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磊雙眼麻木,身體卻抑製不住地顫抖,小海以為他後悔來這裡了,急忙安慰道:“沒事的哥,來都來了,死裡逃生那麽多次,這次也一定會平安的。”
“不是...”大磊搖頭喃喃:“我就是想來確認一下...結果...”
小海疑惑道:“確認什麽?”
大磊舔舐著嘴唇,盡量言簡意賅:“確認我們是否還活著。”
從陽墓逃出來時,他真以為自己撿了一條命。只要沙漠的詛咒一除,離開是早晚的事!至於自己身上的詛咒...所謂的蛇瞳...切!留條命出去比什麽都重要!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但眼下,大磊不禁再次想到早上古怪的夢...他有一種錯覺,自己已經死了,眼下不過是生死彌留之際,意識還停留在‘原地’。
喬雨有些難以置信:“為什麽這麽說?”
“我做了一個夢。”
“夢都是相反的。”喬雨看著鵝毛般的大雪,問道:“除此之外呢?”
“引路魂聽你祖父講過嗎?”
“嗯。”喬雨似乎明白了什麽,反應道:“所以當時在獄橋上大家陷入困境後,你就是閉眼走過去的?”
大磊點點頭:“我當時也聽到了笛聲還見到了飄揚的雪花...”
喬雨聽完卻笑道:“大磊哥你就是神經高度緊張,你忘了?陰陽是相反的,別瞎想了。還有,你以後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活著好好的老這麽喪氣幹嘛!”
大磊看著她,恍惚地點點頭。
這似曾相識的話語...他也曾對常風說過。
大磊不知不覺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優柔寡斷,悲觀消極。
嚴格來講,還未完全變成,他在這種變化間徘徊不定。
那邊小海跟喬雨正抬頭看著茫茫大雪,渾身雪白一動不動,跟兩個紙人一樣。
他喊了幾聲,見倆人沒反應走過去拍了拍小海的肩膀:“怎麽...”
話還沒說完,大磊臉色一變,掌下的觸感僵硬假滑,隨著他晃動的動作發出陣陣娑娑聲。他繞到正面,小海與喬雨的臉慘白,顴骨處卻凍得通紅,空洞無神的眼盯著上方...這他娘的就是紙人啊!跟壽衣店門口擺的塗兩塊紅的紙人一模一樣!
大磊一屁股坐在地上,這該死的感覺又來了!
是懦弱是恐懼!是他無比厭惡又掙脫不掉的感覺!
少年時,大磊曾一板磚拍在一個小流氓腦袋上,用力不小手裡只剩碎渣了,他惡狠狠道:“再欺負我弟弟可就不是磚頭伺候了,當心老子一刀捅死你!”
那小流氓捂著一腦袋的血,屁滾尿流地跑回家了。
當晚,小流氓的父親找上門,堅硬的石頭一下下砸在大磊腦袋上,這人絕對是老手,每次力度控制得剛剛好,又疼又不致命。大磊死死咬著牙,不肯道歉不肯哭,生生扛著。
小海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大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憋回去!快跑!”
弟弟絕望的搖頭:“我跑不掉啊...”
老流氓啐了一口痰,鄙夷道:“小王八羔子反天了還!我兒子就是硬石頭,福大命大拍不碎!你就是那破磚頭,拍完碎得跟你爹娘骨灰一樣!”
...
此刻,大磊覺得自己就是一灘爛泥,渾身無力。他雙腿不受控制地在雪地上摩擦,想站站不起來,想跑又跑不掉。
“擦擦擦擦...”兩道深壑印在地上,醒目刺眼,
大磊忽然停住心裡一驚...這...這聲音不是他發出來的!即便雙腿停了,摩擦聲依舊在繼續! 聲音越來越大,只見四面八方的木樁子竟然在繞圈變換位置!仿佛是進行某種儀式一般。它們在大磊眼前瘋狂快速地移動,卻有秩有序,按章就法。
他痛苦地捂住頭,不想聽這些恐怖如斯的摩擦聲,屏蔽了聽覺的大腦卻瘋狂地湧出無數的聲音,大磊在一片嘈雜的混沌中,清晰地聽見一句:
——“如果連自己都放棄了,那就徹底沒希望了。”
大磊猛地清醒過來,這是他的聲音,也是他曾經說過的話。
許久,一聲嘲諷的輕呵。
有一個詞,叫負負得正。
夜也分陰陽,前半夜是陰中陰,後半夜是陰中陽。眼下正是陰氣最盛,最頂峰的時刻。但他大磊也不是善茬啊,是天煞孤星八字全陰!
