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鐵高爐屹立於菟裘城南的冶鐵工坊之中。
此時,正有數十名匠人緊鑼密鼓的進行著第一次冶鐵前的準備工作。
乾將手裡捧著一份宰予留下的圖紙,他皺眉望著上面的文字描述,嘴中喃喃道。
“這到底能行嗎?”
說完,他又蹲在地上撿起,用手指沾了一些紅不溜秋的泥巴,疑惑道。
“這便是耐火黏土?用它來堆造高爐就能提高爐溫?
填裝陶片提高爐溫,我倒是可以理解,畢竟越地也有這麽做的匠人。
但這耐火黏土,宰子又是從哪裡得知的呢?
還有,往高爐中填裝堊灰,真的能幫助析出雜質嗎?”
莫邪從他的身後冒出,盯著圖紙看了幾眼,回道。
“管他呢,既然是宰子要求這麽做的,你就照著做就是了。
宰子不是說了嗎?按他的要求做,如果煉不出鐵精,過錯在他,不在你。
既然宰子這麽有信心,也不會追究咱們的過錯,那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乾將歎道:“宰子雖然這麽說了,但咱們畢竟是吃了人家的俸祿,又豈能不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呢?
宰子堂堂大夫之軀,卻時常造訪冶鐵工坊,甚至親自幫忙動手搭建高爐。
如今高爐已成,如果我煉不出鐵精,等宰子從曲阜回來,我還有什麽臉面去見他?”
莫邪看見丈夫這般憂愁,隻得輕聲細語的安慰著。
“這倒不難,反正宰子從曲阜回來,至少還有幾天的時間,足夠開上幾爐了。
咱們先按照宰子的方法煉上兩爐,如果不成,就換作咱們自己的辦法。
雖然按照越人的方法煉不出鐵精,但最起碼也能先弄些鐵來與宰子交代不是嗎?”
乾將憂心忡忡的點了點頭:“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語罷,他又衝著那些齊國來的匠人們吩咐道。
“各位都是宰子從臨淄請來的座上之賓。
宰子這些日子裡是如何對待大家的,想必各位也都有所體會。
這次冶煉鐵精,有勞諸位襄助,還請加快步伐,速速按照宰子的吩咐,向高爐中裝填木炭、堊灰等物。”
齊國的匠人們聞言,也紛紛附和道:“大匠放心,我等食君祿受君恩,自當竭盡全力。”
匠人們這話倒也並非虛假,不少人都是發自真心。
他們中有不少人都是在齊國被定下罪名的犯人,如果不是田氏解救,宰予收留,就連生存都很成問題。
他們本以為告別了富饒的臨淄,來到菟裘就是受苦。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菟裘雖然比不得臨淄那般繁華,但市集上可交易的商品數量卻一點不少。
魯、齊、宋、衛等國的商隊在這裡匯集,他們在這裡采購書本、煤焦油等物件的同時,也帶來了各式各樣的商品。
雖然這些商品未必都能派的上用場,但就商品的種類來說,的確是五花八門。
而匠人們在菟裘領到的月俸,甚至比在臨淄還要高出一線。
雖說錢不是無所不能的,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
匠人們一到菟裘,就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他們的孩子也被全部安排進了菟裘鄉校接受教育。
沒有了後顧之憂,他們的工作熱情自然也愈發高漲。
有不少人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將臨淄的親朋好友也一起叫到菟裘居住。
匠人們一邊聊著天,一邊搬運著冶鐵所需的材料,沒一會兒就把手頭的活計做完了。
隨著乾將一身令下,燧石摩擦濺出火星,點燃爐中炭火。
幾個匠人們坐在爐邊,鼓動著由菟裘木匠工坊出產的橐龠,源源不斷的空氣被注入爐內,將飛揚的火舌推向新的高度,鳥鳥黑煙也隨之從煙囪中冒出。
乾將站在爐邊,袒露右臂露出刺青龍紋,他雙拳合抱向上蒼祈福:“龍啊!助我一臂之力吧!”
……
而此時的宰予,還不知道乾將為了煉鐵,已經擔心到了需要求神拜佛的地步。
宰子在連趕了幾個酒局後,今日的日程依然排的滿滿當當。
他坐在亭台之中,面前擺著一張棋盤,而與他對弈的也同樣是位老熟人。
孟孫何忌夾起白子,望著棋盤上錯綜複雜的形勢,觀察良久,方才搖頭棄子,大笑道。
“子我,我從前還不知道你在弈棋之道上鑽研的如此精深。
以您現在的弈力,敬你一聲國手也不為過啊!”
