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沒事,你回去吧。”
大磊有些尷尬,意識到自己太唐突了:“行,那你好好休息。”
他剛走到門口,喬雨忽然叫住他:“你是不是要出去?”
“想在村子裡轉轉,透口氣。”大磊還是不想放棄禁地。
“今天夠充實了,要不你就好好歇歇吧。”喬雨蒼白的臉不自然地笑了笑:“再說這大晚上的,你四處瞎轉悠被村民看到了也挺奇怪的。”
大磊本想說這村子裡的人一到晚上就像死了一樣,但著看喬雨剛從噩夢驚醒的狀態,頓了頓:“放心吧,沒事兒。”
“等等...!”喬雨喊住他:“要不算了吧。”
“什麽算了?”
“別琢磨那些有的沒的,瘮得慌。咱們就在村子裡好好待著,有的吃有的睡,不比之前在沙漠裡幸福多了。”
大磊對這段話感到頭皮發麻,好像一把鋒利尖銳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刮著頭皮,血肉模糊也不罷休。他難以置信道:“你不想走了?”
“馬上入冬了,等開春再說。”喬雨勸道:“大磊哥,這段時間咱們就消停點兒。”
“喬雨,你還記得古書裡的內容麽?這裡都是九黎族後裔,被詛咒的克塔塔!從魔鬼身邊逃走,終究要死去的人!這些都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是我說的。”喬雨沒有反駁:“但都是封建迷信罷了,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信。不過你放心,走是肯定要走,只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大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在我的認知范圍裡,‘詛咒’不過是古代封建迷信的遮羞布。在現代來說,‘詛咒’隻應驗在做過虧心事的人身上。比如丟錢包的人會詛咒小偷斷手,幾個月後小偷就會因車禍胳膊骨折。比如被詐騙的人會詛咒騙子不得好死,一段時間後騙子就得了絕症。”喬雨靜靜道:“一個人做過的孽,與受的苦成正比,正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我皆不是罪惡滔天,不該也不會承受這些。”
“這幫村民怎麽解釋?還有克塔塔?”
“不知道。總覺得是無稽之談,就當個笑話聽。”
“你睡吧。”
這個笑話可一點都不好笑。
大磊在幽深的小路裡前行,他此時有了另一種感覺,這不是墓地。是另一個世界,是陰曹地府,自己走的是奈何橋,兩邊都是孤魂野鬼,他們蠢蠢欲動,伺機竊取自己的三火。
他突然懷念起沙漠的日子,墓室裡攝魂心魄的畫面、晝夜溫差的惡劣環境,崩塌碎落的碎石磚瓦...甚至還有屍喙相繇和蝰。
最起碼它們是鮮活動態的,將恐怖毫無保留地展露在表面。
可此刻身處的村莊,恐怖密密麻麻遍及各個角落,卻被一層遮天蔽日的黑紗籠罩,看不見摸不著。
大磊走著走著便沒路了,一團巨大的黑影赫然出現,他看到一個人從裡面走出來。
雲霧飄至遮掩月光,大磊只能憑借適應黑暗後的視線勉強看清,似乎是...小海。
“小海?”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我說過,你不該來這兒。 ”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語氣。
大磊心裡一沉:“你現在連哥都不叫了。”
小海沒說話。
“還記得我第一次縫針嗎?腦袋上被小流氓他爹砸了一個大口子,血流不止足足封了三針!麻藥都沒舍得打,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掉。為啥啊?我怕你擔心,怕你自責啊!”大磊的語氣有些心酸:“沙漠這件事上我確實對不起你。可小海,你沒必要這麽恨我吧?從小到大哪次你出事不是我護著?現在說翻臉就翻臉!你太讓我寒心了!”
大磊沒發現,他與小海說話的方式也變了,不再一口一個‘老子’的。
許久,小海輕聲歎氣,說道:“我很喜歡這個村子。在沙漠裡,這兒就是我的家,既然是家,那我就要守護好。誰想破壞,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我不是你的家人嗎?”大磊苦笑道。
“曾經是。”小海停頓一下:“但如果你能安分守己,我會再次接納你。”
大磊喉嚨發緊,他很想換個話題,問問小海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他去裡面幹什麽了?但卻遲遲說不出口。
這個村莊被詛咒了,進來的人都是克塔塔,掙扎過後,無一例外放棄了出去的念頭。他們心甘情願留在這兒,從希望到憤怒,從憤怒到絕望,從絕望到麻木...小海已經被徹底蠱惑,接著就是喬雨,但她還有幾分理智,最後就是自己...硬骨頭留到最後啃,等周圍都變成活死人,自己也會崩潰成為其中的一員。
沙漠不可怕,墓室也不可怕,這個村莊才是最駭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