你他娘的陰,老子比你還陰!陰著陰著咱倆就陽了!看誰鬥得過誰!
木樁子還在湧動,呼呼疾馳,刮起的狂風比刀子都猛烈。
大磊包裡輕飄飄的,還好有罐頭,他奮力扯著拉環掀開,罐頭蓋鋒利的邊緣刮傷他的手指,大磊毫不猶豫地將它對住自己的手臂,一下一下地割去,那隻已經受傷的倒霉的胳膊血肉模糊,他盯著血淋淋的胳膊面目猙獰,一直一把扯開傷口,本就有點發炎還未結痂的舊傷驟然變成新傷,血流不止...
鮮紅的液體稀稀拉拉地灑在雪地,竟然還發出一陣陣刺耳聲,猶如油倒進熱鍋裡一般,空氣裡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血灑四下,雪竟然開始融化!仿佛岩漿覆蓋在鐵塊上,迅速泛開一個個的小窟窿眼,密密麻麻看得人頭皮發麻!伴隨著“咕嚕咕嚕”的冒泡水聲,漆黑的窟窿漸漸變大,大磊眯著眼才看清那大大小小的黑洞眼裡竟是一具具森森的白骨!
呵呵...
大磊冷笑一聲...他不是飄忽不定的常風,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五爺!更不是麻木等死的韓空!他是大磊!有血有肉渴望活下去的大磊!
就算是停留‘原地’,他也要當‘原地’裡的活閻王!
大雪已停,樹木也靜,平靜的黑夜裡只有大磊劇烈的喘息。
那些洞眼兒裡的白骨還歷歷在目,大磊懶得去想,他虛弱地站起身,扶著那條半殘不殘的胳膊走到小海和喬雨的身後,倆人還是石化一樣,但面色恢復正常。
他正猶豫要不要再犧牲一點血塗在他倆身上,只聽小海呻吟了一聲:“哎呀...脖子好酸...”
喬雨揉著肩膀:“渾身僵硬呢。”
倆人一轉身看到血呼啦的大磊嚇得嗷嗷直叫,吵得聒噪,他掏掏耳朵不耐煩道:“人又沒死喪叫個什麽!”
喬雨盯著他那條血胳膊,顫顫巍巍地從包裡拿出一瓶雲南白藥:“這個還...還沒拆封...防...防水著呢,所以藥效還...還在!”
小海緩慢地扭過頭:“我腰受傷了也沒見你給我啊。”
“你跟你哥計較什麽啊,他受傷比你嚴重多了!”喬雨恢復了鎮定,將雲南白藥拆開灑在大磊的胳膊上,刺痛感伴隨著藥香,漸漸蓋過血腥味。
天際已經微微泛青白,看樣子太陽快出來了。
大磊將自己的經歷簡單概括,他剛說完就感到一束猛烈的光,抬頭卻對上喬雨一雙嫉妒、興奮、遺憾又不甘的眼神。
“又怎麽了?”
“憑什麽你能看到,我沒遇見?在陽墓裡也是,我連公主的棺槨都沒碰上佛像就裂了!”她十分沮喪:“這都是沉甸甸的歷史啊...老祖宗留下的寶貴記憶...每次都錯過,太不公平了!”
大磊覺得好笑:“這又不是什麽好事!你一個小姑娘看這些妖魔鬼怪有意思嗎?”
“有啊!地獄無鬼魂,恐怖在陽間。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活生生赤裸裸的人心。相比於這個,妖魔鬼怪顯得可愛多了。”喬雨嚴肅下來,正色道:“你看到的那些屍骨,肯定又是封建迷信留下的悲哀。至於胡楊亂動...應該是樹蠱。”
小海渾身一激靈,連忙遠離這些樹。
喬雨看了一眼小海,後者不自然地抿抿嘴。
她想了想,說道:“這是一種敬畏天神以表恩德的儀式。有一種蟲通體黑色,體內還有無數條白線蟲,所以也叫‘蛹中蟲’,它們壽命極長,繁衍能力又很強。雖然是雜食動物,但就是不吃樹,跟生命力同樣頑強的胡楊很合。我曾在一本銷毀掉的古書上看到,將大量的蛹中蟲注入胡楊裡,它們在裡面不見天日只能吸陰氣,陰極閉合才生蠱。四季交替之際,便會操縱著樹蠱進行儀式祭拜。唉...死前搞祭品,死後搞祭拜…”
大磊與小海對視一眼,聽這蟲子的描述...有點耳熟啊?
隨後哥倆想起來了,在帳篷裡的最後一晚...他們見到的應該就是這種蟲子。
大磊苦澀一笑,原來從那時候開始,就一步步陷入這場旋渦。
小海滿臉嫌棄:“咦!惡心死了!”