雖然孟孫何忌貴為孟氏之長,但終究不過是個人,而是人就有愛好。
三桓之中,季孫斯與他的父親季孫意如一樣喜歡鬥雞,叔孫州仇則喜歡弋射打獵,而孟孫何忌的愛好則是弈棋。
他甚至還專門養了幾個魯國知名的弈士,讓他們來教導自己下棋。
關於這件事,魯國知道的人不多,但宰予恰恰是其中之一。
至於宰予為什麽知道?
誰讓孟孫何忌的兒子孟孫彘是宰予的師弟呢?
小屁孩兒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宰予隨便弄點東西就把他給收買了。
現如今,宰予或許不清楚孟氏的機密要務,但對於孟孫何忌的興趣愛好、性格特點,他已經摸得相當明白了。
宰予今日登門拜訪,也是瞅準了孟孫何忌喜歡弈棋這一點,故意借對弈來勾起孟孫何忌的興趣。
果不其然,孟孫何忌見到宰予這樣的高手,自然忍不住起了比試的心思。
孟孫何忌問道:“子我,我平日裡在府上也養了幾個善弈之士,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與他們比試一番啊?”
宰予輕聲笑道:“反正今日無事,如果孟子喜歡的話,那就比上一比吧。不過我的棋力不深,若是不慎輸了,還望孟子您不要見笑。”
“欸!您這是過謙了,依我看來,您的棋力與他們不相上下,孰勝孰負還不好說呢。”
語罷,孟孫何忌笑著衝身旁的仆人吩咐了一聲:“去,把弈秋叫來!”
宰予原本正在喝水,聽到這話,差點把自己嗆死。
他連聲咳嗽,驚得孟孫何忌急忙探問:“您沒事吧?”
宰予連連擺手,他拿起放在手邊的帛巾擦去嘴邊的水漬,勉強笑道:“我只是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弈秋,居然是您門下的食客。”
孟孫何忌訝然道:“想不到您竟然聽說過他的名字啊!”
宰予心中腹誹道:“我何止是聽過他的名字,弈秋,這不是初代棋聖嗎?”
弈秋,通國之善弈者。——《孟子·告子上》
宰予本想著和孟孫何忌對弈,意思意思一下也就得了。
可沒想到居然把弈秋都給整出來了。
和我玩陰的是吧?
宰予左思右想,微微合眼,思緒立刻飄至千年之外。
圖書館中,陳韜猛然驚醒,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打開軟件,切換至十七路古譜模式。
待到他回過神來,弈秋已經來到他的面前坐下。
宰予定定的看著一身素衣的弈秋,才發現這是個與他年紀相彷的年輕人。
孟孫何忌開口道:“弈秋,今日務必出盡全力。”
弈秋微微點頭,隨後雙膝一曲,正坐於宰予面前,伸手衝著宰予道:“請!”
宰予同樣回禮道:“請!”
片刻之後……
弈秋望著滿盤白子,下頜的汗珠點點滴落,舉棋的手微微顫抖。
“不、不可能……連續三盤,為什麽連續三盤都……”
孟孫何忌瞪大了眼睛,瞧著棋盤上的局勢,張大著嘴巴,簡直說不出話來。
明明上一刻弈秋還是佔盡優勢,可不知為何,僅僅一手之間,局勢便瞬間翻轉。
先前他之所以要請弈秋出來與宰予對弈,是因為覺得連輸宰予三盤,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因此才想請出弈秋幫自己找回場子。
可現在看來,他與宰予對弈的那三局,宰予並非沒有讓他,而是讓了他之後依然還能如此強大。
就宰予和弈秋的三盤棋來看,宰予行棋路數之詭異,簡直超乎孟孫何忌的想象。
他作為一個弈棋界的老油條,不說與魯國所有知名棋士交過手,最起碼曲阜的流派他是門清。
但即便一生觀棋無數,宰予的打法,孟孫何忌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如果非要用兩個詞來概括宰予的棋風,那就是飄忽不定,不知其解。
下著下著,也不知道弈秋怎麽就輸了。
弈秋的手猛地一松,黑子落下,他暗然垂首道:“我又輸了。”
輸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輸。
更可怕的是,宰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贏的,反正就是贏了,贏的都快麻了。
弈秋絕望的仰視著宰予,彷佛他面前的宰予並非是一個身高八尺的男人,而是壁立千仞的泰山。
那是他一輩子都無法逾越的高度。
弈秋顫抖著問道:“敢問宰子,您這到底是何種招數,何種流派的行棋之法。”
宰予端起漆杯飲了口水,語氣中透露著一股澹泊明志的坦然。
“這一式,我稱之為,天地大同。”
“天地大同?”