“這種蟲子在上個世紀的西方可受貴婦們歡迎了!”喬雨神采奕奕道:“她們將蛹中蟲吞進體內,讓蟲子在胃裡吃自己的食物,這樣就不會發胖了。”
“這都是有錢人的怪癖!”小海渾身發麻:“要是我,寧可喝豬油也不吃這個!”
大磊冷哼一聲:“想得倒挺美!還喝豬油呢,你以為過年啊。”
小海看著大磊,這才是他熟悉的哥哥。
“小眼睛巴巴的看我幹什麽?!”大磊被他盯得不自在:“難道你也跟喬雨一樣,遺憾自己沒親眼見到那些?”
“不是不是。”小海連連搖頭,咧嘴嘿笑:“我是納悶啊,自古都是狗血驅魔,想不到哥的血也這麽厲...啊!”
“害”還沒說出口呢,大磊上去就一拳,捶得他眼冒金星。
喬雨嘖了一聲,不想再看兄弟情,她起身走到樹樁前細細打量著,這上面的花紋很是別致,像是有意為之。
“看出什麽了嗎?”
大磊和小海走過來問道。
喬雨指著樹乾:“你們覺得這上面雕刻的像什麽?”
小海仔細看了一會兒:“花?有點眼熟啊...”
“應該是...六鳶尾?但這是陰墓...難道是朱砂皎?”大磊不太確定,因為看不到花芯的顏色。
“應該是朱砂皎。雖與六鳶尾神似,但略有不同。”喬雨解釋道:“這上面的花瓣兒呈水滴狀,略微彎曲,而六鳶尾完全盛開的。它是象征如意平和大地複蘇的神花。而朱砂皎是地獄黃泉路上送別離開的鬼花。起初,這兩種在古西域皆受敬仰...隨著天災不斷,後者逐漸就成了忌諱。”
小海見喬雨研究的起勁,生怕她要下墓,輕咳兩聲:“真快啊...天都亮了。”
倆人這才回過神,頭頂白茫茫的,寒流似乎也隨著地平線的掀開一股腦地吹進來,太陽朦朧在其中。
“幾點了?”大磊問道。
“八點半。”喬雨打了個哆嗦,他們幾人皆是淡薄的長衣長褲,大磊比較慘,衣服破破爛爛的,尤其是袖子。
“這個時間應該挺熱的啊。”小海臉色不太好看:“不會是...”
見大磊沒什麽反應,他瞪大眼睛慌張道:“哥!咱倆是不是又出現偏差了?不對...!是不是我跟你們倆出現偏差了?!我現在特別冷!就好像...”
“行了行了。”大磊打斷他:“現在已經年初了,肯定冷啊!就算是沙漠也得有四季是不是?哎呀,最後一場飄雪,真美。”
“...美?而且這地方有啥四季?還有年...年初?幾月份了?現在哪一年啊?1973?”
“不知道。 ”大磊看向喬雨:“我剛剛也是瞎猜的。”
“猜得不太準...現在是1977年,4月9日。奇怪,昨天還不是呢...”喬雨看了眼手表,無奈一笑:“原來我也進來這麽久了...不過,以後就正常了。”
“啥...1977年?!”小海哭喪著臉:“我的天哪!這他娘的什麽鬼地方!一晃我都快奔三十了...竟然還沒娶媳婦呢!”
“走吧!”大磊皺著眉:“再不抓緊時間你更娶不上媳婦了。”
小海委屈道:“去哪啊?”
喬雨拿出指南針,看了眼空中朦朧的太陽,欣喜道:“能對上了!咱們去RQ縣。不過那地方距離這裡幾百裡地呢,大家得抓緊啊!爭取在小海同志五十歲之前抵達目的!”
幾人離開這片巨大的神秘的墓,身後一陣風沙繚繞,漫天沙石黃沙狂舞肆意,逐漸淹沒了一切。耳邊小海還在嘟嘟囔囔,大磊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望著遠處已經模糊在塵埃裡的影子:“喬雨,我記得你說世分三界,下地獄也好,最終歸宿也罷...不過那個空間,我們再也進不去了,是嗎?”
喬雨卻沒說話,算是默認。
大磊的眼神意味深長。
第一界在水中棺,萬丈深淵,蛇獸相伴。
第二界在佛中掌,慈悲為懷,尊赫名望。
第三界在陰中墓,極惡極險,萬劫不複。
生死輪回,生前從東邊來到西邊去,死後再從西邊走到東邊...他幫過你兩次,至於這一界誰能找到你...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