弈秋大受震撼。
孟孫何忌忙不迭地問道。
“子我,不知道能否進行複盤呢?恕我愚鈍,您與弈秋這三盤棋,我沒有一局是看得懂的。您到底是怎麽贏的?”
“呵!”宰予道:“無他,唯手熟爾。”
“唯手熟爾?”
孟孫何忌聞言:“可弈秋每日都要與人對弈數局,他的手也未嘗不熟啊?為何您還是能勝過他一籌呢?”
至於弈秋,他此時已經不反駁了,而是側耳聆聽宰予的指教。
至於宰予,他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贏得,但他今日過來本就不是為了來下棋的,而是來忽悠孟孫何忌提防陽虎的。
宰予開口道:“誠然弈秋同樣手熟,如果硬要說我比他強的地方,恐怕便在於縱覽全局吧。”
“此話怎講呢?”
宰予道:“不知道孟子可曾聽過一句話?叫做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斷而不斷,必有後患。
弈秋的棋力其實並不在我之下,而他卻無法與我匹敵,就是因為他不懂得取舍啊!
行棋時,不要只看重一時的得失,更應該考慮長遠的利益。
如果應該作出決斷時卻猶豫不決,就會產生禍亂。
明明已經決斷,卻反而與之藕斷絲連,就會埋下禍患。
行棋做事正是如此,上一刻還是局面一片大好,但卻因為一個決斷的錯誤,導致‘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結局。
當年晉獻公想向虞國借道去討伐虢國,於是就贈送給虞君垂棘寶璧和屈地出產的良馬。
虞君看到寶璧和良馬,有些心動,於是就想借道給晉獻公。
宮之奇勸諫說:這可使不得!我們虞國和虢國的關系就像唇齒相依,如果沒有了嘴唇唇亡,牙齒就會感到寒冷,虞國和虢國現在正形成一種互相依賴的態勢。假如借道給晉國,那麽虢國早上亡國,當天晚上我們的虞國也就隨之滅亡了。
虞君不聽宮之奇的規勸,還是將道路借給了晉軍。
於是荀息率軍攻滅了虢國。晉軍回師的途中,又順路攻取了虞國。
這就是貪圖眼前的利益,而給未來埋下禍患的道理。
千丈的長堤,因為螻蟻營造洞窟而導致潰決。
百尺的高屋,因為煙囪漏火而導致焚毀。
所以說國家的取舍進退不可以不謹慎,取舍時不可以不小心。
國家的興起、覆滅尚且可以因為一個決斷而受到影響,更何況是下棋、處事呢?
從前宋國有個鄉人得到一塊玉璞,就去把它進獻給子罕,子罕不願接受。
鄉人說:這是寶玉,應該作為您的器物,不應被我這樣的小人使用。
子罕說:你把玉看成寶物,我把不接受你的玉看成寶物。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寶物,那就是我們都失去了各自的寶物。
鄉人說:我的地位卑賤,如果不把寶玉獻給您,我恐怕也沒辦法繼續保有這塊寶玉。
子罕於是讓工匠幫他把璞玉凋琢成器,送到市場上賣掉,又把賣玉得來的錢送給了鄉人。
宋國人得知這件事後,紛紛稱讚他的德行,於是百姓都來依附他了,子罕的樂氏因此得以長久的在宋國延續。
這就是沒有看重眼前利益,而看重長遠的德行賢名,所以恩惠一直延續福澤子孫後代的道理。
現在您貴為魯國的世卿,領導孟氏這樣的大族。
如果能夠以子罕為榜樣,以虞國的滅亡為警戒,那麽別說是學好弈棋了,您的恩德所能福澤的對象又何止是弈棋這樣的小道呢?”
孟孫何忌也是個聰明人,他聽到這裡,衝著弈秋使了個眼色。
弈秋趕忙起身告退。
等到他走了之後,孟孫何忌來到宰予的面前,朝他恭敬的施禮道。
“您素來享有賢德的名聲,我早該領悟到,您登門拜訪,怎麽會是為了弈棋這樣的小事呢?何忌不才,願意接受您的指教。”
宰予聽到這裡,笑著開口道:“前日裡,我曾去往郊外園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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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說好像出了點問題,大部分本章說我後台能看見,但正文裡顯示不出來。問了下編輯大概十號才能恢復,大家暫且忍耐一下吧。
題外話
你到底是怎麽求到月票的?
呵!無他,唯求熟爾!
——節選自《宰予日記》